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七日,是个周日。瑟瑟冷风,似乎比往常还有寒冷一些。裴清璋意外地被叫来加班,她都觉得好笑,这一次和母亲说周日去加班,是真的加班了。可是来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事让法董庞蒂特把他们都提前叫来,忙忙乱乱,什么都说不清楚,也安排不好他们。整个秘书处这么多人,一时要他们整理文件,一时要他们发送消息——消息呢?没定。——一时又准备销毁材料。听说销毁,他们大惊,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庞蒂特又是一片指天画地的安抚。
从十二点半,闹到一点半,谁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还没吃饭的人便出去吃饭了。她留在办公室,和同事们聊天,心里没由来地想,这帮法国人是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是意识到了,会是什么?也许她应该找郁秉坚问问,一会儿就问?和他的联系向来都是有事才联系,单纯问这么一件事,似乎缺了点底气,而且他会不会告诉自己还两说……
两点了,钟敲十二下,大家都有点儿困倦,有人哼哼唧唧,说法国人疯了,没事儿把大家扣在这里干什么。她正要讲个酝酿已久的法语笑话来解闷,突然那不知道何处去了的庞蒂特冲了进来,身形摇晃就像再也站不住了一样,声音如同双手一般颤抖地说道:“La guerre est lancée{41}!!”
他的样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上去问他在说什么,谁和谁打仗了,在哪里打仗了。因为他苍白的脸,没人觉得他在开玩笑。众人摇他肩膀,拍他脸颊,直到手劲儿大了一些,他才说出,是日本进攻美国了,日本人轰炸了美国人的珍珠港。
众人中只有几个明白过来,讪讪地往后退,裴清璋还没反应过来,是庞蒂特自己一声大叫,日本人就要进租界来了!
这一喊,整个办公室乱作一团,像是惊慌的鸟群,向四面八方飞,几乎撞到了彼此,更别提等于鸟的羽毛的文件、文件夹、墨水笔、票据乃至茶杯。
裴清璋站在原地,像是站在台风眼里,看上去很安静,眉头却出卖了她一样混乱无助的内心。日本人和美国人动手了,竟然敢和美国人动手!敢和美国人动手就意味着敢进租界,敢和美国人动手就意味着和西方列强彻底翻脸了,不管了,当然可以进租界!平日里在华界烧杀抢掠为非作歹的,进了租界还不知道怎么样!法租界!法租界从这些法国董事到居民都是一群绵羊!巡捕房的巡捕,不和76号串通一气才怪!这一向最安全的法租界,现在也要不安全了,也要不安全了!
而且如果日本人进来了,郁秉坚那一摊子事怎么办!且不说还怎么做、做些什么,日本人一进来,岂不是敌人住到了门口、住到了隔壁!日本人要监视他们发现他们将会更容易,抓他们也会更便捷,宪兵队直接能进来,不再需要借助76号的手,就等于宪兵队和76号成了两只手!现在已经是躲躲藏藏了,往下还不知道要怎么样!上次她就觉得自己非常不具备那种所谓“反侦察意识”,临时出事她都不知道怎么撒谎,到时候万一出事,自己怎么办?自己真的能躲得过日本人的检查和怀疑吗?
何况这事已经是不得不做了,根本没得选择!她一方面退出不了,人已经在事中还能到哪儿去?脱离这档子事的途径只有一个,她死!另一方面,为了钱她也不能不继续。万一日本人进了租界,让租界不复存在,她生计无着,不是只能靠着那点津贴暂时支持?租界不存,日本人一来,市面只怕更加凋敝,她又到哪里去找一份合适的待遇足够支持的工作?到时候还不知道物价涨到哪里去,一份收入如何够?
她看着自己的双臂,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想到妈妈更不外如是,家里至多还有个女佣——这感觉就像是一下子给抛到了半空中,只能害怕自己要坠落,却不能做任何事来阻止自己的坠落。
忽然之间同事打电话的一声惊呼让她反应过来,自己也应该打个电话。只是不能打给妈妈,那样会吓着她,还是要等到自己和她当面说。那除此以外……
她想打给汤玉玮。
什么都不干不问不说不知道,就听听汤玉玮的声音就行,至少万不得已,她还可以依靠依靠汤玉玮。只要汤玉玮不知道,她一边撒谎一边生活也没什么,她……
可是不知道汤玉玮在哪里,她总是在这里那里,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担心,万一日本人已经进来了,汤玉玮安全吗?在哪里能安全!也许像公董局这样的地方都不能避免不安全——
突然听见楼下一片尖叫,仿佛是街面上有人喊了一句“日本人来了”,吓得秘书们更加慌乱起来,电话都不打了,全在收拾东西像是马上要跑了。她望着众人只觉得今夕何夕,却听见楼下一个中气十足的法语嗓音,她知道那是杜伐尔。
也是,他毕竟是领事,此时不来更待何时?
杜伐尔站在楼下先是对楼下慌乱的工作人员喊道,说自己是维希法国的官,和大日本帝国是一起的,和元首是一路的,理应受到日本陆军的保护,日本人不会也不敢进来,叫大家不要惊慌。她听了这话,一边恍悟自己刚才没反应过来的这一点,一边又对杜伐尔感到不齿——这家伙往日最是不屑维希政府,说那都是投降的软蛋,她也懒得说他照旧拿着维希政府的工资,说这话情何以堪。可想想,人的脸皮总是比兽皮还要厚的。
过了一会儿,杜伐尔上来了,正在对他们训话,安抚他们不要着急,众人围着杜伐尔正问问题,忽然电话响了,乱哄哄的没人去接,杜伐尔的随从只好自己走过去,接起来先是讲了一句法语,接着竟然讲了一句英语,然后对她说,利亚,找你的。
她愣愣地走过去,接起来,那边是汤玉玮。
“出事了,你那边还好吗?”
是出事了,汤玉玮很清楚。她是在片场收到的消息。
片场其实是个转接消息的好地方。人多口杂,混乱之中什么都混得进去也什么都带得出来,她总是在这些地方与人交换情报。一个片场所有的眼线她全部认得,做灯光的那个是老手了,会通过灯光的不同打法来给她信号、让她到不同的地方去查看用密码写得字条;做杂务的小子看上去是新来的实际上是更老的老手,那一侧身就能把条子递到她手心里的技术,难怪是扒手中的高手。
今天也是这位高手,给她递来一个条子。她打开一看,立刻走出去给德堂打电话,接通问的第一句话是,真的吗?德堂笑道,这还能有假!她笑,那还真是熊心豹子胆,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德堂严肃道,还不到时候,最近看上去一切平静了,往下的事情就会多。你们首先是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再行动。那边会有消息的。
她问德堂,你信他?
德堂说,和我信不信无关。
她也懒得说既然敢让我们恢复行动而不是把他杀了,那就只能是双面间谍呗。挂断电话,她正要走,又立刻转身走回来,给裴清璋打了个电话。
这时候她一定需要自己的声音。
这时候自己也需要她的声音。
电话那头先是裴清璋一声轻轻的“喂”,像是害怕什么。“出事了,你那边还好吗?”
“我——我还好。”像是看了看周围,“虽然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但是刚才听领事说,这边归维希政府管,日本人应该不会动我们。”
她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没错,“那好啊。公共租界肯定不保了,你们能保住就是好事。”
裴清璋在那边无奈地笑起来,“谁知道能保到几时呢?”
“有一天算一天,”她说,“明天还没来,为明天不确定是否发生的事情担心是防患于未然,但是防得太多,徒增压力,只能叫你自己不开心。”
“是啊……”她好像听见裴清璋轻轻地叹气,“我只是不知道会怎么样,又担忧惯了,叫你——”
“你那边,是不是大家都乱成一团了?”
“你怎么知道?”裴清璋笑了。
“你这样的人,若不是别人吓着你,也不会这样。何况,我也听得出来,你那边有些吵。”
“可不是吵吗,吵死了。他们都围着领事问东问西。好像领事能回答他们的一切问题一样。”
“那都是病急乱投医的,咱们不和他们学。”
“好。”裴清璋听上去就像一只小猫。
“别担心,咱们有办法,有的是办法。你还有我的。”
“嗯,好。”
挂了电话,她也没想回去,今天里面也乱哄哄的,采访肯定也采访不成,还不如出来透气。她走到剧院旁边的小巷,静静地点燃一支烟,背靠砖石墙壁站着。顺着自己吐出来的长长的烟雾,她望着天空,感觉自己的思绪比这层云密布的天空还要沉重,一层一层的各色思绪一应俱全。一时恨起日寇紧追不放贪得无厌、攻打各处俨然是什么都想要,活像他们“大日本帝国”的一切都要依靠掠夺、学习西方别的学没学上不说抢东西倒是先学会了;一时又顺着这个思路去鄙视日本人疯狂与自大,罗圈腿才学会走路多久就开始想要吞噬周围,狭小岛屿上就是诞生不了广博开放不自私的思维吗?以为什么都是赌,能赌得嬴?和中国对赌也就罢了,中国的确弱小而混乱,现在还和美国赌?一下子就顺着这个思路想到了美国一旦卷进来中国一定就有救了,因为日本一定完蛋了。别的国家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美国,她很清楚美国的强大和美国的决心,她清楚地知道日本不可能战胜美国,沐猴而冠还觉得可以代替人称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可想到美国,她就想起在美国的种种,想起之前收到的父母的电报。电报里,父母问候她,也带着兄长的问候——一封电报发那么长!简直是让人家电报员变成代笔师傅,写了一封长信来——以及妹妹读书的进展,最后问她怎么样,现在在干什么。她说了记者的职业,说了生活的近况,却不能说自己实际上在干什么。她说她也想他们,但是什么时候回去见他们,还说不好。
往下的打算呢?也说不好。
仔细想想,好像从打定主意要回来干这一行开始,她就没有什么往下的打算了,自己是没有打算的,一切听安排。
现在日美开战,想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收到他们的消息了。亲人们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消息。
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
她把手中的烟头弹掉,不会的,还不会。好像有一种确切的预感,知道自己不会。好像每次对着父母亲人的时候,都有一种非常确切的信心,或许也是实质上觉得自己即便出了事他们也不会怎么样,父母还有哥哥,还有妹妹,自己并不是唯一的那个。
自己对于谁又能是唯一呢?对于美国女友?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继续在哥大做研究,还是已经换了地方。她曾经对自己说也想去AP,不知道现在进AP没有,还是那只是说说而已。
曾经的美好生活也只是空中楼阁,说说而已。最终种种想象都变成只能回忆的回忆。
她闭上眼睛,想要在黑暗中看见那美国女子的脸,却怎么都看不清。一切声光逐渐模糊,仿佛沉入睡眠之海,末了,黑暗尽头竟然出现了裴清璋的声音和背影,那样清晰,那样明确,不假思索轻易就可以确认。
她一个激灵醒来。
刚才那番话,那最后一句“你还有我”,她不知怎么就是想这么说。哪怕她的理性深处并没有放弃对裴清璋的怀疑,她就是想。她可怜裴清璋的紧张与担忧,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安慰人家——怎么,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有一笔钱放在那里等你挥霍的,你怕什么?人家呢?可她就因为这个才说的那句话吗?就因为这份怜惜所以毛遂自荐为裴清璋的依靠吗?不,不是。
还有别的。有的是别的。有的是她不愿意承认的那些别的。比如裴清璋的嫌疑,裴清璋身上的谜团,自己对这些谜团的放任,自己对裴清璋的情感……
不。不要想了。
她在砖墙上碾灭了烟,往回走,准备回去看一眼就走。心里对自己说,反正你回来想着的都是保护自己的祖国与同胞,多保护裴一个,有什么不好吗?有什么不能吗?甚至还更加触手可及一些。你怕什么?
如果有冲突呢?
那是有冲突的那一天才需要考虑的事。
此时此刻,万小鹰依然在办公室里。这里的众人也乱,只是不像裴清璋那里是乱成一团,大家还能维持自己的正常工作,只是各怀的鬼胎几乎是要显出来了。万小鹰当然也怀着自己的异心,只是此事对她来说是好事,无论是基于异心还是基于伪装,所以她得以平静地放松地观察别人的反应。
有些人有些惊惶,大概是知道打美国不等于打中国,又打中国又打美国恐怕会很难;有的人则显然是一副强装镇定的样子,她于是就着这些人过往的表现揣测他们到底为什么而慌张,只不过这些人她也不用防着——无非是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害怕时局变化要被抓出来,他们怕的是日本人而已;有些人显然并不当回事,表现得几乎是玩世不恭,个别因她往日的浪荡而把她引为同道的还上来问她晚上可去哪里玩,她正好有个借口可以不去:“晚上值班呢,主任要我留下。”这倒是真的,虽然不是李士群亲口说的,是唐惠民说的。不知道唐惠民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重新有机会了、想爬出来折腾折腾。
其实这些玩世不恭的才需要关注。毕竟能骗过她的也许只有和她一样的那些人。
她一边看人,一边盘算,根据这些日子以来投机倒把的结果,汪政府的要员里,有些聪明的肯定会觉得日本的统治开始危险了,恐怕会伺机倒向重庆。他们倒向重庆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她不担心那个问题,她甚至支持他们那么做。她需要的仅仅是,知道他们倒向重庆了,然后让他们知道,自己知道。
其实自己不是一个喜欢要挟人的人,她暗笑,但是这一招还是好用。
也许得抓紧时间去见一见那位医生……
整个特工总部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盘算。只是未必都如她这样,想得很美,的确很美。
到了晚上,丁雅立才知道这件事,算是知道得晚的。而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盛东声回来的时候跟她说,日本人进来来封仓库了。她问为什么,盛东声说是这么一回事,有气无力,好像是在面对一件大到了自己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的事情。她愣了愣,又听见盛东声说从明天起日本人就会禁止使用法币,“完全禁止。”她一惊,继而开始快速思考为了家里的钱自己能做点什么。既然不能使用法币,总要想办法把这些纸币变成什么等价的东西,不然只是一堆废纸,还不知道何年何月会重新有用。
要换,一定要想办法,盛东声在问,也让她问问,万一她的那些官太太朋友们也有知道的呢?“现在肯定大家都想这么干!”她于是问,还打算问问父母,结果父母那边反过来问她有没有渠道,仿佛她就该有似的。
一片混乱,有时候电话都打不出去。外面偶尔听到速度很快的汽车声,带着刺耳的刹车,跟她的心一样乱。
末了终于问到一个有渠道的人,但是能换多少还不知道,答应明天给她消息,挂上电话,已经夜里十点。她没有困意,只觉得烦躁,让盛东声先去睡,罔顾万一盛东声开始打鼾自己一晚上都不要睡了。
就算能换,就算都能换,还得想着一件事——她在客厅里坐着,抱着双臂——要瞒着剩下的那些亲戚,算是亲的伯伯叔叔姑姑就有十几个,还有那些堂的,又是一大圈,个个都知道她嫁给了盛东声,盛东声一定有门路就等于她一定有门路。然后就会上门去找她父母——一旦那样,基本就等于瞒不住了。
她双手松开,在空中轻轻挥舞,没用,什么都瞒不住,迟早的事。父母会说,他们会上门,自己需要说很多话来推辞,然后还会被父母说教,闹得不欢而散。
啊,都打仗了,能不能都歇一歇,能不能——
街上又飞驰过一辆汽车,她的思路停在“打仗”二字上。
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摇着头,感觉从小到大仗就没停过,前几次到底是躲过去了,连八一三的时候她都不在上海。现在仗终于打到门前,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如同大海孤舟,不知道要被抛到什么地方去。
其实自己去哪里,真的有人关心过吗?
与此同时,躺在自己的床上的裴清璋又把今天听到的种种事情想了一遍,半路忽然觉得自己竟然还能分心去担心汤玉玮,倒好像已经彻底不再怀疑汤玉玮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此类种种麻烦似的。是啊,她对自己说,近来怀疑得也少了,已经没有那个多余的心力了。世事一天一天地坏下去,下午便听说禁用法币,真是一日比一日不安全,法币本来就用得不多了,现在彻底禁止,对她影响说不好多大,但一旦冲击底层,大家如果都去兑大洋兑美金,市面只会更乱,商业恐怕会凋敝,就是公董局屹立不倒,自己也难保自身,进一步节衣缩食是否有用也说不好。
再者,租界许多东西来自于进口,她想起今日在公董局听到的关于欧战的种种,德国如何,英国如何,这些东西她也不是很理解,他们说得也模糊,但乱的本质她是看得出来的——全世界都在为了什么而撞击在一起,像是撞车,开车的是疯子,坐车的却没办法左右车子的命运和方向,这又怎么办?到时候封锁航运,恐怕连药品也要成问题。母亲身体不佳,吃西药贵,吃中药也贵,偏方补药更贵,怎么办?封锁航路,营养品怎么办?日本人连物资的仓库都封了,别的难道不管制?管制起来,自己就会有门路去解决这个问题吗?
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
自己也只继续这样活下去,只能这样活下去,走一步看一步,甚至不知道迷雾中浮现出的下一个阶梯会通向哪里。局势的变化不断把自己推向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十几年来自己一直都是一个陀螺,一直都在夹缝中。
而所谓喘息之机,只有一个汤玉玮。
与汤玉玮的一切又能维持到几时?
混乱之中,她终于还是睡着,还做了一个梦。只是梦境非常混乱,一会儿在肮脏得发红的屋子里翻找误入垃圾堆的宝物,一会儿从数层楼上往下跌、无有尽头却不觉得害怕,末了,在一个木屋外面,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险,梦中感觉自己一旦进去就万劫不复,一旦进入就有血光之灾,却又必须进去,不进去也是个死。
于是她打开了门。
背后月光一照,里面是汤玉玮,正在对自己笑。
{41}法语,“战争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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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