她从没有靠丁雅立这样近。丁雅立身上的香水味也从来没有这么蛊惑。在痴迷得接近失去理智的边缘,她对自己说,够了,够了,现在可以短暂休息,也许下一步就是别的天地呢?她路过这花丛多少次,一次都没停下来休息,只是观望,现在总可以走进去躺一躺了吧?像史湘云——
丁雅立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很低,她却像受了惊一样动了动。结果丁雅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继续靠着,不用挪开。
她用余光瞟一眼丁雅立,丁雅立还是直视着荧幕,面带微笑。
就是从那天起,从那天起她放松了神智和残存的防备,任由自己躺着掉进河里,向下游飘荡去。
戴笠死了,所有人的活动都积极起来,今年尤其。3月,她先是参与支援其他人领导的罢工,把“爱用国货,抵制美货”顶在头上挂在嘴上的运动。但她并不开心,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发挥主要力量,而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所以有些难过。自己之前做出的牺牲和获得的功劳现在竟然成了不能说的枷锁,甚至从现实情况上说她这样继续见不得光是最好的,污名就像污泥,别人不要它黏在身上,她却可以,甚至应该,甚至必须,活像那有助于防晒——她是水牛吗?
她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这一点,她需要的安慰和理解,需要有人来对她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你受的苦,也是你的功劳”,她当然也不居功自傲,也能继续牺牲,她只是需要人理解。
但很多人都汲汲于追求胜利,没有人有时间停下来讨论这些,心火上行眼睛发红,她站在角落里。看不见的战线里看不见的人。
她知道自己情绪不对,老是觉得自己被冷落和实际上的情况会形成负反馈负循环,但停留于知道却摆脱不了的鬼打墙,也许是因为在护城河边战斗得久了已经疲乏了。那天处理完了手上的事,把“地下坑道”都挖好了,未来一段日子里都不需要她这个工程兵了,她就到了丁雅立家去。
走吧,去吃饭。她想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显得了无生气,不然丁雅立不会一愣之后什么都不问,放下手里的事拿起提包就和她去锦江,从那天起,什么都不问,只要她想,就和她去吃喝玩乐。
她在沉醉中恍惚迷惑,甚至想问丁雅立,是不是你也想出来的?没有我,你会出来吗?你是因为没有玩伴才选择我的吗?还是因为看穿了我无法言说的难过所以可怜我?还是你也——
但一个都没问,每日只是玩耍。西洋的,中国的,传统的,现代的,四者交融的,什么都见,什么都玩。新开的小绍兴鸡粥店,郎静山归来办的画展,大新公司二楼的画厅,兰心、美琪上映的新戏,市面上实际上闹哄哄的,争论这个讨论那个的,嘴仗和真动手的什么都有,她们却什么都不关心,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尾巴了,却好像要一鼓作气过出三十年代前期的那种快乐来。
丁雅立说,啊,这么多好玩的地方,我都没来过,在上海真是枉活了二十几年。她听了有些悚然,想起丁雅立的青春时代自己还是个小孩,君生我故生,生也晚。
晚。
早一步会怎么样?早一步自己还是自己吗?还未明白,就已沉迷。还未获得,就要失去。余生也晚。
越是这样想,越是在电影院里靠丁雅立的肩头。有时候出得电影院丁雅立会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就说自己累了,丁雅立也不怪罪。她说完这个借口就开始思考下一次的借口,总不能天天说自己累吧?又觉得丁雅立会包容自己。接着就觉得丁雅立的包容是基于对自己的可怜,是一种如母的长姐对小妹妹的爱,而不是别的,而不是她想要的。
不行不对,太好太美,不能不可,遂反复触火。
疼啊,外焰是最烫的,就像单相思是最苦的。
但她愿意。而且除此以外她还剩下什么?
去看郎静山的画展的时候,丁雅立看画,看画中的雄浑瑰丽,她看丁雅立,看自己的心,丁雅立美得如清秀的山水,她心里的想法惊心动魄好比画中隐藏于云雾背后的险峰。
人都觉得画好,觉得云雾与险峰的搭配好,半遮半掩意境深远,看不到就有想象的空间,有距离吸引和容纳品味的行为。若是云雾散开就只能直面事实,就只能在几种有限的感受和反应中做选择,就没有余地了,不能转身,不能后退,只能硬碰硬。
情感也一样。
云山雾罩给了你隐藏自己的机会。她不知道你是谁,你就永远可以戴着面具做很多露出“真面目”就干不了的事。
比如在画展上,不止与她并肩而立,甚至是贴着肩膀;比如在水池边,一道看着金色的鲤鱼,几乎呼吸相闻,却不会引来丁雅立的反感。
你竟然愿意让我靠这么近!
你为什么愿意让我靠这么近?
难道你也喜欢的,你也需要我的陪伴?
可你……可我……
可你现在是单身,你已经没有了婚姻的桎梏,你是自由的,我也是。可我想要的,还是礼教、现实、大众所不容的东西。
所以你,你……?
每天她都会重复这些想法。把这些想法统统再想一遍,然后在两人结束一天的漫游、于锦江茶室休息结束的时候,一边与丁雅立聊天一边安慰自己。
这一天过得很美好,不要去想别的。这一天都是收获,都是享受,都是美好的记忆,除此以外什么都不重要。既不要去担心未来尚且没有发生的事情,也不要去担心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的东西。
丁雅立到底对你怎么看怎么想,未来你们到底会怎么样,二者皆属此类。想也无义,徒增烦恼,反正都是要——
你只有现在。能过好一天就是一天。
直到那天,正要准备结账走出锦江茶室——她说自己有事,其实没有多要紧,其实不去都可以,但她想找个理由和丁雅立分开。再继续下去,她不知道两个人今天还可以去哪里,也不知道丁雅立会不会厌烦了自己——会吧?如果一个人天天这样缠着自己,自己说不定也会烦的,除非自己也喜欢这个人,但显然……
“就走了,不多陪我一阵?”就在她站起来的瞬间,丁雅立轻声道。
而她立在那里,觉得一秒钟竟可以这样长。长到了她可以用纷乱的崩塌的理智去分辨丁雅立的口气是撒娇还是嗔怪还是只是平常玩笑,又带着多少亲昵;长到了她可以搭起一座瓮城来避免自己的理智彻底兵败如山倒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溃千里;长到了能够看着自己本来坚硬的心渐渐发软融化然后发现往上浇铁水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我陪你。我陪你。我会陪你,一直陪你。一开始我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利益,后来我不知不觉地愿意,现在我完全愿意,哪怕——哪怕我也知道,现在越美好回忆就越耀眼,以后我再看,光芒就会刺瞎我的眼睛。
她转过身,对丁雅立道:“那不如咱们去凯司令买点栗子蛋糕,回家慢慢吃,慢慢聊。”
丁雅立像得了糖果吃的孩子一样说好,高兴地站起来自然地挽着她的胳膊,“栗子蛋糕!不过栗子蛋糕这时候怕没了——要不然就白脱卷筒?”
她说可以,都可以。那心里的快乐混杂着酸涩,像柠檬挞。
那天晚上她睡得不好,不是因为吃多了奶油喝多了茶,而是因为她反反复复想着无解的命题:丁雅立知道吗?她明白吗?如果答案是“是”,为什么怎么会?自己该怎么办?如果答案是“否”,自己要不要告诉她?要是告诉了她,会怎么样?
两人会真的相爱吗?还是永远的失去?
直到夜里两点,昏睡过去之前,她告诉自己,这是我想但我不能的,你回答过了,回答过很多遍,为什么还要问?
然后对自己招认道:因为我想。
实际上,丁雅立对万小鹰的这些想法当然是毫不知情。她只是享受着陪伴和乐趣,寻找那些乐趣一方面是可怜万小鹰的疲惫,一方面也是缓解自己的焦虑。
内战的年代,她就是人在上海养尊处优,也一样焦虑。三月的时候她就开始觉得时局混乱,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钱放在银行里,贬值不说,还说不好安不安全,她遂忙着去换金子。但金子已经不如往日好换——说到底都是政府的错:去年三月先是中央银行带头抛售黄金,企图稳定物价,结果去年十月底开始金价暴涨,从每两黄金8万法币涨成年底的每两黄金80万元,她就是手握不少金子和美金也觉得亏得不像话,何况他人?今年开年那一两个月,整个上海都在哄抢黄金和物资,搞得什么都缺,什么都涨。连她这样的都觉得日子过得紧了。结果到了2月16日,搞出来一个《经济紧急措施方案》,干脆禁止了黄金的买卖,限期限价收购黄金,才算平了此事。
老百姓是碰不到金子了,可她想啊。这时候“士庶有别”就是真有别了。
她只能依靠万小鹰。万小鹰也的确给她找了许许多多的路子。她一边感激,一边也觉得自己太依靠万小鹰了。那日两人坐在家里一道读报纸,她念着蒋中正的致辞,还要发表评论:“‘治解决的途径已经绝望……政府为捍卫国家统一,保障人民安全,当然不能坐视变乱而不加制止……我敢断定,决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们建国工作的完成……’这也说得出口!什么,‘结束训政’,‘改组政府’,也无非凑自己的一队人马,要是真能行,孙公子那一套为什么不行?孙科固然没出息也没才干,但下台也是他们逼下来的!”
她把报纸往下拿了一点点,瞟了一眼旁边的万小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就跟上次一样,上次她问万小鹰,你有什么建议吗?以前她总是可以从万小鹰这里获得很多建议的。没想到万小鹰说,你想问什么?除非是专门问什么,否则我不想给你什么建议,因为?因为我不想要对你施加任何影响。
这姑娘,有心事。
可是能是什么呢?她这才发现自己对万小鹰竟然是如此信任又如何不了解。自己一昧向她索取,真的给过她什么吗?
所以她给予。
“我是说,你觉得,往下我该怎么办?”
从茶室出来又去凯司令买了许多蛋糕的那晚,她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遍,然后问万小鹰。万小鹰正抱着双臂坐在自己的右手边。
“伯父伯母怎么想?”
“他们就是没有主意啊!”她笑道,“我那些兄弟,侄儿侄女,有的已经出去了,也有的愿意留下,其他亲戚倒是都想留下,尤其是和我父母关系好的那些老朋友们。可我总觉得留下不太好。但你也知道不是我做主。”
但是我想问问。我对自己似乎不那么相信,不及我相信你。
“你家的事,我不方便说。”
是啊这话是没错的,是一种完美的回避。万小鹰就该这么说。可自己并不期待她这么说,自己在期待她做不该做出来的事情,超越她的种种“应该”的事情。
在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家人。
万小鹰没看她,看着别处,脸色并不好看,有点灰朦朦的。
“你呢?”
“嗯?”
“你往下准备怎么办?”
她以为万小鹰有计划,退一万步,没计划也可以现编一个。只是想不到,万小鹰的计划不是自己计划的,是被别人计划好的。她所认识的万小鹰,虽然特立独行,也雷厉风行,总是有所准备。她以为是万小鹰的性格使然。她知道自己认识的万小鹰不是一个完整的万小鹰,但从未想过那一面会是自己完全陌生的样子,直到自己收到那封信。
直到读完那封信,她才明白那天晚上,万小鹰为什么“啊”了一声之后并不回答问题,反而偏过头去。
汤玉玮和裴清璋走后的生活像是一场梦。差不多整整一年,她像是一个渴睡的人,总是睡着,沉迷于花样繁多的梦境,一时醒来,也不过昏昏沉沉如梦游般喝水吃饭,接着继续做梦,只想继续做梦,甚至想把梦做进现实里。
在梦里时间永远不会结束,她可以一直无视可能到来的结局,无视现实存在的问题,假装自己和丁雅立是情侣,有名无实、有实无名、或者什么都没有,名与实都只存在于自己的心里,又怎么样?总比自己的心里一片荒芜强——横竖它迟早会变成一片荒芜。
4月到来的时候,她每天唯一的“醒来”是关注战况,等到合上报纸,关上电台,只要丁雅立再不和她讨论,就没有事,她就继续回去沉睡。
直到那天,她奉命乔装一番去法租界的一套别墅里,见一个人。
竟然要乔装了,她想,需要避人耳目的一定是大事。春雨淅沥中,她敲了敲门,短二长二。沉重的木门遮盖了里面所有的声音。她在心里暗自倒数,五、四、三、二——
门开,她被引上二楼书房。里面戴着硕大圆片眼镜、略微有些朝天鼻的高大男子站着,穿着西装衬衣,手里拿着烟,转过来看着她。他笑着,她也笑着。男子道:“我一早听说沪上有这样一位地下黑市的人物,没想到……”
“咱们这行,没想到的事情也多。”两人在窗外无论如何看不到的扶手椅上坐下。
“之前我和叙甫在锦江饭店吃饭,他让我将这样东西给你。”
男子说着掏出一个普通的信封递给她。她打开,里面只有一张普通的纸条,上面的字是打印的,是用她最熟悉的密码写的,于是她读得很快,很快很快。
内容本身也短,读完她抬起头来看着男子。男子笑着。那眼神仿佛是在礼貌地询问她信件具体的内容,但又像是已经知道了应该是什么内容。很多年后,她终于听到他的下落时,漠然回忆起那目光,竟然从温柔里读出一股子同病相怜来。
但当时不懂,当时只觉得,那是在问她,你也要走吗?
“是啊。”她说。
“是吗?”他说,“啊,这世道就像一只走得越来越快的钟。”
她听到“越来越快”四个字,几乎落下泪来,“是啊,我的日子也不远了。”
“咱们不会去同一个地方。”男子一边说一边起身,去一旁的小矮桌上拿起玻璃杯。她也反应过来,两这是人初次见面,大概以后也再不会见面了。
“咱们来喝一杯,为我们的初次见面。”男子转过身来,把杯子递给她,里面荡漾着琥珀色的酒液,“如果还能见面——”
“我请您喝一杯。”她说。
“好,来,祝你顺利。”
“祝您顺利。”
她花了一些时间来收拾行李——不难,只是要做得悄无声息,甚至还做出一些别的事情来,让大家以为她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比如东南亚什么的,为此适合卷款或者欠钱——但是她要格外花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怎么和丁雅立告别。
像是梦中猝然觉得剧痛才醒来。醒来发现残酷的事实就在眼前。逃避得越久,疼痛就越剧烈,天旋地转地满脑子只看见好几个“如果”在空中旋转,想抓住那一个,这一个也舍不得,抓住这一个,那一个也可惜。
也许想做一切都可以,反正无论做什么都会经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和悔不当初。
也许不如什么都不做,反正无论做什么都会经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和悔不当初。
“怎么想起来今天请我吃饭?”
于是,在锦江饭店的小包厢,丁雅立一边满眼带笑地看着满桌自己喜欢的菜,一边拨冗把笑意投射给她。她想接又不敢,生怕被丁雅立看穿。丁雅立最近越来越聪明了,越来越会体察她的情绪。或者是她最近情绪太外露了?但无论如何,她既害怕,又享受。
别人守株待兔,她是守株待猎的兔子。
“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吃饭。赚这么多钱,总要找个地方花掉。”
这是她这些年来最常用的说辞了。实践证明,它无懈可击。
丁雅立抬了抬眼,笑笑,顺势与她说着最近她又发了什么财。聊着聊着她渐渐心酸起来,甚至喉咙都要被顶住。
为什么她们在最后一顿饭上聊的竟然是这些?丁雅立当然是感知到了她的回避才顺着这面墙逡巡,她站在高墙内却萎靡下去,希望丁雅立攀着藤蔓翻越进来,或者干脆把墙砸了走进来——进来看看自己的真心,看看自己为她种下的玫瑰园——自己不出去,偏要丁雅立进来。
你进来啊,进来。你不见我身上都是自己给自己加上的镣铐?你不见你面前地上就有一把钥匙吗?
“你——”
“嗯?”
“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啊,”走出去的时候,丁雅立说,“怎么了?”
她停下脚步,看着丁雅立。
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相识时防备的客套。其实这样的关心的表情是那样熟悉,她看过很多次。曾经很享受,近来这一年,渐渐变得刺目——直到此刻,直到此刻她才舍得重新看。
像晦暗黄昏中的秋月一样,温柔,明亮,皎洁。
“没什么,人生嘛,总是有喜有悲,都是正常。”
随缘聚散,生离死别也是一样。
丁雅立听了,笑笑,“小小年纪。”
“小小年纪?”
“我说你,小小年纪,才会这样以为。”
她也笑,“那我该怎么以为呢?”
她看见丁雅立走到屋檐下,抬头看着沉沉欲雨的天空,她觉得自己会记住这个画面,记一辈子。
“人生当然有喜有悲,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喜悲参半、很难说得清楚的情绪。日日都是这样过,渐渐不知道算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她想说你一定要快乐,却不能开口。只是在后面默默地望着丁雅立的背影,像以往一样。
当晚回家,她写了一封信。准备好钱,到时候走的那天给门房,让门房第二天去送。这样丁雅立会在8号收到信,读到信的时候,她的确已经在海上了。
也不是故意要如此,营造什么氛围,制造什么情境——以后所有的回忆都会不期而至的——而是只有那样,她才觉得自己对丁雅立最后的话,在能够真实的地方尽量真实。
我留给你的谎言已经太多了。虽然不曾伤害你,可依然是欺骗。
离开上海之前她干的最后一件事,是在出发前的夜晚,在丁雅立家外面马路上僻静处,迎着小雨,看那幢房子,看了很久很久。一边看,一边哭,不发出一丝声音。
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真正的身份,你只会记得万小鹰是个汪伪的特务,76号的汉奸。
也许我在你心里永远是小小年纪。
这样也好。
次日清晨,她走出公寓门的时候,一手拎着行李,一手紧捏着信和钱,走到门口就顺势把东西递给门房,门房见了大钞自然千恩万谢,她一夜未眠,两眼发红,没看门房,“记得送去。”
雅立,记得去拿。
记得和我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