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雄是吧?”男子问。裴清璋一边往另一侧看,一边轻声说了一句“嗯”。
“拿去。”男子把纸条放在杯垫下,推到桌子中间。
“多谢。”她抬起杯子喝一口,顺路拿走纸条。
“客气什么。”
说完,裴清璋也不再和这位前同事客套,起身就走。冰室里还是只有这位男士独坐。
这位男士对她是否真的有想法,有的又是何种想法,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从这里拿到消息。男士作为她的前同事,是当时电台里唯二有强大技术实力的人。当时通信局问电台推荐一个人,本来想推荐她去,结果因为她老跑医院,换了这位男士去。她本不觉得失了美缺,更因为走了个潜在的麻烦而感到高兴——现在,到底还是要来求人。
拿到地址,她直接回了家。汤玉玮正好在家休息,她则请假,实际上是因为出门就担心会有危险——汤玉玮本来要一道来的,被她挡回去了。
那边甩掉跟踪回来,汤玉玮就搞到了那下毒之人的具体信息,姓名,年龄,从哪儿来——片场哪有不告诉她的!虽然说不能确定对方一定有问题,但二人只有这个线头,只能抓住了再看。
她一到家,就把纸条递给汤玉玮,“不远。”
汤玉玮看了看,又想了想,道:“明天按理我可以去,但是也有助理摄影师……你呢?”
她从沙发上起身,“我再告假就是,装肚子疼。几点?”
“两点吧,早上你把戏也演足。”
“行。”说着走进厨房,深吸一口气,开始做饭。
哪怕它又来了。哪怕夜里会失眠。饭还是要吃。
次日是周五,烈日炎炎,谁也不想在街上晃悠,全躲在有冷气的地方睡觉。两人先是在张志雄的住处附近汇合,接着由汤玉玮带头,走进一幢唐楼无人看管的侧门,她等了等才跟上去。上到四楼,正看见汤玉玮在开锁——整个人蹲下,侧耳靠着门。
汤玉玮要贴得那样近才能听见声音,因为楼下还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听粤剧,虽然声音不大,可也不能无视。而她呢?她听不见锁芯,但是能听见楼下轻微的脚步。谁推开门,谁走上来,脚步轻重,穿什么鞋。
全是一群女人,不知道一会儿下面是不是打牌。打牌就不好了——
锁开了。两人相视一笑,她对汤玉玮做了个口型,真快。
那是。汤玉玮说,左手扶着门,右手往腰后伸过去,拿出了甩棍。
还是那一根,她想,后来汤玉玮说过的,在剧院后台抓住她的时候带的那一根。
汤玉玮看她一眼,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她点头,把挎包从肩膀上取下,套在手里。遇有危险,就往后一退,趁机往对方的手腕或者脖子上套——这么多年只学会了这一招。
门打开,里面是普通的唐楼,左边客厅里的破旧沙发还有洞,海绵都露出来,地上一片肮脏,窗玻璃也是破的,活像日本人走了之后再未打扫更无心修缮一样。中间是个向里屋去的通道,用简直是石塘咀风情的珠帘挡住。右边是简陋的厨房,脏锅脏碗堆在那里还没有洗,她走上去,打开橱柜,看了看食物的存量和碗筷情况,完全可以确定只有一个人住,而且还懒,只愿意用同一副碗筷。从积攒未洗的食物残渣并未腐坏发臭来看,大概是昨天剩下的吃的。
昨天剩下的,那么昨天肯定还在这里,和汤玉玮从片场获得的消息一致,如果这里只是他的住处,说不好会不会是秘密据点。如果有,希望昨天就用过。
“清璋,你来。”汤玉玮在背后唤她。
她立刻转身过去,看见汤玉玮撩起了珠帘,站在那里。
两人进去,看见的是更石塘咀式的卧室和浴室,拿西式烟榻当床,旁边只有一个小茶几和一个小木凳;浴室的门开着,露出镜子上方红色的暧昧灯光,“倒能当个暗房使用。”汤玉玮道,“但这里小了。”
她点头,是小了,从外面看这套房子还要大些的,但又一时看不出哪里有夹墙,甚至不像有夹墙只像有什么机关的样子。在哪里呢?她抄起房间里的晾衣杆,顺势看了看对面有没有人,然后四处观察、轻轻敲打。
不一定出现在属于常识范畴的、方便的地方,也不一定就是反常识的,因为反常识的东西在这里恰恰是常识。但唯一不会骗人的——
啪。找到了,开关在浴室墙的一块瓷砖上,而硕大的不知道从哪个石塘咀的妓院里拖出来的大衣柜竟然自动打开,两人走上前去一看,里面足可容纳三个人并肩站立,人挨人还可以站更多——其中两侧各有一块挡板,随时都可以拉起来阻断里面的空间,木板的暗红色也让一般人在昏暗中看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空间尽头——见状,她伸手推开背板,里面果然露出一个只容一人进出的狭小空间。别无光源,汤玉玮只好掏出小型手电,黄色光线下,一套近乎迷你的发报装置就在那里放着,小桌子上似乎还有什么本子之类的东西。
只有灰尘不会骗人,要想彻底隐藏灰尘,就用水汽隐藏。眼下这里没有水汽,恐怕也缺乏灰尘,只有指纹或者油腻的手指能够告诉她张志雄的秘密。
她从汤玉玮手上拿过手电,汤玉玮自然地出去查看别的地方,她侧身入内,仔细检查发报装置。
从跟着郁秉坚当徒弟,到后来给郁秉坚新招的人当师傅,她一直都有一套她自己的工作原则。除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做到发报“无笔迹”之外,她完全清楚自己的原则为何设置、又能保护什么。虽然自己过目不忘,因此不需要笔记,但她教导自己的徒弟们如何记笔记,如何快速记下核心内容,又让可能的发现笔记的人完全看不懂——这是最坏的情况之一,正常的情况应该是根本发现不了笔记,每次用完,直接烧毁。所以她工作的地方就算没有电灯煤油灯,一定有蜡烛和火柴。包里则常年携带香烟,临时点上,掩盖气味,佐证烟雾,甚至还能临时发两三个字的摩斯码。
最好的情况是什么?最好的情况是像她这样,把所有的密码背下来,自己在脑子里就转换成密文了。
此外,每次桌子都要擦,只要有时间就一定要擦,否则很容易暴露都摸过什么地方。如果经验够老道,甚至可以判断当时的坐姿和各种文件放在哪里,机关在哪里,这都不好。
机器用多了固然不会像新的,但是人可以打扫去所有的痕迹,假装自己没有来过。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高到了强人所难的地步,所以虽然严厉但并不打骂——她的教养也阻止她这么干——然而眼前这个张志雄,如果是她徒弟,她真的会打死他。别人打扫不干净就罢了,至少还知道销毁。他呢?他直接把密码本都留在这里。背都不愿意背一下,现查现看,甚至还拿铅笔勾选。
一会儿出去问问汤玉玮,军统如今这样不堪了?
不过这代码用的是粤语发音,即威妥玛拼音还要加上粤语发音,也许张志雄不是广东人,不会说多少粤语?所以还要看而不能记忆?
她坐下,背几乎贴到了墙壁,翻开密码本,又看看发报器,手电来来去去,心里轻轻盘算。
不算是复杂的密码,看样子还是昨天用的是短波。如果这么短,接收人就在附近?可是如果在附近,见面就行,为什么要使用电台?看痕迹昨天还在发报,新鲜的油腻的指印,昨天发报是在交流怎么刺杀她们吗?
听得外面吱呀一声,汤玉玮又唤她,她连忙出来,“怎么?”
“你看。”
汤玉玮左脚踩在大衣柜右前角的一块地砖上,脚尖一滑,竟然将地砖拨开,里面露出一个开关来。如果是一个人面对大门背靠衣柜站着,则只需要右脚脚尖划开后跟一踩,就可以触发。
“这?”
“看好。”
汤玉玮走过来,靠在她身边,用甩棍点了一下,地板中立刻弹起一块毫不起眼的长条地砖,直竖起九十度——速度之快,吓了裴清璋一跳,再仔细一看,何止是地板,根本是凶器,随着地板立起来的还有一个斜向上的矛头。
“这样机关都有,看来还是有所准备的。”她说。汤玉玮又戳一下机关,地板收回去,“还有呢,你到浴室来看。”
一进去,汤玉玮拧了拧红色的灯,镜子打开,里面不是牙膏牙粉,全是一堆玻璃瓶子,“这都是什么?”
汤玉玮拿起两个对她说,这是什么毒素,那是什么毒素,吃了会怎么样,“你看那几个别的,如果我没猜错,都是配好的。要让你我直接晕过去的大概已经用掉了,现在准备直接干掉。”
“这样的东西,放在这里?”望着威胁自己生命的毒药,她笑了。
汤玉玮也了然地笑起来,“是啊,很差劲。太好找了。你看,”伸手把玻璃瓶放回去,从瓶瓶罐罐摸出一个小量杯,“还要量呢。”
“怎么,军统走了你,现在就只剩下了这样的货色?”
“能干的,也许都死了。”汤玉玮关上柜门,扭了扭红灯,走了出去,“你那边怎么样?”
“短波电台,接收方可能就在附近。而且两个人肯定昨天还沟通过。密码本都放在那里,还做笔记,我比对了几个,就看出来昨天发的是什么了。”
“发的什么?”汤玉玮问,“别跟我说密码,明文就行。我也荒疏技术好几年,彻底记不得了。”
她笑,“净胡说八道。他发的内容很明确,‘今天继续’。对方回复的是‘及时联系’。也许是也许不是,毕竟他画的圈太多了,我分辨不出哪些是新鲜划的。”
告士打道——她想,自己停不下来地翻译——对方说,转北角见。如果有事情完成,需要对方见面说,发的应该是皇后大道,中就是中午,东是下午,西是早上,地点应该是西营盘、中环或者太平山,前两个代表是哪里她还不知道,但是太平山三个字周围画的圈笔迹陈旧而深,很可能就是指这里。
“你准备怎么办?”她问。汤玉玮环视房间,看着茶几和凳子,“他们见面,看样子就是坐在这里,和——”转身用甩棍指向烟榻,“这里。如果我们从大衣柜里出来,也可以控制。厨房有刀吗?”
她点点头,“你想把他们引过来?”
“否则我们不会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发报吗?”
“能。”
她去发报,汤玉玮恢复现场,又去厨房拿了一把刀,然后两个人一道躲进了衣柜。汤玉玮拉着她的手,两人几乎抱在一起,她则把耳朵贴在了挡板上。
二十分钟后,有人来了。钥匙开门,脚步声,大概走了走发现人不在,汤玉玮正担心对方会怀疑,没想到对方竟然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衣柜,推开了背板,开始发报。裴清璋的手指在她手心里,来者发一个字,她写一个字,等到发完,她们也解码完了——居然是明文:报M,已处理,待核实,将清理,需支援。
清理?
M是毛人凤吗?虽然想想的确有可能是毛人凤。毛人凤知道了?毛人凤出于什么目的来杀她?这也许只有外面那个人知道了。
现在就能回报已处理,是迫不及待吗?还是对这个张志雄特别有信心?裴清璋刚才说她发的是“已找到,并下毒,请速来”,没说已经成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竟然就敢发?还需要支援?支援来干什么?还是怕张志雄技艺不精,毒自己没毒死,需要多来点人毁尸灭迹?
接着听见打火机响,闻到一阵烟味,而对方走了出去,大概是坐在了卧榻上。接着有人开门,然后是一声疑惑的“嗯”。
她握紧了手里的甩棍,绷紧了腿上的肌肉。
脚步声匆匆走进来,听见浙江口音说道:“您在这里?”
浙江口音,上一个浙江口音是——
“嗯?”
这声音她熟悉极了。是德堂。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是啊,怎么忘记了德堂也是浙江人。这样说就都说得通了,如果M是毛人凤,说不定的确是察觉了什么,然后派德堂来处理这件事,目的未必真是为戴笠报仇,说不定也是争权,毕竟她听说唐纵也在台湾,还是政治行动委员会的召集人。
抓住自己,解决戴笠案,才有理由——
“你过来。”她听见德堂说,接着就听见张志雄走过去,然后是打斗声,接着是一阵呜咽和挣扎的声音——大概是掐死了。
她看着裴清璋,裴清璋也看着她。两个人用眼神讨论怎么办,裴清璋问去不去,她说去,用拇指在颈口一划。
事到如今至少有两点可以确定,第一,香港呆不得了,离台湾太近了。但是,第二,最好能搞清楚这是德堂自己的计划还是被安排的,是她们暴露了还是只是德堂的个人行动。
当然还有第三——不论第二点的答案是什么,她们都得干掉德堂。掐断线头,干脆踩灭导火索。
正在外面一片寂静时,汤玉玮一脚踹开挡板,和裴清璋一前一后跳了出去。德堂受惊躲开,正好与她们面对面。她在左而裴清璋在右,三个人站成了三角形。
“找我?”她问。
“嗯。”德堂连下盘的姿势都摆好了,可见宝刀不老,只是看他的脸,上面竟然布满红疹,个别还是烂疮。
她怎么都想不到德堂会得梅毒。
“为什么?”
“因为没有你的头我就去不了台湾。”
“有我的头,他们就会让你去吗?”
“没有,就肯定不能去。重要的是你死了,不是你认了。你还不懂吗?”
她笑了,“是啊,我懂。不过留在香港不好吗?我听说那边都在肃匪,这档子事你当时就干得不好,去了,就有地方呆?”
“总比我不生不死、不人不鬼地呆在这里强。黄鱼,你胆子真大,我要谢谢你。”
“我是不得已。”
“我也是。”
说罢德堂冲向一旁的裴清璋,她则双手握住甩棍,赶两步跑上前去,从腰间挥动,打得德堂一个趔趄。
而裴清璋已经往后退了一步,佯装恐惧,实则在恰好的时机踩下机关,德堂往前扑,跟着地板就弹出,螳螂和隐藏的麻雀,不偏不倚正好刺穿德堂的胃脘,将他整个人吊在那里。
看他的表情,这是连他也不知道的机关。
他这一辈子终究没逃脱被下属算计、直至死亡的命运。
她走了上去,双手握棍,对准了德堂那烂掉的脸。
德堂看着她,眼神里有愤怒,也有惊恐,还有别的什么。
你是我的引路人,也是企图抛弃我的人,现在终于主动来害我了。曾有人说这是这一行的必然,我不觉得,后来至少觉得不和你见面告别最好,这样两不相欠,彼此消失于人海,最好不过了。谁知道现在还是在此地相逢。
她不知道后来德堂经历了什么,才流落到这里,还得了梅毒——又或者是在上海就得了的——她也不知道他后来还是不是上海站的掌权人物,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和毛人凤达成了什么交易,是真的猜到了,还是掌握了什么证据——恐怕不会有证据,因为除了美军的口供别无证据可言,他可能只是猜到了什么,否则也不至于用此来买去台湾的机会。
连去也去不了了,穷途末路。
其实也许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她所知道的只是他的代号,德堂。
“M是毛人凤?”她问。
德堂只是笑,满嘴是血。
“我再问一次,你告诉我,我就把你打晕,死得没有痛苦。”
德堂愣了愣,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不让你去,是因为没有证据?”
点头。
“只要我的命?”
“我只能,给他——你的命。”
她点点头,然后挥动甩棍。
在两人收拾现场,消除脚印等等痕迹的时候,电报响了,裴清璋立刻上去接收。等到弄完,她放下拖把,“这么快?他们说什么?”
“问具体情况,看样子也不太放心。”裴清璋快速翻动着密码本。
“那——”
“我已经回复了。”
“啊?”
“我说,情况有变,待确认,明天回复。这样争取点时间。怎么?”裴清璋看她表情,转过来认真道,“不行?”
“二十四小时,处理咱们那些东西,我怕来不及。”
“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无故消失,现在更没房子没家累,唯一要操心的就是船票和现金罢了。”裴清璋忽然伸出手来,“还是你觉得——”
“不,我没什么,走吧,我带你去纽约。我不是说过,要带你去纽约的吗?”说着,她握住裴清璋的手。
我带你去,我永远不放开。
“好。”
2月6号就过年了,丁雅立趁着天气好,出来逛花墟。粤港风气比老家那边更喜欢新年买花,甚合她意,所以每年都是她负责这项新年准备活动。她给父母买,也给自己的小公寓买。
父母到香港之后各自生了一场病,都唠叨说自己活不长了,结果好了之后越发健康,看上去还有的活,奔一百岁不是问题。只是老小老小,越来越像小孩子,有一天当着侄子们的面,她逗两位老人,是不是到了新年,还要孙子们给你们发红包啊?
两位老人是连忙说不要,侄子们是立刻响应说好,这群小子,个个都在香港或者南洋发了财。
她从人潮中挤出来,在一家花店前停下,桃花,剑兰,水仙,牡丹——这家做得不太好看,枝枝蔓蔓。她的粤语说得又不太灵光,要是和多为香港本地人的店主沟通她想要人家怎么修剪,那今天就别想去订萝卜糕了,还是得换一家。
天晓得父母怎么突然开始喜欢吃萝卜糕,那有什么特殊的?也不是老家风味,过年还非要和平头百姓抢着吃,又不敢告诉大哥大嫂,只让她出来买。
她怀念过去吗?也怀念。在从登船离开上海到现在,一路找房子买房子,照顾父母之余还开了间小店——谁晓得她还是开饭馆呢?——除了多亏侄子帮忙之外,自己也一直胆大,好像年近不惑,却突然有了闯荡世界的勇气。
侄子好奇,问她为什么,她想了想说,以前受的限制太多了,现在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侄子们遂误以为她过去过得不好。真的不好吗?也不是,其实……
她走向另一家店,正想开口问老板花多少钱,发现老板只会讲潮州话,她知道那是潮州话但除此以外就听不懂了,只好再次离开。
当初在上海,万小鹰还是个北方人,说上海话宁波话甚至闽南语都那么灵光,学得之快,自己还称道过,继而表示自愧不如。
在上海的时光总是时不时把回忆的光芒反射过来,照在她心上。也许自己人生最不快乐的时光可能就是和盛东声结婚的时候,但因为万小鹰的出现,那段时光后来也变得快乐了,甚至是最快乐的。她的人生也是曾经美好过的,
“现在当然也可以寻找新的美好啊。”
如果是万小鹰,一定会这样讲。也不知道小鹰去了哪里,杳无音讯就像生死未卜一样。不能和她面对面讲话,自己就在心里和她说话,就好像她一直都在一样。
一直都在。会一直都在的。
又走了一段,她在一个小店前停下,正看着花,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在看着自己。但不及她回头,就听见正走出来的店主用广东话招呼道:“夏小姐,今天来买花啊”。
夏小姐?她不认识什么夏小姐啊。
因为时间充裕,她好奇地回头一瞥——哪里是什么夏小姐,是万小鹰。
而万小鹰也正愣愣地望着她。
她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些客套把时间撑得很长,然后开启了那段漫长的璀璨的记忆。现在这些记忆都回来了,一下子把这对视的时空填满,密度增加,两个人像是被回忆得糖封在罐里的果子,糖太多了,不会动了,她甚至不能思考了。
最后,还是万小鹰先行动,走到她身边,伸手从店家昂贵的进口花卉中拿了一只红色的郁金香,递给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伸手接,只是用同样灼灼的目光看着万小鹰,千言万语,不知道找哪一句来说。
“送给我?”她问。
万小鹰笑着点头,“送给你呀。”
生命把你送回来给我。
大洋彼岸,翻越落基山脉和广阔的大平原,再翻过阿巴拉契亚山脉,纽约,曼哈顿,西北部,清冷的日光下,裴清璋的手插在汤玉玮的兜里,与汤玉玮正一道走过学院走廊。
“Morningside Heights!”汤玉玮说,“南到106街或110街,西到河滨大道,北到125街,东到晨边大道,就是所谓晨边高地啦,这片地方的中心,就是我的母校,Columbia University——in the City of New York!”
“说得怪像你们学校只属于纽约似的。”
“不不,照我看来,从建筑风格上,哥大的风格根本是英国式的,出过张伯苓蒋梦麟的教师学院看着就像伦敦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
“你不是学新闻么,怎么还了解建筑?”
她最近就是喜欢和汤玉玮抬杠。以前她以为和人抬杠是她不受压抑的表现。可是现在看看,就算早已不受什么拘束,她还是不会和人吵架,汤玉玮除外。
汤玉玮稍微为自己辩解几句,就开始带着她往图书馆走,问她两个图书馆想去哪个,她说,“不像坟包的那个。”
汤玉玮闻言大笑起来,“好!”
这样在曼哈顿闲逛的日子很难得,毕竟她们一到就忙——哪怕有汤家给的钱、有汤玉玮的大哥找朋友介绍的房子——现在才算基本安定下来。结果一安顿好,汤玉玮就张罗着要带她到处逛,说找工作是次要的,先别在这泱泱城市里走丢了。其后就是到处参观,到处逛街,有几次她都和汤玉玮开玩笑说,停下吧,要记不住了。
出来,先去吃个饭,两个人脚力不错,天气又好,她提议去中央公园,汤玉玮自然说好。两人对于罗伯特·摩西斯在做的种种修缮都不感冒,只喜欢一片城市中的绿茵。走了一会儿选了一张长椅坐下来,身上能晒着太阳,眼睛倒恰好被树荫遮住,真是再好不过。
以前是她一个人坐在树下,现在是她们两个人一道了。
望着外面的高楼,她忽然想起最近在报纸上看见,宋美龄三五不时跑到美国来,来了就在纽约住,孔家在纽约的豪宅又多,选择多多,“你说,我们在纽约,会不会遇见蒋夫人?”
汤玉玮一愣,转过来笑看着她,“宋美龄?”
“嗯。”
“不会。”汤玉玮也装过头去看着那排高级公寓,“纽约很大,有很多个世界在这里,穷人的,富人的,一般人的,我们只是一般人。我们是两种人,纽约容得下我们永远不见面。”
“也好。我只见过她那一次,再也不想见第二次了。”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去波士顿,南方也行,休斯顿,迈阿密,只要你不怕热。”
“这边不也冷吗?”
“唔——那咱们回西海岸去就是,横竖爸爸妈妈是很希望这样的。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你。”
“我知道,”她说,伸出手腕,露出翡翠镯子,“妈妈给的。”
汤玉玮自说了一阵这是什么好东西,而她想着自己的母亲,还是要寻个地方安顿,安顿好了,把母亲下葬,总要入土为安。
两人又坐一阵,有带着孩子的家庭欢声笑语地走过。汤玉玮长长地叹一口气道,“想不到我是这么久之后才返回美国。以前,还以为自己回不去了。”
她也叹口气道:“现在倒是中国回不去了。”
汤玉玮轻轻摇头,“是啊。但是......”
“但是什么?”
“我只要回到有你的地方就好了。这么久了,这么多事,这是我最想做的、最不能放弃的事了。如果还有什么要我放弃,也都可以,只有这件事,我不放弃。”
她转过头看着汤玉玮,阳光的角度变了,轻轻洒在汤玉玮琥珀般的眼眸里。
终
2021.12.19 13:07 动笔
2022.04.14 16:09 一稿
2022.05.02 11:18 二稿
跋·象征性的真实
写《假面》对我来说不是很舒服的过程,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非常不舒服的过程,非常非常煎熬的过程。并不是因为剧情设计或人物塑造的艰难——尽管有时候会看着自己做出来的提纲纳闷,这样设计难道不麻烦吗?然后腹诽过去的自己——而是因为,从开始到二稿完结,我都在持续生病。
一开始写的那几天,除了写作之外,生活简直毫无愉快可言,现在回想都会觉得恐惧——突发的鼻炎、重感冒和胸闷,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为一种酷刑。回忆那段时间,想起来的都是在天寒地冻中如何于痛苦中坚持,如何喘不过来气,如何在痛苦中玩着《死亡搁浅》并找到抚慰:《假面》的初期写作竟然被忘记了,成为那段时间里不重要的事情——但明明每天都在坚持,哪怕难受得都要死了。
这到底是苦役还是享受,有时候我自己也想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生活的种种苦役中我唯一觉得享受的部分。
一稿写完的当天写了7435个字,当然不是我的巅峰表现。也许是心态发生了变化,写完了才觉得右手疲劳,但还有长长的意犹未尽感,仿佛惯性还在。当时觉得第二天说不定会继续干活,不想休息,会立即开始修改,事实证明也是。虽然修改本身是休息也是劳作,但无论如何,敲出“终”的时候我觉得,这活儿我干完了,心满意足,可以卸下重担了。
写的时候觉得还有很多可以修改,二稿改完倒不想改了,因为觉得也是比较完满的作品,再加则冗余,既不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也不觉得漏洞太多。说真的心态也改变了,年近而立,想要的是一种生活的满足,而不只是单纯追求某一个方面。所以我不再想改,只想呈现。
对于自己的生活,倒是想改,而不只是这样过。一稿写了三个多月,实际上看来速度和以往差不多。只是间中一直身体不舒服,使得这一次的写作分外艰难。但即便艰难,在病得最痛苦的时候,最繁忙的时候,都没有放弃写——这是“我对得起我自己”的证明,即便写长篇于我而言到目前为止是一件理想主义的、没有产生什么劳动价值的事,可谓经济意义上的无用,还带来了很多生活上的冲突、健康上的损伤,但我依然坚持,宁愿坚持到死。这几个月来,从最艰难的时候到现在依然有些不清不楚的小毛病的时候,死亡这个概念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桓,一直怀疑自己要死了。但经历过这么多,倒是明白过一句话来,“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宁作我。
《假面》在设计阶段,一直想不到合适的结尾,然而终于是写着写着写出来了。我喜欢那个结尾。一开始我连到底是谁来下手、怎么刺杀都没想好,现在看看,这个结尾是不错的。毕竟,毛人凤死的早了点。但正如我从开头讲到现在、希望在故事之外形成一种呼应的那句话,这都是“象征性的真实”。毛人凤知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戴笠?亦或戴笠之死到底有没有那样的阴谋?我们不知道,知道的人也许已经死了。我喜欢我选择的这个说法,因为这样是比较有人情味、比较有人的**与情感的纠葛的解释。但我还是要提醒看到此刻的读者,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有很多东西可考,也有很多东西不可考、甚至是彻底的虚构,你或许应该把感受的重点放在“象征性”,而不是“真实”,至少,at least,请不要认为这是真实。
我一开始只是想讲一个特工的故事——我还没写过纯特工的故事咧!为此研究了很多材料,包括学习了古往今来的密码设计(就此推荐《码书》)结果事实证明,学了,也不写,因为浪费,也难说得清楚,更别提让人看懂,炫耀的部分还是免了,作者应该退到故事的后面。
写着写着随着自己的心态经历病痛的折磨(与自己费力周旋),《假面》最重要的一个核心渐渐浮现:成年人生活的艰难,理想的失去或追求理想的不遂顺,大时代背景下个人被碾轧的痛苦以及无力。其实多少是带着一种无奈的。角色中,汤玉玮是有所追求但理想终归破灭的,裴清璋是从头到尾都被时代推搡的,万小鹰是为了理想而不断出现自我认知和确定的无可奈何的,只有丁雅立算是个好命的——上辈子积德!丁雅立也是唯一一个真正做到了自我实现、几近毫无损失的。但她们都没死,我也变慈悲了,她们是幸运的。在现实中,逃出生天是少的,完全碾碎也是少的,最常见的是我们被时代压坏了,但我们还活着。
世上最好也最坏的事就是明天天亮的时候,你还活着。
我们活着,我们就会好好地活下去。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
写作的过程中,到四月我看了威尔·史密斯的自传——正好是他打人之后——大部分都很刻意而夸耀,不过到了最后,写到他五十岁在大峡谷从直升机上跳蹦极的时候,那段刻意的话依然有激励效果:生死不由人作主,死的事是上帝主宰的,人只能控制自己怎么活,那就好好地活!
《假面》的主题,目前感觉不是很满意,我甚至觉得这个名字都不是很好,可是改也无从改起,还不如这个!希望下次重写类似题材时能更好。又或者,现在看来,假面到底是间谍伪装的假面,还是我们认知自己的生命、对自己的人生下定义做理解时的“假面”?也许都可以。这样我就比较满意一点了。
有时候我也不想把主题写得很宏大,我现在越来越喜欢看人的身不由己和**对人的控制。也许下次还是这个主题。也许下次我想写个修仙的题材。修仙吧!感觉那是极度自由而有趣的题材,也许有的仙人还可以写得很克苏鲁呢!想想就很有趣!
看看吧,才刚写完多久?12/18到现在05/02,四个半月,就开始想下一部了!就像写完一稿的前一天去练了普拉提,双臂劳累,然而写的时候,丝毫不觉得。那一周开始之前,满心想的是“这周无论如何只有这一个任务,一定要完结一稿”,写完之后“放松,放松,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怎么样了”。真好。
我会写修仙的作品,我会写很多的作品,我会搞副业,我会去观鸟,去健身,练普拉提,好好工作,我会继续写有一定艺术性的作品,在微小的自由创作的环境里,追寻自己的创作理想。
感谢你与我一路同行,希望你喜欢《假面》,喜欢它多少呈现出来的“象征性的真实”,它对我来说,也会是具有象征性的作品。我会永远记得它。
下次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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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