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浓烟弥漫之前,汤玉玮干了两件事。第一,给裴清璋找了一套衣服,让她换了再出去。第二,问清楚裴清璋把自己的跟班藏哪儿了,自己去找那小子逃命。

她很想带着裴清璋一起走,但是不能,要是一起走了,她们都得完蛋。

裴清璋一开始接到衣服的时候愣了愣,汤玉玮不理解她为什么发愣,难道裴清璋不是这么打算的?要是换别人,要是换做自己那个小跟班,她会直接把衣服甩在对方脸上让对方快滚,但面前的人是裴清璋,眼睛里还带着眼泪。

她走上去手脚麻利地把破旧的报童帽替裴清璋摘下来,从裴清璋怀里拿过戏服拍拍干净,扣子都解开,轻声细语地说:“赶紧换好,赶紧出去,你从后面走,我去找我那跟班,从前门出去。不要回头,别走你平常来的路。”

把衣服重新交到裴清璋手里的时候,四目相对,她笑了一下,尽量用轻松地语气说:“到家了就洗澡休息,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等她在对面房间的衣柜里找到昏迷不醒的跟班,她本来想把这家伙叫醒了一道走,毕竟自己往前走路线肯定更危险,可始终放心不下,便跑回来——半路就看见裴清璋已经换好了衣服,见她来了,满脸泪痕地望着她。

她站在走廊中间,往左看了看那边的出口,又看了看裴清璋。

“快走吧。”

“小心!”

等出来的时候,她还在走廊上停留了那么一两秒钟,确定已经看不到裴清璋了。

大火不知道是怎么起的,前面乱成一片,后台倒还平静。她撞见导演,解释就是她在后台怎么都等不到跟班,只好到处找,发现被人打晕了,这才逃出来。这符合事实。等到出去,两个人给德堂的回答,说是被人给打晕了,也符合事实。那小子提到一个女人,但没看清脸,身形也记不清了,大概那一棍子确实打得重

这样很好,谁也不需要知道她和裴清璋说的话,她做的事,一切都被掩盖起来,成为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往下怎么继续追杀那小子是别人的事了,她只是回家,洗了个澡,洗去浓烟留下的污渍,然后坐在沙发边,开着窗吹着暖融融的春风,拿起电话。

今天真是生死一瞬。如果那一刻不是因为手上觉得触感奇怪,她也许就挥杆了。照着天灵盖,就算半路能收手,也是狠命一击,不知道会造成什么伤害。就算棍子没打着,她那凶狠的要下手的架势会把裴清璋吓成什么样?

那个平日里和她一起游玩、那个夜里会拥抱她的人竟然也可以对她使出武器暴力相向,她会多难过。

今天裴清璋为什么那么难过?看着她的样子,自己的心都碎了。

然后还有火。幸好当时是决定让裴清璋从后面逃走而自己走前面了,前面的有明火而且烟也很大,后面应该还好。她们留在那里等人来接应,里面的确也没有发现任何人,肯定已经安全地逃离了。

她一边拨电话一边对自己笑,颤抖着笑,既是狂喜,又是紧张:自己就是喜欢上裴清璋了,自己真的喜欢上裴清璋了!在战乱年代对一个人拥有了不该有的感情!现在彼此的身份都已经暴露,说不好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一方面因为职业本能因身份暴露而恐惧,一方面又因情感而抗拒不了想靠近的心,甚至因为对失去裴清璋的恐惧而浑身带着焦虑的灼痛依然想要向裴清璋靠近。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

先让我和你说说话吧,说说话,让我安慰你一下,我让告诉你不会有事,没关系,不要担心,然后我们再见面,再决定怎么办。

等我见到了你,等我再见你,我再决定我的心应该怎么办。

重要的是先让你安定下来,不要害怕……

不要逃跑……

电话通了,她听见那一声“喂”,就知道接电话的是裴清璋。

“清璋。”

“是你啊……”

“你今天——还好吗?没事吧?”

“没事。我——”

听见裴清璋欲言又止,她本来想说的话也被塞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愿意把一切的主动权交给裴清璋。

一阵沉默之后,裴清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

她听得出裴清璋并不像自己这么愉快。她听得见裴清璋在组织语言,嘴巴张开了又合上,舌尖轻轻舔过嘴唇,

“汤玉玮,既然今天——今天都这样了。咱们也不用瞒着谁了。我觉得——我觉得既然是这样了,咱们以后也不用再见了。”

什么?她——她在说什么?

“再见。”

啪。电话挂断了。

她一夜无眠。

凡尔登花园那边的裴清璋也是一样失眠。不同的是,汤玉玮反复想起的是她说的话,而她反复想起的是白日的惊心动魄。她想起自己如何说服那家伙和自己换衣服,让对方穿自己的衣服跑出去,正好她的衣服他也穿的下,今天穿的还是女式西装,让他戴个假发或者帽子跑就行了。那人看着她就像看一个雕塑,一架机器,“嗯”的一声同意,两个人背对着换衣服。那人换好,两人一道把汤玉玮的跟班抬到衣柜里藏起来,然后那人从隔壁更衣室随便捡了个帽子就跑了。她此时才觉得自己有些失算,自己穿着这身衣服,等于成了目标,为了安全恐怕还是想办法换一身,否则出去说不定也很危险。于是她摸索寻找,幸好找到了戏服储藏室。可等到她正在哪里翻找戏服,就听见了慢慢走近的脚步声。

慢慢走近,非常耐心非常轻微,她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自己,别人根本听不见。但她听见了,像敲钟一样响。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汤玉玮,她很希望是,也很害怕是。

一边对你撒谎,一边生活,今天就是一切谎言揭晓的时刻。

那一刻她想着,一切都完了。就算汤玉玮不会把她怎么样,一切也都完了。也许她的生活本来是一支瘸腿的椅子,以往都是靠着墙才能立住,后来与汤玉玮重逢,才勉强有了一根木棍支持。现在这支木棍要被抽掉了,墙也不复存在,椅子只有倒下这一条路了。

汤玉玮进来的时候她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汤玉玮迈一步,她就在心里倒数。等到汤玉玮抓住她的肩膀时,她数到了一。

若非汤玉玮把她往后拉,她大概会难过地低下头、弯着腰,轻轻地哭泣。

等四目相对,她看见了汤玉玮放在身后的那只手,眼泪就再也忍不住。

如果汤玉玮真的对她出手会怎么样?也许那样也好,她现在在深夜一点的黑暗中这样想,这样也好啊,这样自己就会晕过去,什么都不用想了。

什么都不用想,一切交给命运,不再做任何挣扎。

然而她醒着,无比清醒承受着这一场步步惊心。现在想想,被发现的那一刻她竟然不恐惧,反而满心都是一种哀伤的绝望。那种绝望不是来自于任务失败,也不是被暗中不知道到底是谁的敌人给抓住,而是害怕被汤玉玮发现,害怕被发现的后果——假面摘下,真面目相对之后这种生活也就戛然而止,自己再一次回到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世间的残酷的日子,连偷来的秘密房间秘密花园都被现实给摧毁,从此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她以为她充满了应对生活的勇气的。

原来那一刻自己甚至没有想到去害怕事情曝光、失去工作,黑暗中她发现自己在自我保护之前,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汤玉玮,首先想到的是两个人的关系,原来在自己心目中两人之间已经有了这么深的感情,不,或许她不,或许,只是自己对她。

只是自己在依赖她,而现在……

自己竟然可以这样依赖她?这样在乎这一切?在乎一段本来就不现实的感情?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如酿酒一般变深了,自己仿佛是在坛子被打破的那一刻才知道这里面有醇酒。

汤玉玮选择了救自己,就像之前那样。

汤玉玮。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选择不救我,我就可以一路伤心到底了,我就一口气摔到底了,一切就都碎了,我就自作自受了没什么好说的,埋怨自己上吊自尽什么的都可以。可是你选择了救我。我知道你会想什么,我知道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只要我们彼此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一刻被打晕的小子根本来不及看到我的脸,我那套衣服我也绝要不回来了,大不了我再去换个发型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可是你,我还有你,我有你我怎么办?

黑暗中她仰面躺着,流下滚滚热泪。

我有你我应该是幸运的,那样幸运,那样快乐。因为你给了我这样多的从前从没有人给我的东西。从前没有人会支持我做决定,也没有人给我支招,没有人劝我冷静别着急——劝我的人都没有,更不会有人带我去这样那样的地方寻找快乐、放松心情,根本没有人在乎我的快乐我的心情,或者说他们在乎他们以为的我的“快乐”,但是没有我的心情:只有你。

或者照那些书里的说法,只有你,还把我完全当作一个人。

一个人。

而不是其他。

可是现在呢,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现在我们都知道彼此是谁了,哪怕不知道到底为谁效力,也算是知道了。让你知道我是谁,我不认为有危险,如果真的有危险,今天你就不会让我走,你会直接把我扣住,你可以的,你抓住我肩膀的那一刻你就可以做到的,轻而易举,但你没有,你让我走了,那时候还没有起火呢你就让我走了,你还让我赶快走,你还对我笑呢,你对我不会产生危险的我知道。但这就像我不愿意给你造成危险一样,我是这样笨,我是这样不敏锐,我是这样不聪明,我是这样不适合这一行,如果我们还是这样相处下去,如果有一天因为我而暴露了你,怎么办?那些人未必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对我的价值,万一我连累了你怎么办?

她在黑暗中抽泣,深深呼吸,忽然睁开眼睛,哭着取笑自己,原来我已经这样在乎你,原来我已经变得不愿意让你付出、害怕将你连累,原来我已经这样喜欢你。

是喜欢吗?她不知道。她看过这样的书听过这样的事可总不愿意去相信,就像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婚事一样,前者美得近似幻想,不会发生,后者冷得如同水门汀,不想看见。但现在躲无可躲了,没有地方躲避了,一切都送到眼前来,一下子帘幕撩开下面就是个天秤,这边那边砝码要她自己放,放平了,就兑价过去,迈过门槛。放不平,就过不去。

我不想让你两难,汤玉玮。不想有一天我们都不得不去做一个选择题,是这一行,还是彼此,或者彼此的另一端还有别的。这些选择我都做不出。我不愿意拿这些去交换任何别的东西。任何我都不愿意,不能交换。

既然不能交换,我也就不能拥有。我既不想让你两难,也不想你为我再付出什么,你付出的一切我都无法报答,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报答但我知道我无法报答,而且我很清楚,你这一次会救我,下一次还会,我不希望你这样。你不需要的。

我们都不需要。

哪怕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爱我胜似母亲甚至超越她的人,我也不能。我不能。

我不能。

对不起。

裴清璋带着泪痕与难过缓缓入睡的时候,汤玉玮还醒着。这一晚,她睁眼到天亮。她打电话是为了求个心安,没想到心安没求到,却弄出满脑子的困惑与不安。裴清璋那句话,像是一个莫名的耳光,把她打愣了。

什么叫“既然今天都这样了”就“咱们以后也不用再见了”?为什么?难道她是觉得彼此身份互相暴露之后,再见面就不合适了吗?为什么不合适,为什么不妥,为什么犯忌讳?为什么——除非她觉得两人再见面下去是危险?除非她觉得再见面两个人都有暴露的危险?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她裴清璋就快要忍不住出卖自己了。可怎么会呢?如果会,按照今天的情况,裴清璋就应该去外面把她的伙伴都叫上,进来把自己一锅端了。或者聪明一点,把自己出卖给日本人,她不是认识那个76号的姑娘吗?去就行了。裴清璋有的是把自己卖了的办法,唯独没有……没有出卖自己的理由。

如果她要这么做她就应该不说这个话,如果她说这个话就不会这么做,这一点自己能确定,毫无疑问地确定。虽然没有理性。

那她是担心什么?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不安全吗?两人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一个人被捕就有双重暴露的危险?或者她怕别人用自己来要挟她或用她来要挟自己?这样吗?

这样。

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一个人自己的秘密是一份的危险。两个人两份的秘密却不见得仅仅是双份的危险,也许是四份甚至八份十六份呢?

汤玉玮,一个不该知道你的身份的人知道了你的身份。虽然说起来你也知道了她的,但你能确定她的层级吗?你能确定她的安全可靠性吗?就算都能,你们是不同的系统的人,即便你看不惯但你不能否认,这两个系统互相倾轧,甚至有时候互相坑害。今天你们如此相对是个意外,但难保未来还是发生一样的情况呢?你们两个被指派去杀对方怎么办,或者去杀某个对方的身边人、最后又一次弄得刀兵相向的时候怎么办?

当然,裴清璋不会背叛你——至少不应该——可是万一她不知道呢?就像你不知道今天来的人是她一样,她不知道,你怎么办?今天可以,明天也许可以,后天呢?会不会终有一天不可以?不可以的那天怎么办?

她以前想过忠孝两全的问题,自以为自己这里不存在。谁知道这事儿能以这样一种形式找上门来。理想、革命、抗日、爱情、大义、自己,为什么全部搅合在一起了,她想要做的原应该是都顺在一起的拧成一股绳的,现在呢?这些绳子搅合在一起把她捆住了。

下一次如果不是人而是枪口,枪口转过来遇到的如果就是裴清璋,自己一点犹豫不愿不开枪的话,会不会反而被对手打死?哪怕不是裴清璋行凶,哪怕裴清璋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是被人背叛了,她也终归会为这一分钟一秒钟的犹豫而付出代价。

她想要抗日,要奉献自己于抗日的事业,也想要真挚地去爱——哪怕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对于裴清璋的感情能不能称得上算得上爱情,但她想要那样去对待裴清璋,想要去珍惜,想要去保护,想要去靠近,想要把仅有的闲余时间甚至都花在和裴清璋相处上,甚至是一部分生命——可这二者是否不可调和?她要么去抗日,要么拥有一个爱人。

拥有裴清璋吗?她想啊。

她过往不曾拥有不曾真正地去发展,现在她还是想要,还是想认真拥有,还是不想隐瞒自己真心用某一种只能欺骗自己的谎言去生活,不,她不想那样。可是看看吧——她在黑暗中对自己摇摇头——你看看裴清璋的性格,看看她母亲陶静纯的性格,看看她们家的样子,这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在纽约时你那位女友尚且因为离经叛道和父母断绝关系再也不想回到田纳西的农场去,裴清璋会更好吗?不会的。裴清璋那样顾家,即便母亲从不理解她、她也为此感到失望,她依然爱母亲照顾母亲事事为母亲着想——她怎么可能为了你而和家里闹翻?而不和家里闹翻,又如何与你一道?

想到这里,两眼一酸,滚下两行热泪,是啊,没有谁要和你一道,没有谁。

如果不是裴清璋,也许会更好。但……

重重关山,和谁跨不是跨?和谁跨都不是跨。

回想发现是裴清璋的那一刻,心中脑海中霎时流过无数种心思。怎么是她?竟然是她!是她的话她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来干什么?怎么办?必须得让她先走!

漩涡之中最明显的最重要的那个念头还是,让裴清璋先走。是保护裴清璋,是如何掩盖这件事、不暴露裴清璋的身份——她自恃自己肯定没问题。

自己一心想着保护她,从头到尾都是保护她。

结果现在呢,现在她让你走。现在她希望不要再和你见面了。现在她希望你离开她,她也要离开你。

如果真的照她说得那么做,如果真的从此断了联系,如果——

她一下觉得心好痛,几乎整个人蜷缩起来。

一旦离开裴清璋,自己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只是以前那种样子。

可是,

她不敢想,她不愿想,她可以轻易描画。

根本不想描画。

可是......

天亮的时候,她还是醒着,眼角依然带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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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