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丁雅立没站在窗前,反而站在自家的电话旁,抱着双臂,犹豫要不要打这个电话。首先,盘算自己有没有打的必要?答案是有,不但有而且没有别的手段,是必须打。其次,就该盘算打这个电话安全不安全。一个电话打出去,从盛东声的住所,打到76号万小鹰的办公室,当然可能是有害的,暗处不知名的某些人出于监视盛东声的目的,有可能监听她的每一个电话,这样一打,等于一下子害了盛东声和万小鹰两个人。盛东声也就罢了,自己也并不在乎他,自己并不在乎这个自己该在乎的人,自己在乎的是万小鹰……

或者,到底会不会被监听?如果会,谁监听她?从哪里监听?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会甩甩头,知道自己想也无用,想不出来,简直像是当年心血来潮想学做饭,面对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手足无措,就是黑里摸黑都不敢伸手,还猜什么猜?

其实这件事,就是让日本人知道了——不,不能让日本人知道,知道了就不好了,知道了有可能会全完蛋。

幸好这时候是女佣唤了她一声,问她晚上吃什么,她才想起来其实还有别的办法,“李妈,你来。”

她写了个条子,请万小鹰晚上过来一趟。到时候面聊就是。然后让李妈去送。平日里,条子看上去不如打个电话可靠,有时候也怕仆人被人套出话来,说她们投机倒把挣了多少钱,有害盛东声本就不好说的“官声”。现在既然不想去在乎了,李妈也是熟门熟路的人,去给万小鹰送个条子,倒比打电话安全。

以前也送过,不至于送不进去。她一边目送李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一边对自己说。就这么办,没问题的,等她来了就这么和她说,这么……

哎呀,她眉头一皱,心里骂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没算计万小鹰会不会答应。于是为了使得万小鹰答应帮这个忙,她立刻转身去厨房,安排专事采买的张妈去买东西,置办一桌。张妈听完,笑了,说太太,是不是万小姐要来?合着都已经知道她如此积极主动地大张旗鼓都是为了万小鹰。她也觉得自己好笑。刚布置完,张妈出门去,她走回客厅,思考着自己怎么说,电话就响了,是万小鹰——这李妈一准时叫了个黄包车去的——“喂?”

“请我吃饭?”那边万小鹰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笑。

“是啊。”她却要努力掩藏自己的紧张,毕竟从这一刻起,她就得对精明的万小鹰撒谎。

“好啊。什么好事?”

“来了再说吧,不是什么大事。”

那边还是笑着。

说不是什么大事,她的说辞的确不是。等到第二天的此时此刻,两人坐在车上,她还是紧张,只能依靠望着外面的道路与行人来缓解压力,心里的那双眼睛,却还是止不住地向左边的万小鹰观察着。

她……

“好久不来,没想到虹口这边已经是这样了。”她转过身,看见万小鹰也看着窗外,用左手撑着下巴。

“是吗?你以前经常过来?”

“嗯——也不能说经常吧,不过总有些事情,非到华界办不可。”

“那——我可算是找对人了。”

“是啊,你可太会找人了。”万小鹰转过来对她笑笑,“哦哟,这就快到了。”

两人一起往前看,日军的检查站近在眼前。

她还想对万小鹰说点什么,万小鹰却拍了拍她的手便准备下车,“没事,交给我吧。”

她看着万小鹰下车,看着她走向日军,和日本人用不卑不亢地语气说了一会儿话,还出示了她的什么证件,前后不过三四分钟,便回到了车上,“走吧。”

她看着万小鹰笑笑,努力把自己的笑容弄得不那么世故、能够更加真诚,“我是真没想到——真是找对人了,叫我怎么谢谢你呢……”

“谢我?你不用谢我,你平日里帮我得还不够多吗?”万小鹰笑,“丁姐姐,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

她觉得羞愧,不是因为要万小鹰帮忙,而是自己实在没有万小鹰笑得真诚,而是自己即便不怀任何恶意也是在撒谎。

车往前开,一直到离东海大戏院{59}不远处的地方停下。“好了,我下去就行了,你留在车上等着就行。”说完就下车,径自走到后备箱去。

“我等着?”万小鹰的视线不曾离开她,“那我就等着吧——”

然而天公不作美,就在她将要打开后备箱的时候,下起了雨,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越是这样就越麻烦。她不好叫万小鹰帮忙,司机早就按照惯例望风去了,为今之计,只能是立刻让里面的人出来拿东西,“你稍微等我一下啊。”说罢立刻往会堂门口走。

然而任她敲门,对方就是不应。雨越来越大,着急中她一回头,这才发现,万小鹰出于好意,打开了后备箱,大概是想找伞,没想到——

不,不能让她看见。让她看见这细小的谎言就被揭穿了。毕竟这时候她还不知道万小鹰到底是什么人,是否一定能支持自己,能接受这种事——

她与日本人那样熟稔,难保不会配合日本人!

她的借口是到虹口来看自家的租出去的房子,还给相熟的租客带了点普通的旧衣服。现在万小鹰打开了后备箱看见了里面的东西明明是食物药品和钱财,她那谎话就实在说不通了。

万小鹰站在后备箱前,箱盖遮住了她的脸,丁雅立看不见她的表情,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回去,停在门口,张口结舌。

末了,是万小鹰提起东西,腋下夹着伞,快步向她走过来。到她面前,将较轻的那一包药品和钱望她手里一塞、再顺势撑开伞,对她说到:“早知你要做这样的好事,告诉我就行。结果今天叫我空手来,你说,这可怎么好?”

幸好正当她愣在那里的时候,戏院的门开了,那蓄发蓬乱带着小帽形销骨立的拉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万小鹰,眼神闪过犹疑。

“走吧。”万小鹰说。

倒是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跟着万小鹰进去了。

那天万小鹰再没说什么,只是帮她把东西散发给那些饿病可怜的犹太难民。两人都不会说人家的语言,有时候交流只能打手势。忙着忙着,她转身看见万小鹰正在抱着一个犹太孩童逗孩子笑。

孩子笑着,她也笑着,丁雅立也笑了。

穿过检查站从虹口回去的时候,万小鹰也很自然地下车,和日军士兵对话。丁雅立看见她和日军军官说不上两句,对方就笑了起来,拜拜手让她们过去了。回到车上,她问万小鹰,刚才和日本人说什么了,“看他们怪开心的。”

“开心?这些日本军官,其实没什么文化,不过叫我听出来他老家是仙台的,说了几句仙台乡音,他就高兴得不得了。都是些乡下孩子罢了,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丁雅立看着她,既觉得有些陌生,又觉得熟悉。

从始至终,好像万小鹰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个谜。万小鹰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个界限似乎一直不甚清晰,甚至始终在变动。更重要的是,万小鹰愿意做什么,不愿意做什么,她始终看不透,也确定不了。好像什么都愿意,却又一直担心有一个不愿意在后面等着,而且一旦触碰到了这个不愿意,也许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万小鹰是为了什么而愿意或不愿意。一个人为了什么就证明了这人是什么样的人,她想要确定万小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确定自己到底安不安全。

今天她也许是幸运的,因为她多多少确认了万小鹰的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可她能多好呢?她不知道。

以及——有时候她也不免去想这一点——自己希望她有多好?哪怕只想几个瞬间,然后觉得自己念头可笑就不再想了。时间短暂,也来不及发现,在这样一件自己丝毫不能做主的事情上,她竟然有了期待。

这不是她。

盛东声四处去嫖的事情,丁雅立知道之后,从未和盛东声说过。他也不察,照旧生活,有时说谎,也乐见妻子不追问。丁雅立从心底憎恨他这样做,甚至安慰自己幸好不曾有多少感情,现在毁坏到底,也不觉得可惜。他出去嫖,也不再碰她,结婚四年彼此终于都觉得舒服,简直再好不过。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也未尝不可,她想,夫妻、婚姻,也无非是一种合伙过日子,能合伙不就够了?合伙不就是为了抵抗那些不测风云、旦夕祸福?不过远在那些不测风云来之前,盛东声就开始折腾别的事情了。

是那天晚上,盛东声难得在家吃饭,吃完了对她说,自己在法租界看上一套房子,明日请她再去看看,把细节商量好了,就买下来,“我不便出面。”

他真不便?她也不去想了,就当他不便吧,“怎么忽然想起来买房子?”

“我想造个小会馆。就像日本人说的那什么,料——料亭!”他放下筷子,擦擦嘴,身体倾过来,“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也为了咱们家的收益,我们弄个会馆,作为宪兵队啊梅机关啊、他们的聚会地点,这样一来,想要见日本人,各界人士都可以到我们这地方来,又安全,又保密,又好吃……”

他说着,那娘胎里应该带来的经商头脑此时倒发挥了作用,她听着,心口一阵恶心,只觉得晚餐都要呕出来。

然而更恶心的还在后面,等她第二天到了地方,才发现盛东声又坑了她一次——那真的仅仅是他“看上”而已,人家不但没有答应卖给他们,甚至根本没有想要卖,而他派人来关说了数次,对方都是严词拒绝,现在她来,他低劣的盘算仅仅是,打个掩护,骗人家是卖给她而不是他。

利用自己的妻子,还要隐去二人的夫妻关系,丁雅立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她心里的愤怒反感就像一不小心吃多了湖南辣椒产生的烧心一样炽盛。

烧心尚且有药可吃,她的愤怒却无法阻止,她既不能去报复盛东声、这等于玉石俱焚,也不能彻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因为她第一次没和人家谈拢、回家告诉盛东声之后,就听见盛东声说钱都预备好了,要参股的人非常之多,家族的名声、世交的关系全部都押上去了,她不得不做。

“而且,我跟你说,我还请了万小鹰过来。”盛东声说,她猛转头,看见的是他一张因为兴奋而显得扭曲的脸,“她也加入,还愿意来帮我们搞一点——特殊的设备。到时候都用得上。这不是更加安全?以后——以后万一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风险,我们还可以利用这个地方,往重庆去啊!所以你一定要把这件事谈下来……”

面上让自家手下的产业变成谋划侵华卖国之事的场所,底下还随时准备把来此消费、信任他们的顾客出卖,两头讨好简直稳赚不亏。她知道盛东声说得都有道理,但她觉得人不该这样活。她既不愿意看到强买强卖——她知道自己也谈不下来这档子事可能最后还要盛东声利用权柄强压——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在这种投敌叛国事情里越陷越深,她嫁了一个汉奸——哪怕嫁的时候不知道他会是——当汉奸老婆、利用汉奸的地位牟利,已经够可恶的了,现在还要掺合进去!昔日王导因为不知情,才导致周顗被杀{60},现在她明明知情,这样的事情还要做?

于是,在过了一阵她终于把房主“送走”、把房子装修一新、等着万小鹰来安装那些作为退路所必须的设备的时候,她看见万小鹰走进来,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住。

万小鹰拎着东西走进来时,那么平静认真,全不像往日那般玩世不恭。就好像那近乎极端的浪荡只是对于才能的掩饰。万小鹰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她知不知道盛东声的打算呢?按理,那天从华界回来,在车上万小鹰竟然能说那样的话,应该也不是完全地、从身体发肤到本心灵魂都投靠日本人的人;在虹口万小鹰是那样帮助自己,按她的身份她大可以纵容这些犹太难民饿死才对:那现在,现在她为什么来做这件事?她为什么要帮助盛东声建立这样一个会所?是她也图这样一条退路,还是她玩世不恭,还是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做?

她已经不去想万一万小鹰不知道人却来了就等于万小鹰有可能把这件事告诉日本人的危险性,此时此刻她站在万小鹰背后看着这苗条漂亮、机灵聪颖的姑娘在夹层隔间里麻利地架设她完全不知为何物的一堆设备,已经把这身影看作了投敌卖国的象征。

“是谁让你来的?”她问,口气简直是她长这么大最不善的一次。

在万小鹰看来,这是件好事。她起初不知道,盛东声也没有告诉她,反而是告诉了李士群和唐惠民。这二人知道了,就安排她来,不知道是看她专业,还是考虑她得到的日本人和他们自己的双方的信任。这样也好,她自己来,就等于在一开始就伸入了触角,远比往后再来找丁雅立好。

她今天带着简单设备,进来就找丁雅立,由丁雅立带着,驱散了工人,在不小的公馆硬改出来的好几个隔间里干活,务必今天干完。她一进来就已经看好了通道,准备弄完了就和丁雅立建议如何留出通道和暗道——但是如何和丁雅立说留一个只有她们知道的暗道呢?——未及想好说辞,丁雅立就发问了。

怪道呢,她一进来就看见丁雅立的脸色十分不好看,正想是为什么,现在不用想了。

“还能有谁,李主任,唐副主任。”她说。想再探探口风。

“你——”她背对着丁雅立,现在简直感受到一股火气往自己背上喷,丁雅立语气里的愤怒、埋怨、不甘都漫出来了,像火山口一样,“为什么你要来做这些事?”

她明白丁雅立的意思,知道不是明知故问,知道这是一种基于对她的了解而产生的埋怨。如果丁雅立根本不知道她脱去外皮会是什么样的人,就根本不会问这个问题。

丁雅立了解自己,她心中一时感到一阵温暖。哪怕只了解了很有限的一部分。

而且是自己不说。自己不能说。但自己想吗?

想不想也不那么重要。就像当初,她怜悯丁雅立,怜不怜悯也不是那么重要。

“不就是上边的事,宪兵队、梅机关、特工总部的事,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说罢了。”她说,一边钉钉子一边回头看了一眼丁雅立,看见对方是一脸严肃,更变出笑颜道,“要知道世上许多头面人物,得到见不得人的地方,才能商量见不得人的事。我只是来帮忙打个障眼法,顺便瞧一瞧。”

她知道这话说得过于玩世不恭,可是在诸多可以用的说法里,她只能使用这一个。别的说法里有恐吓,有威胁,有隔山打牛,有利诱,但她都舍不得使用,不愿意使用。一切具有攻击性的手段她都放弃了,她只愿意使用这一个。

就让你继续觉得我是这样一个——

“我现在才知道,你也愿意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在这里面听到了前所未的怒气,哪怕丁雅立的声调不曾变高,语速不曾变快,言语不过轻微的夹枪带棒,可称得上没什么威胁的愤慨。也许这就是丁雅立的极限了?如果这就是丁雅立的极限,她应该不要害怕、不用紧张、不用起任何内心的波澜才对,这连个上海滩的地痞都不如。可是她却像受了伤、被人戳中了脚后跟的什么希腊神子一样,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如何接话,才能拯救自己于此窘境。

是啊,丁雅立的指责有什么错呢?站在丁雅立的立场上看见的就是这样,事实也的确如此,她不但愿意做,而且一直在做,一直做的无论好坏多少都是见不得人——只是不同的人——的事情。她的世界里,有时候好变作了坏,坏又实际上是好。她一向可以做到到穿梭自如、圆融自洽的,现在被丁雅立一说,竟然霎时不能了。

丁雅立简直是拿着一根长矛,对准她盔甲的缝隙刺了下去,精准非常。

“原来你那天与我去——到底还是为了我!为了和我套近乎!为了——而不是真的心有慈善!真的可怜那些人!你、你连自己的同胞都不可怜!”

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即便没有回头去看、只是面对着黑色的墙面,眼前也能清晰浮现丁雅立几乎暴跳如雷的样子。

我不可怜我的同胞吗?我不是真的有心慈善吗?如果规则可以很明确很清晰,一刀切到底,也许我真的不可怜,也许我做得真的算不上慈善,我甚至有时候说不清楚我做的事情的善恶,如果有一个天秤,我的所作所为一定无法平衡,因为我很难说清楚每一次的善恶是否对等——

那天去我的确是为了你。但这能说是我一定为了拉拢你和你套近乎吗?也许不是,也许我只是……

不,她在心里对自己摇摇头,别想这些,别想自己的情绪,没有自己的情绪,只有现实,只有大把的实际情况,冰冷严酷的事实,不能让丁雅立现在就产生什么别的想法,必须让丁雅立信任自己,不论自己怎么想,她必须这样想。而现在她怀疑了,自己别无出路,只能提前实行计划。

以前实施计划的时候她从不犹豫,今天却在黑墙面前闭上了眼,重新打一遍腹稿。接着迅速地转过身,快步走向丁雅立,不管丁雅立是什么反应,拉着对方走进刚才布置好的狭小隔间,“你看,这是设备,这是开关,这是钥匙。”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出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等我弄完了,我教你一遍最简单也最安全的使用方法,钥匙我都给你一份。你留着,等到有用的那天,你会用得上的。”

她看着丁雅立,眼神保持平静,而丁雅立的眼里除了迷惑就是恼怒,好像她的这一点点出让使用权的信任并没有任何价值,她想得还是太好了。把事情想得太好了,把自己在丁雅立心中的地位也想得太好了。

可她也不能真的辩解什么。真的吗?

“我用这个干什么?我又不卖国,不当汉奸!我被你们拖下这趟浑水已经够脏的了,难道还要给你们看家给你们当看门狗?!我要这个,我还不如去——”丁雅立挣扎,想把自己的手腕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她抓得不紧,丁雅立挣脱得就很容易,按理挣脱得这么容易应该骂人没那么大火气,谁知道丁雅立照旧骂得很激烈,甚至越来越来劲儿。她呢,觉得自己好笑,因为那句“我又不卖国,不当汉奸”反反复复扎在心头,鲜血淋漓。

卖国贼,她是。只不是大汉奸,是小汉奸罢了。活着的人只要不知情,都会这样说她吧?她唯一能希望的是,死了的人能够明白她的心。死了的赵天麟校长会明白她的,死了的人不再需要什么解释,也无法向他们隐瞒。

原先她以为只要这些人明白她就可以了。现在心里滴滴答答的心酸让她明白,不知不觉间,这个名单上多了一个丁雅立的名字。为什么多出来她无法解释,她只想解释她自己。

我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不,我不能说。

“丁雅立。”她说,对自己的声音还算满意,因为这声音足够平静,足够严肃,“世上很多事情——不是单纯看上去的这样,有很多的斗争是你所看不见的,也有很多事情你可以做。你不相信我,不理解我不知道我,这没问题。我只希望,在你能的时候,你还能伸出援手,就像那天那样。”

再多的话也不能说了。再多说,就不安全了。她不安全,她所爱的那些人不安全,丁雅立也不安全。

于是她说完,麻利地把最后两根线接上,快速地收拾了东西,把门锁了——按约定她要过几天才来测试——然后转身下楼去,把迷惑的丁雅立留在原地。

走到大门的时候,她站在门框处,下半身沐浴在阳光之中。难得冬天有这样温暖的阳光,她应该觉得幸运然后感到快乐不是吗?可她只是觉得伤感,层层叠叠的秋叶一般落满心底的伤感。

从她选择来到上海的那天起她就应该认命的,在她的任务完成之前,她永远做不了阳光下的人。她像是蝙蝠,应该永远栖身黑暗。

今日的一切累积,都是为了那未来的光明,对吧?她希望自己能活着等来那一天。

不,不该这样悲观,我只是被今天的意外影响了情绪。

可这又算什么意外呢,为什么——

“小鹰!”

她正迈步彻底走入阳光里,没想到丁雅立从后面追了出来,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了,我会的,刚才、我很……”

丁雅立半天整理不出一句话来。而万小鹰没有回头看她,生怕自己多看两眼就要落泪——按理不该这样啊——只是转过身来对丁雅立点头,拍了拍丁雅立拉着自己的右手手背,然后就要走。

丁雅立果然松开了手。

那就松开吧,我到这里来,踏上这条路,本来就准备好了孤身一人。

突然间,丁雅立又追了上来,她听到脚步声也停下来,背对着丁雅立,听见对方说,“有机会的时候,你记得一定要告诉我。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

她站在那里背对她的时间那样长。在记忆中,她转过身看她的时间也一样长,虽然只是她自己这么觉得。之所以觉得长,是因为那是一个重要的开始,从那天起,她的生命轨道上就增加了一辆列车。

{59}欧洲犹太难民在上海建立的会堂。民国29年的逾越节,自由派教徒租赁东海大戏院(今海门路144号东海电影院)作为会堂,举行了第一次自由派的宗教仪式,并聘请西伯尔斯坦博士为拉比。

{60}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典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假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