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裴清璋还在养和医院看护的时候,万小鹰就看见了她。那算是万小鹰最近为数不多的内心波澜。当然,看见也只是看见而已。看见汤玉玮,看见裴清璋,知道她们也在这里,一切安好,也就够了。她记得两人的衣服,举止,情态,不用打听都能猜到是二人在此照护裴清璋的母亲,何况后来裴清璋的悲戚神态也证明了这一点。

她不需要知道更多了,不知道更好,就像她们也不需要知道她的存在一样——她现在上街还要稍加易容打扮,以免被人认出来。她现在有无数假身份,每个都不是真的,都是百分之百的假,从修饰过的长相到职业和背景来历,还有名字,全是假的。她现在脸上贴着一点假皮,画了几个粉刺,弄得像个耷拉眼的乡下女人,走过汤裴二人面前,想必她们也认不出来。

或许看都不会看,只是一个护工而已。

她从11月10日就是个护工了,照顾的对象是自己的同事——这样的双簧特别好唱,只是价格不菲。但这代价不得不付,11月20日李宗仁就到香港了,到了就住进医院里——这虽然是他一路奔逃时对外使用的借口,但连私人医生都不要、专心住在医院里,可见对香港还是比较放心,或者说心存幻想。

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不过住医院给了她们行动的便利,免得要是私人住宅,还不好靠近。现在就和他一层楼,一切都在眼皮子底下。

堂堂桂系领袖,这时候竟然闹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可笑——她一边给同事削水果一边想——也许从副总统开始就是个笑话,也许直至此刻他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之中。

只不过不管他怎么想,现阶段作为反蒋的势力,她们需要他活着。

来医院找他、看他、劝他的人一波一波的,非常之多。她和同事都觉得这些人肯定没问题,遂只当看戏——要有,也太“光明正大”了,就是军统四大金刚还在的时候,也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就比如说刚刚来过的居正、朱家骅、洪兰友、郑彦棻,这四个人加上寥寥几个随行,谁像是有能力动手的?除了居正,剩下三个都是搞党务的CC系的人,居正更像是被他们绑来做“榜样”的。请这四个人来当说客,据说还带了蒋中正的函件——要是文书有用,蒋中正自己至于当年和汪兆铭宁汉争权?蒋中正至于被张学良逼上骊山?李宗仁是打仗的人,相信的只有实力。这种当,他不会上。

但他会选择去相信些什么,就是她们考虑不了的事情了,她们只需要保护他活着,最好活着离开香港。

乱糟糟的香港。

人走了?把水果递给佯装手臂严重骨折的同事时对方低声问道。

“走了。”她说,嗓音很低,“刚才买东西回来,问了护士,说是朱家骅最后来过一次,然后就走了。昨天就没来了。”

同事笑,说也是个会演戏的。她也笑,心里却想着,裴清璋知不知道朱家骅也在这里?要是知道,还会不会在乎?想见一面,还是不想见?

也只是想想。许多往日蔓延到今天的事,都只是想想而已了。

她到香港以来,主要做的都是接收情报,然后再传递出去。大部分的时候这件事很好办,因为渠道实在是很多。偶尔遇到难办的事时,就需要她自己亲自走一趟九龙寨{84}。现在那地方,又乱又挤,妓院、赌档、烟馆、狗肉铺,隔壁就是没执照的牙医和走江湖的中医,再隔壁就是住家,走廊就是迷宫,关灯就是黑夜——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适合隐藏身份做点不宜被人看见的活动的地方了。她会讲粤语,也会讲一点客家话,再加上总是伪装成不同的样子,还和几个妓院的鸨母关系不错,在城寨里几乎是畅行无阻。

只要事先定好地方,哪怕只是个人挤人的走廊拐角,都可以完成任务。实在不行,化妆出入中医诊所,拿药的送药的,包只要够大,什么机密情报都能装进去。

有一次对方一边接过袋子,一边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连声对她说辛苦,她也只是笑笑而已。

不,我只是个集散地。真正辛苦而危险的是那些从遥远地方给她这些情报的人。

除了这档子跑腿的事,她还负责赚钱,也参加这次这种紧急的任务。紧急任务她从不推辞,赚钱倒是没想过。她来港之后,担心的是自己的名声在上海就已经臭了,是人所共知的汉奸——哪怕只是部分人——再参与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恐怕影响不好。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被纳入联合行的人员队伍。结果呢?她还是成了联合行这个外围的外围。

外围的外围。

上头说,在她的往日还没有被人彻底遗忘之前,还不能进入联合行。但是她的才华和经验不能不为联合行所用,遂安排她当幕后军师,让她不用主动出面,只是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告诉负责的同事——包括哪些人有哪些软肋,哪些人最爱那些东西,哪些人往日和谁有交集又和谁有过节——让同事们在面对这些或需收买拉拢或需逐个击破的人时更好开展工作。

她愿意的。她甚至不太想去联合行。只是不去又能去哪里?新闻记者更抛头露面了。她还是喜欢眼下这些事,重要,严肃,危险,是生活难得的刺激。

“我想医生是没有问题的。”同事说。

她点了点头:“餐食倒是都由他自己的人检查,可是——”

“嗯?”

“要有问题,得是护士。护士们走来走去的……”

本该从手臂到肩膀都摔断了同事立刻灵活地转过身,从床头的柜子里掏出一个碗给她,“试试?”

饭点到了,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麦片、腋下还夹着牛奶瓶,微微驼背,慢慢往膳食间去。护士站只有一个人看家,还在百无聊赖地看报纸。那报纸拿得不高不低,她便把脚步放得越发轻,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鬼魂在走廊上漂移,果然没有引起护士的注意。

另一个人呢?

当她从膳食间的门框伸出半个脑袋的时候,看见另外一个值班护士,正拿着一个小纸包往李宗仁的晚饭里倒东西。

唉,真是——主子痴人说梦,下面人也没有防范吗?

她退后两步,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骂自己的主顾——她和同事装作不和,一旦需要分头行动就吵架——边骂边走,半闭着眼睛,进去看见的是手忙脚乱的护士,心里暗喜,但装作没看见,只是骂,然后旁若无人地洗碗,直到转过来要热麦片的时候,才大声公一样带着脏话问,谁的碗啊!放在这里就不要啦?!

有脚步声。

听上去不是皮鞋,更像是护士鞋。

她依然骂着,把自己乡下泼妇的样子演得活灵活现。

未几,是看报纸的护士进来了,一边指着鼻子骂她干嘛要大呼小叫,别的病人都在休息,一边几乎故意地把那碗粥碰翻了,然后说是她干的。

行吧,她干的就她干的,她不怕。实际上不也是她干的吗?

后来也没有怎么样,平平静静无人找她麻烦。只是她回去和同事一商量,当晚就借故吵嘴,夜里离开医院。一出医院,她就跟着下毒的那个值班护士回家去了。

跟着,她也不怕黑,夜路是越黑越好。她看班表,这个护士这几天都不会上班,另外一个则是明天轮休一天。也好,分开,她就一个人搞定两个。不然还要同事出手,不太方便——重新打石膏就很麻烦。

但真的只有这两个人?光是这个护士,也未必敢。她早卸了妆,打扮成个瘦弱苦力,跟着小护士往海边走。

海边?

码头岸上,天黑了下着雨,是适合接头的时候,也是适合她来跟踪的天气。她藏在附近的拐角,远远看见另一个穿风衣的男子走过来和护士肩并肩站着,两人说的什么,她一开始没听清——毕竟风雨交加——然而看两人的样子,说着说着竟然起了争执,她看得见护士的表情越发惊恐,男子则抓住了护士的手臂半是安抚半是威胁;未几,护士尖叫起来,说我不干了,多少钱我都不干了,而男子恶狠狠地拿出了刀,说,你现在不干也没有退路了!

天空没有闪电,那刀锋却是亮闪闪。

末了,男子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护士后转身离去。而护士留在那里,颓唐地站着。

她想了想,从房后穿过,悄悄跟上男子的步伐,与之近乎平行,正思考是等他走到哪里如何下手,竟然发现男子站在海岸边,望着海对岸不知道在想什么。

嗯?

然后男子走了回去,回到护士身边,对女孩伸出手。护士愣了愣,掏出纸包还给他。

接着,男子霎时间抓住护士手腕、把人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双手掐住女子的喉咙,力气之大几乎将女子举起来,未几便将人扔进了海里。

啧啧,她在心里道。接着从自己腿上取下飞刀,对准男子的后颈,嗖——

短暂的一声“扑通”后,岸边恢复了宁静。

回住处稍事休息的路上,走到半山腰,她驻足回望,看见的是灯火阑珊的城市——十二月的香港,其实气候很舒服,很柔和,近来虽然逃港者越来越多,但总体生活还是好的,虽然艰难,她的生活也是。她今天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危险的人,如果李宗仁的确是后天走,那么明天另一个护士如何行动都不会产生危险了,这样非常好,这叫圆满完成任务——但她只感到深重的冷寂,秋风萧瑟的寒冷渗入了骨头缝了,一切都是平板的,安静的,水泥一样的。

对于往日她已经不想了,虽然她这里面对的都是往日的延续,但她自己的往日她不能想。至少不要主动想,因为她已经不主动地、近乎随机的想起太多太多次了。就像有一天,在九龙寨,交完东西出来的路上,她看见一个貌美优雅老妇在吸大烟,霎时想起丁雅立;接着就觉得自己好奇怪,这种事情为什么想起丁雅立?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因为丁雅立的母亲吸大烟。

原来我差点儿把我们最初相遇的借口都忘了。

我是不是该都忘掉?

可是都忘掉了我还是我吗?

一切缘起,都是前尘。呼呼风来,卷起的只是沙尘而已,不但让她看不清,还叫她泪流满面。

自陶静纯去世,已经过去了半年,汤玉玮一直陪着裴清璋料理伤心。裴清璋总是执迷于想要知道那眼神的含义,以及自己为什么觉得母亲的眼神陌生。汤玉玮能给的解释很多,从回光返照、希望自己照顾她唯一的女儿,到那时候的陶静纯心里的想法是有生之年从来没有的所以裴清璋看不懂,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想、看自己也是认错了,等等,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她也知道,任何一个解释裴清璋都不会满意,解释不是重点,重点是裴清璋要接受事实。裴清璋时而觉得是这样,时而又是那样,一段时间不想了,偶尔又会想起来。她有时候都想劝裴清璋,可以对着家里陶静纯的骨灰瓮说话的,但又怕裴清璋觉得自己失去了理智。

甚至连伤心都要控制,堵不如疏,可大坝的主人不肯开闸。

四月的时候裴清璋终于好了些,有一日认真地对她说,咱们要不要考虑走?

她诧异地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裴清璋说,自己连日想了想,她们当初到香港是逼不得已——既有人逼迫,也为了给母亲治病——现在一则母亲已经去世,二则没什么人盯着他们,汤玉玮的家人也都在美国,是否考虑到大洋彼岸去?

她愣了愣,说考虑考虑,毕竟作为原因之一,她自己却根本没想过这件事。也许是因为这几年一直以陶静纯和裴清璋为中心生活,觉得这样也很好,就从来没考虑过别的。现在一下子要考虑,竟是茫然。

裴清璋见她这样子,就分析起去留的利弊来:去,则骨肉团圆,也摆脱香港说不清楚向何处发展的混乱和说不清楚还有没有的监视,两个人也都可以生活得更轻松些;留,则是为了汤玉玮的事业,她起步不错,整个市场也的确越来越繁荣,越来越多的后来者与能人,作为前辈和老江湖的地位就越高,甚至有朝一日可以做制片人,如果贸然离去,大洋彼岸的好莱坞是没有这样的好事的,一切重新开始。

她们都三十五六了,老是重新开始,就没有功德圆满的那天了。

你考虑吧,我都随你。裴清璋说。

她是考虑,而且一直在考虑。这选择不像往日,往日里她所有的选择都有更大的背景,更大的历史车轮在隆隆转动,一旦退回到那个背景里,有所依附自然不难选择,只消考虑大小道路是否方向统一。现在大的都被抽去了,只剩下她自己的小问题,剩下一堆弯弯曲曲岔路横生的小径,树木茂密,前方是什么样子怎么都看不清。

当然,去美国她也想,她也想看见自己的小侄子,想回到父母身边,她离开父母已经太久了。也许在那边,她和裴清璋还能有更美满的生活。就像那天,裴清璋难得和她一道出来会友,在英京共席的是黎民伟和几个曾上海的老天一公司供职的人。席间她与他们聊旧事,怀念邵醉翁,裴清璋也加入进来,也和大家聊得火热。等到后来,黎民伟的女儿黎萱来了,还带着同学和同学的妹妹,裴清璋一下子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

她在旁看着,忽然怅然若失。她和裴清璋是不会有孩子的,可裴清璋很喜欢孩子。想要弥补这一层遗憾让裴清璋获得更完整的人生,她也许的确应该到美国去。

可是香港有她的事业,整个行业都繁华至极,南下的人越来越多,高质量的作品也就会越来越多,谁能说以后这里不会是一个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的窗口呢?裴清璋了解她,知道她会舍不得,而且会是非常舍不得。

所以把选择权交给她,说自己怎么样都是可以的,还安抚她说,就算留下也没什么。

留下真的没什么吗?她不觉得,她没有裴清璋那样的乐观。来的人越来越多,片场也日渐变得复杂,她有些时候当摄影,看某些电影的设计,就是在传递讯号,但却是她所不理解的、也看不明白的讯号,是新的?反正已经不是旧的模式了。

又用新的,真的有人在这里?

她不像裴清璋,如今早已不曾隐姓埋名了,甚至有从上海远道而来的人专程来见她叙旧,长此以往,难保不卷入什么新的事情里。也许还是得走,只要找到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的部分关系移植过去——再找曾共事过的美国人是不行的,谁知道他们和夫人还有没有关系?那样不安全。找AP的?AP能完全安全吗?

就在两人举起不定、一时连船票和路线都看好了、却没有打算彻底斩断这边的一切时,6月29日,美军进入台湾海峡——这下,什么船票,什么不绕路的路线,都不好走了,只能等到战争平息。

也好,历史车轮又一次干涉了她的人生。

远处打着仗,中国人和美国人打仗,新生的国家和最强大的国家打仗,按道理应该挑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汤玉玮却不太关注,对这种大事已经表现出了冷血无情,知道关注也无用,无非浪费心力,嚼舌根也显得自己的无知,只是埋头工作——挣钱不好吗?

然而在年末的有一天,大时代还是找上门来了。

那天她在大关片场,正在准备给电影《五福临门》拍宣传照——都是一群粤剧名伶,她不太能欣赏,所以对什么新马师曾之类的毫不感冒,只把大家都当普通人看——她本站在化妆间里背靠着桌子,和等候采访和照相的罗艳卿聊天。忽然有人敲门,罗艳卿叫声进来,开门见是个化妆师。对方看她也在,打了个招呼,走到一半又说忘了件事,还不及她们喊住他转身就跑了,罗艳卿遂笑说现在新人太多又太忙、总是搞得乱七八糟。未几这个化妆师端着两杯水回来了,说一杯给罗艳卿,怕一会儿弄太久了口渴,一杯给她,烦请她在等一等。

其实屋里本来有水,虽然是早就凉了的茶。但她没说什么,只是道谢,认真看着化妆师的表情。

嗯?

化妆师把水递给她,她放在身后的桌上。化妆师见状愣了愣,脸上一片紧张。罗艳卿笑道,我又不吃人,你紧张什么?化妆师尴尬地赔笑,然后就要开工,请汤玉玮挪一挪位置,让出罗艳卿左侧的位置。

她说好,走到另一边去靠着,看着镜子。

看着镜子当然看不出什么猫腻,要有就是大傻子。

等到化妆师走到另一侧,她就上前去把那杯水拿起来,化妆师没看她,她也不看化妆师,只是端着不喝,直到今天的工作结束,一边走一边和好多人聊天,一个杯子举到东端到西,最后愣是在别人怀里碰翻了,也没喝。

那杯水碰翻了也没有什么异常,至少据她观察。但肯定有毒,而且还是发作快的那种。否则何故那天收工从大关回去,还有人一路跟踪?只是技术不行,半路就被她给绕丢了。

她下车就先去南北行,接着去杂货店,还去买咸鱼,接着又去逛了逛衣服,还去找人看二手相机,大街小巷随意穿越,看上去是平常的一天,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需要办的,只是因为对地形熟悉,才能临机变通。最后走过一幢内部堪比九龙寨的大楼,她转身就进,假装是去取裴清璋的东西,未几就在被人当临时仓库的那层楼隐匿了行迹。等到出来,在对面楼上观察,果然看见几个无头苍蝇似的人大街上面面相觑,互相摇头,最后散了。

大概是觉得我太正常,肯定是没喝那杯水,所以放弃了?

也不是完全无药可救。毕竟那下毒的手法不错,若不是我在师父那里学过回头的本事,也看不见。

会这样的手法必然是军统所培养的人,所以为什么?会不会是葛肇煌?他们已经来了,她知道,14K嘛。如果是,那是军统要杀自己?这样急,难道是为了当年的事情?

她赶紧回了家。

{84}现多称呼为九龙城寨,实际上应该是九龙寨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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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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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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