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她和戴笠说话,也没有这样紧张。当然,和戴笠她不讨价还价,她很清楚戴笠给她个价码就是天恩荣宠了,本来就没有议价的资格。然而面对裴清璋,她怎么都想争取。

也许和裴清璋也没什么议价的资格,总是裴清璋给她什么、她就得接住什么,不能把裴清璋绑了,一则没用,二则舍不得,三则把裴清璋绑了,要挟谁去?

活像裴清璋是一块磁石,她是一块铁。

这样想想也有道理,不然怎么总是她挨捶打?

也就因为如此,那天在街面上看见裴清璋,她明知自己应该不要上前、不能打招呼、免得“打草惊蛇”,还是张了嘴迈了步。果然吓走了裴清璋不说,事后还怨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也不对,小也不对,当时上前也不对,站着不动也不对。两手该垂着,别让裴清璋觉得自己又带了武器;又或者两手应该放在小腹,像个服务生,显得诚恳些……

总之幸好没有伸手,没有用手指去摸视线里裴清璋的背影。

她总会想着想着回到那一刻,那一刻她站在原地望着裴清璋远去,心里充满除了甜之外的一切滋味。为什么?可你又何必?我又何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我怎么办?

她想怎么办想了很久,仿佛事情不是公务、裴清璋没有义务配合一样。仿佛她这个下井的煤矿工人不要肩上的金丝雀来保护自己,倒要去保护金丝雀一样,奴隶的身老爷的心,折腾的只有自己。

昨天她花了数个小时来思考怎么和郁秉坚与裴清璋说。入狱前郁秉坚就已经接到了消息,一出来就用密码复信说好,人会带到,伟多利咖啡馆见。

她把复信烧了,一边烧一边想,既然已经和郁秉坚取得联系,别的也就不劳操心,只需要准备说辞。按理,郁秉坚自然不知道她们的关系。裴清璋藏得那样小心、那样在乎,郁秉坚理应一无所知。虽然不排除郁秉坚或他的上线知道的可能性,但那极低,如果发生也不用怕,她算是怀揣尚方宝剑来,对方就算知道也不能把她们怎么样。按照郁秉坚一无所知来想,自己最好的做法就是也装作一无所知。的确是她要裴清璋,但不知道是军统还是中统的人有意邀功,反而把郁秉坚供出来了,说还有更好的,干脆一道引荐给汤小姐。

一条线,全卖光,大家都在争着讨好美国人。这是一。二,还可以是中统要与军统相争。三,还可以是中统对他们的反卧底,明目张胆,一箭三雕。

她就这样自然地走进众人的算计,自己仅有的那点算计,只是算计裴清璋罢了。

见到郁秉坚的时候,此人的文雅干净出于她的预料之外。郁秉坚说,他接到朱先生的指示,要他全力支持,他当然支持,这是抗日的事业也是胜利的保证,“就是不知道,汤小姐有没有指名要的人?”

汤玉玮一时吃不准中间她所不知道的众传话人有没有把裴清璋的名字明确带到,她回上海时也只得到了一个模糊的回复。现在看郁秉坚的样子,虽然国民政府里面上斯文底下败类的人太多了,但她始终不想背后设计自己人,也不想参与别人设计自己的计谋,尤其是郁秉坚这样的。可为了保护裴清璋,自己最好还是继续一无所知,毕竟自己有后话更有后招,“我对无线电和密码学都只是一知半解,还要靠郁先生引荐。”

郁秉坚很是认真地点点头,“明白了,明白了。”然后两眼一亮,“不瞒汤小姐说,从入狱前接到这消息,我就将手下的人挨个想了一遍,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一会儿就到,一定合适!”

“不知道是什么人呢?”

郁秉坚果然介绍起裴清璋来。这熟悉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时,汤玉玮心中将将放下一块大石。郁秉坚说,裴清璋当时是被朱家骅拉进来的;郁秉坚说,裴清璋特别有天赋,一开始是做什么,后来是做什么,已经做了什么什么事;郁秉坚说,裴清璋可以算得上他最满意的弟子……

她只是应着,想起自己要说的那些话,逐渐开始紧张。她现在才觉得自己非要去想郁秉坚是否知道自己点名要裴清璋是多么幼稚的念头,只要达成目的,不就好了?只要裴清璋不得不来见她——

然后门开了,她看见郁秉坚在招手,心跳立刻跳上一百。

郁秉坚站起来的时候她也站起来了,用好大的力气很深的呼吸才快速收拾好表情,才转过身向裴清璋伸出手。

天知道她有多想又多害怕看裴清璋的表情。而这害怕与期待的交织一直持续,在郁秉坚给她们做介绍的时候逐渐攀升增强——郁秉坚对她的夸奖竟然让她产生了类似害羞的情绪,简直想要躲到桌子底下去——那时候她忍不住瞟了几眼裴清璋,发现裴清璋根本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桌面。

她不想看自己。哪怕是听到自己的好。又或者她不觉得那是好。

越是这么想越是紧张,越是忘记了自己想了一天的说辞。等到郁秉坚走了,她的说辞也彻底忘光了。然后她就说了刚才那一番话,一番现在想想也不好的话。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今裴清璋这一块土地还是寂然无声。

为什么沉默?刚才哪里说得更不对了吗?难道是因为“更安全”?是因为自己强迫她了却没有解释为什么是“更安全”?也许裴清璋就是怀疑安全,毕竟本来这行就没有安全可言,毕竟她们是以那样一种方式核实了彼此的身份,尴尬不堪,差一点刀兵相向。

“清璋,那天在剧院后台,找到你之前,我都不知道是你,你知不知道是我呢?”

裴清璋依旧低头不语,不时闭上双眼。她无法判断,如同上台亮相台下却没有喝彩,台上的角儿只好自顾自把戏唱下去,“清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担心以后会像那天一样。但,在那天那样的情况下,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彼此是谁,不知道彼此都在这里,才会出现那样的危险。现在我们不是了,现在——唉,如果,我们携手一道,不就再也不会刀兵相向、再也不会出那样的事情了?我们可以互相保护,一个人被两个人保护,肯定更加安全。或者你也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我一定会保护你。”

裴清璋依然没说话。她的双手也依然放在桌面上,像是坦白的内心的象征,并且随着裴清璋的沉默的继续,渐渐回缩,渐渐枯萎,渐渐失去了全部向前伸展的劲头与意愿。

她觉得这时光真是漫长,长得让人气馁,眼神望向窗外,语气也变得自怜起来:“这半年多你过得怎么样?我在那边,一个乡下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发现乡下日子也好,回归自然,静谧,数星星和萤火虫,整个大上海我都不怀念,灯红酒绿,好彩牌和人头马,君士但丁和电车,我什么都不怀念,除了……除了总是想到你。”

她看着裴清璋,恰好遇见裴清璋也抬起头看着她,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喜上眉梢,也就避免不了看见裴清璋眼神里那种躲闪和犹豫、由此感到一阵失落。

“清璋,我……我也想了很多,也明白你的担忧,我知道你害怕的危险是什么,你所能想的一切我应该都想过了,如果还有我没想过的,我希望你告诉我,我来考虑,我们把它都考虑到。但是——但是那些我想过的,我想告诉你,它们现在都没有了,不存在了,我们可以携手一道了,我们是知道了彼此的身份,这样身份不碍着我们合作,我们可以合作的,合作可以使得我们更安全……”

她的手指蜷曲起来。

“我也想过……在这个时代,自己个人的种种——想法、情感,到底要不要紧,我也曾以为自己的私人的福祉和民族大义是不能两全的,但是现在、现在我想、现在我觉得我可以。”

裴清璋没有看她。

“知道了你那么多事,却对你瞒着,也不好,是吧?其实我当时从美国回来,就是回来抗日的。我在纽约就认识了人,教我习武的师傅。师傅把我介绍回到香港,我就加入了军统。我回来的一切目的,都是想要,抗击日寇、保护同胞,你也是我的同胞,所以我可以保护你,这和我的一切想法一切理想都不违背……”

她看一眼对面的裴清璋,只看见裴清璋光洁的额头。

“上学的时候,我最喜欢《兰亭集序》,喜欢书圣写的那句‘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其实人生也就这么回事,一下子就过了。百年后我也早死了,只想活着的时候多做有益的事情——”

她只顾着无穷无尽地抒发自己的感慨,仿佛要在裴清璋宣布自己的极刑判决之前把该说的都说完,谁知道这“早死了”三个字触动了裴清璋、一下子伸出手来握着她的双手,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她吓了一跳,几乎愣在那里,“清璋……”

四目相对,裴清璋的眼神变成紧张惊惶,“我没什么,我没什么想法,你不用对我解释这么多,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份工作,我没什么意见。”

“好,好的。”她说,像是突然被赦免的死囚,一下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后,裴清璋像是为了化解尴尬似地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她从裴清璋的表情就看出咖啡凉透了,立刻呼叫服务生再上一杯热的。等到热的上来,裴清璋喝一口,才问道:“往下……我要做些什么?”

她这时候终于可以放下另一块石头、对自己笑一笑了。

“往下,要做的还多。我们慢慢来。”

慢慢来。

事后回忆,那天是她的幸运日。最重要的当然是裴清璋答应了她,哪怕一时她还不知道使得裴清璋放下疑虑答应自己的最终原因是什么;另一方面,当天她们在咖啡馆说了那么多,一直都没有客人来,算是难得的安全。她们说了如今几个电台的下落——因为郁秉坚要求裴清璋完全配合,对汤玉玮知无不言——各个电台沟通的方向以及主要的使用频率。她听裴清璋的描述,总觉得有疏漏之处,尤其是日后这些电台如果活跃起来、要裴清璋参加东南沿海的情报收集,恐怕不太妥当,加之咖啡馆的客人终于渐渐多起来,她遂提议,去她家说。

那是裴清璋第一次去她家,像一切所有的好事的开端一样,当时不觉得怎么样,因为裴清璋当时只是看了看她,眼睛闪过一丝犹豫之后就自己说服了自己,和她一道回去了。

回去的路不长,但这是她们在了解了彼此的真实身份之后第一次走在一起。一开始,她不自觉地想要靠近裴清璋,磁石重新吸引了铁块。裴清璋倒是没什么反应,她观察着她,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才发现裴清璋的姿势有些僵硬——也许还在害怕并克制自己的害怕吧?想到这里,她没有继续靠近,停在两人的中线上,甚至渐渐地往回靠,想要把自己推回去。

这样做需要如此大的力量,以至于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气都呼出了力量。

就像生了一场重病,想要恢复到原来,需要走很长的路。

那就走吧,我不害怕,我愿意走,多远都愿意。

哪怕不知道最后我会走到哪里。

至少明白现在应该追随着谁走。

想到这里,她偷偷看了一眼左边的裴清璋。街道上没什么人,开张的店铺也不多,法租界都如此冷清——日本人简直跟蝗虫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马路上也没什么车,其实她可以不用把裴清璋保护在里面,光天化日,裴清璋不过一个有天分却还没有重要作用的情报人员,没几个人知道,谁来杀她?还不如说有人要来杀自己。

但是她会这样做,她不自觉地就会。

想想以后,裴清璋会做许多重要的事,会充分发挥自己的天赋与才能成为信息流转的中枢,那时候她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情报人员了,她将是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人之一。而自己,自己将不惜代价保护她,时时刻刻保护她,哪怕——

哪怕没有人要求自己这样做。

但是这样不好吗?这样再好不过了,这样她就轻易地把自己的私心“寓居”于大事业的大目的之中,可谓实现了“忠孝两全”。

她又看一眼裴清璋。这下似乎被裴清璋发现了。

那时候的裴清璋看起来还会是这样子,是这样子最好。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珍贵,只有自己最清楚。

走着走着,枕流公寓近在眼前。她打开包,翻找钥匙,带着裴清璋走进大门,进入电梯,一切行云流水,两人一句话不说。她心里却想着,自己之前在纽约,别无自己的公寓,住女友家,总没有主人的意识,倒像寄人篱下的小妾,因为先有爱情,后有住处,仿佛是被收留的,而不是主动占据、创造的,说哪里不满也谈不上,说多满意,也同样谈不上。

现在倒是先已了有住处,却不知道后面有没有情感,原来自己主动创造、率先占据,也不见得就能带来快乐。人生在世,哪怕如自己这样给自己找了一个巨大的任务,也不免为得不到的种种不足而驱动,四方奔走,最后形成自己的人生。

人活着就是求不足,与自己的不足之心斗争。当年师傅这么说。

5楼到了,钥匙开门,她领着裴清璋走进自己区区两室的小公寓——说是区区,也不过是在这枕流公寓里算最小,卧室里的壁炉,厨房的烤箱,檀木的地板,哪个不是豪华的?“坐,随便坐,随便看。我先烧水泡茶。”说罢就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径直走进厨房去。

等她端着两杯红茶从备餐室出来,看见的是裴清璋站在窗边的背影。那一下子,她感觉自己的心瞬间被温暖的热流所充满,从头到脚通畅自然,即柔软得可以怜悯一只蚂蚁,又刚强得无坚不摧。这样的感觉如此珍贵,仿佛在一个瞬间成为了一个特别完整的成年人,业已拥有了完整的人生。

也许是民族的苦难与战争似乎成就了她,给了她原先踏破铁鞋也不能找到的东西,她仿佛站在高楼之巅这样想着,于是也想到怎么下去的问题——世上事都是盛极而衰的,民族的苦难与战争给了她好,会不会也摧毁她呢?

裴清璋转了过来,她什么都不再想,“来,喝茶。”

“想不到你住的地方竟然这样漂亮。”

她笑,“再高也不能了。不然,出点什么事,我也下不去。”

裴清璋愣了愣,转瞬便明白过来,“你……”

“嗯?”

过了一段日子之后她才知道裴清璋当时想说的是“注意安全”,但当时裴清璋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她开始说正事吧。

“好。”

从那个下午开始,早于正式文件的签署,她们两个人就正式成为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成员。她是派驻其中的军统中校,不参与后方训练班的合作,身在前线负责架设一切必要网络并协调各方关系,而裴清璋只是以普通公民身份进入中美所体系工作,不说中统那边身份,也没有授予任何军衔职位,照领薪资{58}。她隶属于情报组、参加气象组的工作,最重要还是在秘密行动组,而裴清璋则只属于前两个组。这么安排的时候,实际上这几个组都还不能说是完全“存在”,种种准备,就需要她们来做。

这对于汤玉玮来说等于忙前忙后,对于裴清璋而言则相对简单,她要做的,仅仅是更加了解气象、然后弄懂何为气象情报,与各地逐步出现的电台联络,然后继续深入学习密码学。为此,汤玉玮给她找来了一大堆书,她就从所谓ADFGVX密码开始从头学,什么猪圈密码,维吉尼亚密码,加密的旋转纸筒——一下子一个秋天就过去了。到了冬天,她已经开始和汤玉玮商量着在市面上选择一本好买常见不易使人起疑的书,作为密码本。这套密码不用于情报传递,只用于核实是否安全。对于占领区,必须得是日本人允许出版的书,对于后方,必须是后方愿意看能够看的书,这些书还必须字多而通俗,谁家都可以有、甚至是必须有。

汤玉玮说老黄历,裴清璋笑她,历书现在各地散印,难以统一。“就算拿以前的,老是不扔也可疑。你啊,怎么到这儿反而脑子不灵光了呢?”

说完,才发现自己已经多少放松下来,甚至开始会打趣汤玉玮了。毕竟这段日子里,连顶着危险去发报都不觉得多么紧张,难道是因为汤玉玮陪着自己吗?不,不止,也许还因为自己意外地发现研究密码的世界原来是这么博大而有趣,还有那么多手段,而找一种方言让别人解不开自己的谜语是如此机巧而快乐:她的黄历上除了忌被日本人和76号发现之外几乎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甚至连母亲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的说亲都显得不那么可恶了。对于母亲反复提到她已经二十八岁再不找就晚了、这个谁那个谁又是如何如何优秀的没完没了分章分段的话,她只是敷衍地搪塞。真到了不得不见的时候,幸运地总有事情出现打扰了本来的安排,要么是公董局的事,要么是别的亲戚朋友的事,总之过了半年,竟然一个相亲对象都没见到。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幸运了、以至于怀疑往下会出现什么糟糕的事情。

每当她这么说,汤玉玮就会安慰她,哪有,怎么会,好着呢,别瞎说。她也乐于相信汤玉玮没什么根据的说辞。两人现在一道出去,两人之间不再有紧张,大约无有隐藏坦诚相对的关系就是这样。现在两个人可以一道去接头一道去盯梢,按理何须两个人?但汤玉玮始终要陪着她,她拗不过,交换条件就是她也要跟着汤玉玮。

她忘不了那一刻汤玉玮的表情,像冰雪消融。

她享受汤玉玮的那种注视,有时候甚至故意转过身去对视、问汤玉玮在看什么、听汤玉玮说一句“没看什么”或者“看看你”,然后再视自己心情决定是否要再接着问一句“看我干什么”,再等待汤玉玮的回答。

等待汤玉玮可能每次都不一样的回答,或者单纯就是一句“看你好看”。

好看吗?好看。

没内容但是值得享受的回答。

享受着享受着,她也会想,自己对汤玉玮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她们现在又算什么呢?

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者至少,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想。她已经知道这可能是爱,只是还不想……

算了,暂时,不要想。美好的时光,往往不会太长。

{58}此处假定中美所有一定补贴。实际上没有看到相关材料。请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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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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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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