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天空原来是这样的,汤玉玮想,从高处看,别有一番风景。可惜这样的风景并非每个人都有机会见到,而她这一次不但见到了,甚至摸到了,甚至成为了风景的一部分。
42年的下半年,她做了很多事。她没当上副组长,本来让她当,她说自己本来就在前线,要是为了当副组长就跑到后方去,未免有些失职——没说出口的是,为了点点官位就抛弃理想实在令人不齿——她还是宁愿留在前线工作。这样的选择当然得到上级嘉奖,也招来别人的白眼,说她什么便宜都想占。她虽然觉得有点不平,但什么都没说,觉得自己的清白不需要也不能用来说。抢购和转运物资,不曾自肥;传递消息和器材,不曾迟疑和截留;招纳贤才,不搞派系:她认为这是她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应该具备的品德。不能因为有一些人烂了,就把标准整体性的降低,然后把自己捧得很高,这和那些烂泥有什么区别?那岂不成了人家逐利,她沽名钓誉,如此罢了。
她只是想做实事,做了就很好。
秋天的时候她和裴清璋还有裴母过了一个中秋,面上是庆祝中秋,还备齐虾蟹,说什么她当记者挣了一笔相当不菲的稿费,实际上也是庆祝上海地区中美所的相关设备与人员全部准备齐全,以裴清璋为转接中心的东南沿海气象情报网络也已经正式开始运转——两个人的准备工作都已经成功做完,到了正式发挥作用的时候。
她心情好,甚至是志得意满,从中途岛海战的胜利开始她就觉得虽然战况吃紧但一定会胜利——也就是因为这一场胜利,日本人换了好几个密码本,她们现在就要偷其一——裴清璋据此笑她,说她和戴笠一样{61}。她说像他那样想不好吗?
半年多来,她和裴清璋的关系也进步了。她的想法越来越明确,却不知道裴清璋怎样想。她们照旧一样出去玩乐,有的时候是真玩乐,有的时候是借玩乐之名做事,但总之是同进同出,让她非常享受——好像所求不过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以什么形式什么名义、在什么年代什么世道,都不要紧。她送裴清璋礼物,裴清璋总说不要破费,甚至会严肃地嗔怪她,说把钱省下攒起来不好吗?每到这种时候她就说,攒起来,也要贬值,还不如变成礼物给你,“谁知道以后需要的时候,不是这礼物值钱呢?”
裴清璋还是嗔她,她只好改口说自己存不住,总会拿去大吃大喝,还不如变成什么礼物送给裴清璋。久而久之,裴清璋会首先嗔怪她,然后收下礼物,但一定要说是代她收藏的,甚至有一天——终于有一天——带她到自己的闺房里,从床下抽出那樟木箱子,开箱给她看。
她当然不在乎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主人此前从不知道自己的“财物”都收在哪里,她只是想进裴清璋的闺房,哪怕只是去看看都相当于和裴清璋更近一步。但正如她心底最想说的话是“我都是你的,你和我分彼此也没有意义”却不能说,她不知道、也看不透裴清璋怎么想,只能一切依了裴清璋。
要看透一个人需要知道利害关系,毕竟利害关系是最好的判断依据。可她现在不但看不清楚这一点,还经常把自己的利害和裴清璋的利害混在一起。混合,是她和裴清璋走到今天的基础,她知道不好,现在也退不回去了。
她只能往前走,赖着,陪着,一方面满足于当下的获得,一方面罔顾长期的得失,和自己在任务中坚持的原则完全相反。
不计较得失,不害怕牺牲,宁愿牺牲自己成全领导人,这是戴笠的想法,她曾经只是部分认同,谁知道在自己的爱情里能达成彻底的认同呢?
她能解释自己对理想的追求,解释不了为什么会爱上裴清璋。
“像他那样想不好吗?哀兵必胜,现在还有外援了。”她说。
裴清璋只是笑笑,“总之一切无有惊险就好。”
她点头,但不怎么信,于是补充道,“有惊无险也成。”
现在呢,她站在二十层楼外的墙沿儿上,距离地面七十来米、风相当大,踏足的位置最多一尺宽,细雨飘摇湿滑非常,唯一的安全措施是身上的一根说不好结不结实的腰带和一个挂在铁栏杆上的安全扣,铁栏杆也不知道是否坚固:风雨交加,内外交困,惊已有了,险也有了,接下来是什么呢?
不到二十分钟前,她奉命潜入这间客房,不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日本情报人员的手提箱、打开了密码锁,拿出刚到手的微缩相机——她简直太喜欢这东西了,作为热爱摄影但又苦于一些重要情报她实在背不下来的情报人员——把里面的密码本拍了个干干净净清清楚楚,把胶卷和相机分开放了;然后推开窗子,发现下雨了,正想着快点离开,上面的人用力一拽,向上吊的绳子竟然断了。
要不是她还另有一根安全绳挂在窗外栏杆上,她已经摔死了。
这下,她只能启用备份计划,挂着安全绳走到作为备用逃跑路线的房间窗外,翻窗进去,躲过走廊上应该还没来的特高课的视线,从员工通道逃跑。结果正在她要进去的瞬间,房门突然开了。眼见进去只能面对一片无处可藏的空地,她猛地向后躲,人是躲开了,安全绳也没断,里面也只进来一对醉酒的男女,但未几特高课的人果然跟进来了,开始检查房间:她一动不敢动,就这样被困在了外面。
备份方案用完了,第一个是吊上去,第二个是走这里,现在全失效。那时候怎么不觉得两个方案都不可靠呢,她埋怨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那绳子可以半路断掉呢?
幸好是站稳了挂好了安全绳才断的。
不管了——她脊背紧贴着墙壁,首先保证自己不被屋里的特高课们发现——现在怎么办?特高课往好了说会把不知道怎么会上得来的醉酒男女赶出去、自己也出去,那她还可以进房间去,避免在外面面临着掉下去的风险;可往坏了说按常规做法特高课应该派人来看守这房间,这就不好办了,她不能进去打晕了看守的人然后逃跑,因为:一则,看这样子走廊上肯定也全是人,她逃不掉;二则可能不止一个人,可能打不过;三则,一旦被人发现出了问题,密码本也会作废,整个任务就失败了。
真恨不得肋下生双翼,直接飞走,她想,蜡做的翅膀也成。
与此同时,裴清璋正在楼下的隔间里,面对着隔间墙壁监听隔壁众人在说什么。她听不懂日语,但又必须要速记,作为录音的备份——每次这样做的时候她都觉得不止一个备份,自己也算一个备份——只好用罗马拼音记下来听不懂的部分的发音,伺后再想办法翻回来。
幸好里面还有个翻译,有个她算是比较熟悉的翻译,能够帮上点忙,通过判断这个人的语气,她就能大概判断说话的日本人的意思——至少是倾向——不至于完全抓瞎。
光听这些76号的汉奸说话,除了阿谀奉承就是阿谀奉承。幸好里面的万小鹰,主要负责翻译中国人的奉承和日本人的客套、废话、指使和傲慢。她不知道在日本人或者会说日语的人看来万小鹰算不算翻译得好的,她觉得蛮好的,至少听万小鹰她就能基本明白,还能从一个人的嘴里判断出另外两个人的神情、态度、以及目的。就是不能判断出万小鹰的。
刚才在餐厅撞见万小鹰,给她吓一大跳,要不是有个心理准备,她都要结巴了。万小鹰见到她,还是端着一如既往的热情向她走来,握她的手,和她寒暄,问她怎么在这里。她搬出常规说辞说自己是过来找人——反正那些法国人,也的确会跑到这里吃饭,尴尬地碰头要怪就怪日本人和唐惠民,不选国际饭店偏偏选这里。
她问万小鹰为什么在这里,万小鹰倒是一点也不避讳,笑着用眼神指一指背后的日本人和唐惠民,说陪上司来宴客,“我吃都没得吃,一路只能说话。”那样子,就好像是和家里亲友出来吃饭、而万小鹰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样。
裴清璋陪笑,然后告辞。虽然说今天的任务主要不是她来执行,她的主要目的是监视,记录他们说话的内容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一旦生变可以第一时间通知大家撤离,尤其是汤玉玮。
照以往,她该觉得这是危险的一线了,上去之前会再三考虑——哪怕没得考虑——而且会觉得其实有更好的人选、更好的方式,用自己来监听,真是一边监一边听,一个人干两份活的准资本家行为。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她没说什么就接受了,不为待遇不为安全性——她在这个位置还更加不安全——她为的是汤玉玮。
一旦生变,她第一个通知的人是酒店的服务生,但最终解救的目标是汤玉玮。
为了汤玉玮。
里面的众人开始喝酒了,尽是举杯劝酒的声音,她虽然还握着笔但不再记录,重新捡起脑海中的线头腹诽这一次的任务设计得有点天真。密码本要不要偷,要。但为什么不设一些更好的做法?比如说半路把箱子掉包了(“压根就没有这种可能!”),或者让酒店的工作人员混进去(“根本就不许人进去!”),非要让汤玉玮从员工通道的楼顶从上往下吊进来,快一百米高,翻窗进去,翻窗出来,太危险了!
汤玉玮还安慰她,说不要紧,说没问题,说她平衡性很好;最后见她还是不放心,只好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外面都是特高课,又不准换洗东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出来啊。”
总之要快,必须要快,她记得自己说,像是重复任务指示,汤玉玮则笑笑,“你放心,我动作很快的,”拍拍她的手,“倒是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通知我之后就赶紧撤吧。”
她本来想说“我怎么能放下你一个人走”,转念觉得太过亲密,只好说:“按任务,我得协助你快速撤离,在现场想办法拖延才对啊。”我怎么能抛弃你呢。
汤玉玮只是笑,她有一点儿想嗔怪对方小瞧自己,但终归没说。那样也很亲密。
半年多过去了,她的生活里,公董局的工作变少了,越来越少,让她有些忧虑;但中美所的工作越来越多,收入不算多却稳定,减轻了她的一些忧虑,而且中美所的事情绝大部分时候都有汤玉玮陪着她一起做,仿佛汤玉玮一下子就成了她的事业伙伴,她以前要瞒着汤玉玮的事情,现在反而可以依靠汤玉玮了,放在一年前肯定觉得不可思议。她不否认和汤玉玮在一处无论是工作还是游玩还是假装游玩实际上工作,她都很快乐,再艰难复杂危险的任务她都愿意接受,只要汤玉玮在自己身边。
也许自己从来都不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需要一个人作为依靠。以前可以独当一面,是迫不得已。现在可以依靠了,权且……
可你依靠她,你们到底算什么呢?你对她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呢?她不止一次在黑暗中躺在床上问自己,尤其在那天带着汤玉玮进自己的房间给她看那个樟木箱子的之后。其实她事后后悔自己的举动,觉得这样看扁了汤玉玮,也辱没了自己。
可要不这样做,难道就心安理得地收下吗?她做不到。钱是一回事,汤玉玮的心意是另一回事,自己的选择,再是另一回事。第一个是借口,第二个是事实,第三个……
第三个是一道题,她像个参加困难考试的学生,知道答案却怀疑答案的正确。
前阵子她和母亲又吵了一架。母亲说她再不嫁人就是老姑娘了,嫁不嫁得出去都两说了。这是旧词,她也有旧词回复。比如说谁家谁家的小姐“三十好几照样嫁”,这是她心情好的时候;可那天她心情本来很好,按道理应该持续很好,却因为这个问题当场变了脸,用最不好的旧词顶了回去,“妈妈,我难道非要嫁人不可吗?”
也是合该吵架,她母亲不等她说出什么“新时代新女性”的话来,就跳起来和她吵,数落她的不是;那些不是在她眼里都是冤屈,火气便越发起来,数落起母亲的不是。末了,吵完了,母女二人还是照旧不欢而散。夜里她洗完澡,气下去一些,又听到母亲啼哭,回想自己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火,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自己下午回来的时候,是和汤玉玮在外面吃完了晚饭才回来的,本来是很开心的一天,结果吃完饭出门来的时候、汤玉玮自然地伸出手轻轻牵着她。那温暖的触感,不再局限于手腕,直接从掌心来到了心口。
那一刻她突然很感动,接着又很紧张,一紧张,就害怕起来。好像自己内心仅剩的闸门都要被这洪流冲坏了,而这洪流终将带来的种种问题如同山洪里裹挟的树木一样,让她害怕,让她焦虑。
然后呢?母亲来点了一把火。
汤玉玮对于自己到底是什么呢,她真的可以承认那个答案、承担那个代价吗?离经叛道,让自己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只为了一个人?一个人真的值得吗?她如果留在现在的地方、现在的状态里,会不会也很好,一切平静,大家平衡,无需抉择?
会不会的前提——她想,玩弄着手里的铅笔——应该是能不能……
吱呀一声,隔间门开了,是伪装为酒店员工的联络员。她看年轻男子面色紧张,就问怎么了,
上面出了点事,男子说。
什么事?她轻声说,轻得就像手握最脆弱的玻璃。
听说是——绳子断了,人困在外面了。
什么?她以为自己说出来了,实际上没出声。
总之在想办法了,裴小姐,他们让我告诉你,按备份计划执行。
备份计划?!
万小鹰在屋里,先是与众人一道举杯,然后再配合着以唐惠民为首的76号众人一路敬酒。人家敬酒,她陪着敬酒,人家恭维,她翻译,要让宾主都笑,自己就先得陪着笑。
来来来来来来,请请请请请请,喝喝喝喝喝喝。她觉得这些人都不爽利,一个字,一个意思,要叠出五六个字来说。
得到这个命令、被安排来参加宴席的时候,她正和同事坐着,闻言,那男女几个立刻起身——有人装腔作势、有人巴结讨好、还有人纯属不得不做但心里其实不愿意所以动作显得可笑——向她道喜,说出什么苟富贵勿相忘的话来。她当然明白他们的判断依据,横竖现在特工总部不止她一个翻译,带她去,无非冲着一箭三雕的目的:好翻译,处机要,还一直受到日本宪兵队的赏识,有邀功的作用在。他们觉得这又是要重用她的意思,毕竟是在日本人面前露脸、还是这么重大的事情,就等于万小鹰马上要振翅高飞到日本人那里去了,哪里还会在这里继续当机要秘书、和他们胡羼?
她笑盈盈地站起来和他们客套,说来奇怪,其姿势神态恰如此刻面对日本人的态度,而尊卑对调,可惜无有观者。
在海上和美国人打,连战连败,然后就派人到上海来,安保严密,用头发丝想也知道来者肯定身负重要使命,只是具体是什么,她还无法判断,也没有接到命令让她去调查判断,是自己有点好奇——她走在唐惠民前面,去敬另外一个特高课军官——一点一点摸摸看,看看里面是什么。
设宴在此,地点经过了特高课和他们的检查,连食物他们都检查了,从材料到制作,都派人盯着,这酒还更珍贵——本来打算的是从九州运点日本烧酒来,结果发现日本自己都要产不出来了,物资紧俏;考虑清酒,又觉得太淡;最后才想起来从租界缴获的好白兰地还有,往库房里去看一眼,正好五瓶。开席的时候让服务生当着日本人的面咣咣咣打开,她看见几个陪席的日本军官都是两眼冒绿光,那个说是从军部来的专员倒是淡定从容,颇有点绅士风度。
那家伙长得倒是不错,她想,手里捧着地道的白兰地杯,用手掌暖着酒,往这伙人面前来。唐惠民给她的任务是务必让大家都尽兴而归,她明白这意思,得灌。但她没打算灌那文雅的专员,毕竟不好。谁知道那几个宪兵队的军官带头开始狂喝滥饮,兴致所至拉着专员一道喝,负责保护他的特高课也不能免,只能尽量少喝保持清醒:霎时间,整个包间里充斥着低俗的日语叫喊。
见状,她回去坐下了,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看着众人。
她要怎么办呢,她……当然可以不着急,不过看那专员脸红的样子,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不胜酒力,也就不胜算计,她可以尝试送人家回去——这些日本人应该不至于拒绝一个女孩子送男专员回去。
不过能不能还两说,看吧。她轻轻喝一口酒,真是好酒。在这里喝真有点儿浪费。
说起来今天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在外面撞见裴清璋?找租界公董局的要人拿东西,在不在也不知道,这不是太好的借口,虽然能随机应变,但她不太相信。至于为什么不太相信,她也说不上来。裴清璋是个很克制的人,即便和这人交集不多她还是能够看出来,对方每次遇见自己脸上都会有点嫌恶,还很努力掩藏这种嫌恶。今天却没有,这很奇怪。
可是这个奇怪……也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
每次想到裴清璋她就羡慕裴清璋的才能,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通晓中西的语言能力,要是她有这本事……
一群日本军官醉醺醺地将那专员围住,一阵嘈杂喧哗,接着人群里突然一声大叫,把她吓了一跳。众人看去,果然是那专员不胜酒力,满脸通红的就要回去。
那特高课上来就扶,她趁机上去毛遂自荐,说她也跟上去送到门口吧,免得和酒店有沟通障碍,“让专员不舒服了”。牛高马大的特高课看了她一眼,很勉强地同意了,让她跟着,然后自己和另一个手下扶着专员,让剩下的人把专员团团围住,这就要走。
她看这样子,心道今天只有混脸熟的机会了。刚走出包间,那高个子特高课喊她,让她到前面去带路。她想从人群边缘过,奈何人太多,只好从中间穿。刚走出一群特高课的丛林,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摇摇晃晃显然是喝醉了酒,还低着头,但脚步很快,一股脑地往前冲,像是对准了一样朝人群走来。
她认出了对方的衣服,在心里想出个所以然来之前走上去扶住对方,两人一道倒退了好几步,几乎靠到特高课的身体上。
这样的举动当然显得可疑,特高课们叫喊起来,而她还是听见了裴清璋在她耳边轻轻说的那两个字,
“帮我。”
{61}“哀兵必胜,猪吃饱了等人家过年,是等不来独立平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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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