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四章

夏天,丁雅立在家里从不会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因为她家有两台日本进口的电风扇,两下一吹,清凉无比,简直是打牌的好地方。她就这样无法反抗地做了好几个官太太们的东道主,天天招待她们打牌。她会打,打得也不赖,但不喜欢上桌子,不过偶尔帮人打两圈,让人家有空去解决内急。而且她也不是十分不情愿,毕竟——

家里有些人说说话也不错。总是自己一个人,女佣都太忙,也没人聊天。哪怕这些太太时而聊到她完全不喜欢的内容,也比一片沉寂强。

这天刚送走牌瘾很大的几位太太、她准备上楼去换衣服,女佣就追上来喊她,说太太,有人送了东西来,在门口等着呢。

“你收着就是了啊。”她讶异道。

“专门要您签收呢。”

她又只好出去拿,一看是个跑腿的小伙,手里拎着一个蛋糕。她签了字,让女佣把蛋糕送到冰箱里放着——就这美国货,也是吸引那些官太太来聚会的,其实要是那些老上海的豪门巨富不逃到香港啊美国去,哪里有人会看得上她家?——自己拿着夹在盒子上的卡片坐到客厅里去读。

打开看,只是祝福的闲话,署名万小鹰。

她笑了笑,送这个干什么?还叮嘱要和盛东声一起吃。也不想想,这么一大个,我一个人也吃不下啊。

黄昏时分,盛东声回来了。她走出来看着他脱外套,他看见她,倒率先说了一句:“今天又有人来打牌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

“从办公室走的时候,遇见王太太去接王天应,正好说到这事。”说着还嘿嘿笑两声,“王天应被看得这么紧,我倒想看看,他还有没有这个本事出去沾花惹草!”

她一边随意地应付道“还有这么一说”一边和他走进餐厅,招呼女佣上菜吃饭。一边吃饭,就一边聊彼此的一天。他的话总是比她多,毕竟他的生活比她精彩。直到吃完,盛东声正要起身到客厅去抽雪茄,她伸出手招呼他,“别走,还吃蛋糕。”

“蛋糕?”他笑,“哪里来的蛋糕?”

“万小鹰送的。”

她看见他的脸色竟然霎时就白了,诧异不已,“怎么了?”

盛东声那发黄的眼珠子转了转,“拿——拿到客厅来。”

两人于是坐在茶几旁,让女佣撤去了一切,上了蛋糕,放在那里,然后大家都走。她看着盛东声,不知道盛东声打的什么主意,在意着什么事情。一个蛋糕,能有什么?

“隔壁可养了狗?”他突然问。

“这一条街出去,你还不知道?”她说,“只有费家有一条。你想干嘛——”不等说完,她反应过来,“不行,你要担心,也得用野狗。这时候上哪儿找野狗去!”

盛东声木然地点点头,“可是……”

“万小鹰凭什么害你,你想想。”她说,“没有动机的话——”

“就是因为这投机倒把的事情!”盛东声猛地站起来,“实在是——实在是挣得太多了!现在觊觎这档子生意的人太多了,太多了!你不知道,我简直每天在——”

“你想想,”眼看他越说越激动,她打断他,“是有很多人嫉妒,可是万小鹰干嘛害你?她和你不是一路的吗?”

“我是怕她觉得我们招摇了,暴露她了,要下手我们干掉了!”

这话说得,她也不好斩钉截铁地说没这回事,毕竟她对万小鹰也没有这么信任。但就算这样,眼前的问题是这个蛋糕。

而且她从感觉上,也不觉得万小鹰需要毒杀夫妇二人。

于是她开始安抚盛东声,用自己和万小鹰的往来经历,盛东声稍稍安定下来,坐回沙发上。她见状道:“再说,送个蛋糕让我们吃了,把咱们毒死,也太显眼了。”

“说是这样没错,可是——莫名其妙地,她干嘛送个蛋糕?”盛东声两眼望着裱花精致的蛋糕,她也顺着望过去,“谁知道?也许咱们切开来就知道了。”

不理会盛东声惊恐的阻止,她拿起蛋糕刀就切,咔咔三刀,里面除了海绵蛋糕之外,就是一张纸条。她取出来给盛东声,两人一看,上面的话很简单,近来危险,少出门,尤其少去哪里哪里,多加小心。署名只有一个W。

从那天晚上开始,盛东声的惶恐就没有停止。他谨遵万小鹰的教诲,不但减少了出门,休息日也常常窝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也不让丁雅立出去。丁雅立一开始还问他可能是谁,为什么这样,后来就不问了,因为盛东声会给一个越来越大、越来越宽泛的名单,说到最后就像人人都和他有过节、人人都会害他一样。她甚至开始取笑他,是不是汪主席也要害你?

盛东声瞪她一眼,那表情看上去倒像是真的开始怀疑这一点了。她只好什么都不再说。一边也免于刺激他,一边,她也不知道这样躲下去何日是个头。要真想杀他,难保不会哪天直接在路上家伙一掏子@#弹@#乱飞,是不是?但她没把这话对盛东声说,说了也许会吓死他。她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虽然也会觉得“凭什么我来解决”,但现实是,丈夫拖延,而她正如以往的许多次那样,想试试自己的身手。

谁知道这天,盛东声突然想开了,安排车,要叫上她一起,去租界内的另一家古董店买东西。“买东西?干什么?”

盛东声不说,直到上了车,才说是要买一件古玩送给李士群的老婆行贿,以求自保。还说什么已经说好了,就差东西了。“送金子过于显豁,送钱没意思,不如古董好办。”

丁雅立听完,下意识地看了看车后,心想这样两个人招摇地出来,我要是准备杀你的人,我只等着动手了。

又看看盛东声,差点儿露出笑容来——一会儿怕死怕得不敢出门,一会儿又孤注一掷地出门送礼!

她望着车窗外的街道,我当然知道这时候真有人的话就可以下手了,可惜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看出来,是谁。

丁雅立在车里,对危险的存在心知肚明,对危险的实际情况却一无所知。她怀疑有人跟踪夫妇二人,觉得应该有、肯定有,这一点是没猜错的。只是她不知道,也猜不到,跟踪她的人里,还有一个万小鹰。

万小鹰这几日一直抽空对夫妇二人稍加跟踪。她守在盛家附近,就算被发现,也大可以说是顺路来找丁雅立的。但这只在她的闲暇时间发生。大部分时间,她都把这事情交给自己的一个眼线。此人是特工总部的一个巡逻队长,去年时,她曾通过情报分析,判断这个队长将去查的这个地方是军统的陷阱,里面很可能有炸弹。吴四宝非要这个队长去,她怜惜人妻小父母,就偷偷告诉了对方此事。这位队长果然得以生还,从此对她感恩戴德。她呢,也就顺水推舟安排这位队长监视吴四宝本人和他最亲近的那些手下。

这段日子以来,她是从别的渠道知道,吴四宝因为盛东声身为中央物资统制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伙同自己投机倒把,却没有给他加入投机倒把事业的机会而怀恨在心。她一方面取笑吴四宝是搞反了逻辑,一方面也觉得本该如此,这事只要是她来做,她就会这样做——一来她“歧视”瘪三,二来找吴四宝入伙这流氓肯定钱也不给、利还要分,三来,说实话,她没多余的“位子”和物资了。

所以说,吴四宝对他们不满,也是应该的。

吴四宝本人没有露馅儿,他的手下却不,成日骂骂咧咧,喝醉了酒就说出口来,被那位队长暗地里报告给她。她得到消息后,首先亲自跟踪一下盛东声的行踪,发现最好的干掉盛东声的时机就是在夜里应酬之后,当街两颗花生米,立刻结果。他应酬的地方他们也进不去,只能依靠黑灯瞎火的街角。加之盛东声又喜欢应酬,遂立刻以送蛋糕这种形式警告之。幸好盛东声嗅觉敏锐,自己也感知了不对,立刻防备起来。

今天是周末,谁知道这夫妇二人竟然想出门呢?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一路判断对方要去哪里。直到眼看着两人进了古董店,她直觉不好。光她一路看见的,此刻在周围的吴四宝的手下就不少。夫妇二人就是一直呆在里面都不行,更何况如果办完事出来肯定被围攻,根本不费劲儿。

思来想去,她还是得管一管。

这是救人,也更是她的机会。这里面的危险,她完全可以控制,甚至——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包——自己还有很多种方法,很多。

她让出租车停到两个拐角后的僻静处,下了车。算了算这一路过来都看到多少人多少火器,可能还有多少,又想了想附近的路线,然后转身走入一条小巷,于脑海中确定了路线,在老虎灶的路口转身,一路小跑,轻灵矫捷地翻越防盗的矮墙和堆放的杂物,未几就出现在古董铺的后巷。

那后门,也不知道平日里都走私什么东西,遮遮掩掩,一般人不好发现——幸好。不然万一一会儿吴四宝的手下来了,一下子就能发现这里是出口。只不过人家“久经沙场”的,说不定也能看出来。

要快。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去一看,那夫妇二人果然站在瓷器架子前,掌柜则干脆没有搭理他们,自己坐在柜台后面看账——稀奇,难道觉得盛东声太唧唧歪歪了?——她于是假装也是看古董,遂也没引起掌柜的注意。她缓缓踱步至夫妇二人身后,就在盛东声丁雅立发现了她即将喊出声的时候,她双手搭上夫妇二人的左右肩,在两人耳边道:

“外面有人。听我的,我安排你们出去。”

两人的表情她一辈子不会忘记。就从那一刻起,她知道盛东声不堪大用——镇定如同被雨冲走的颜料,露出底下泥塑的扭曲得难看的神佛来——而丁雅立却值得信赖,只是眼睛睁大、眉头一皱,继而看向掌柜。

她和两人寒暄起来,一会儿“你也来看古董吗”,一会儿“我正好想买一件什么什么你帮我看看?”,声音之大,掌柜不会听不见,然后拉着二人往另一个角落里去看佛像。她一边胡乱和丁雅立说着什么真不真假不假好不好的话,一边在里面见缝插针低声地说一会儿怎么跑。盛东声别的话不说,此刻立刻提出自己要先走,她瞪了他一眼,心里那些瞧不上和恶心越发翻涌,为了阻止他真不听话做出什么出格之举,“你一旦出去,就是个死。”

她连惯常用的“你信不信”都不想说了。

三人说好——或者说,是她和丁雅立说好,让盛东声配合她们行动,救他的命——然后又假装挑了一会儿佛像,与掌柜讨价还价说了半天,由丁雅立率先说,她回家里去取现钱,现在就要拿货,由盛东声留下陪万小鹰再看看,理由是盛东声也找不到钱都放在哪里。万小鹰说好,等丁雅立走到门口,她又忽然叫道,说有件东西要丁雅立帮她顺路取来,一直追出去,两人这就一道走到了街上。

万小鹰当然很清楚,她可以让盛东声先走,同样安排,她也追出来,让盛东声取,绕个路去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也没问题,自己自有办法把他弄出来。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她应该让被保护的主要人员从速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选择了让丁雅立先走。

两人假装亲密的好姐妹,嘻嘻笑笑地往停车的地方走。她一边笑一边向周围看,眼神快速扫了一圈,人数确实不少,但不怕,她能明确感受到对方的目光都看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

对,就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你们的目标还在店里。

也不知道这时候盛东声会不会吓死。但是相比出来就是个死,大概是老老实实的。

老老实实怕死的也不错。

她和丁雅立一道上了车,让司机按她的路线往一个方向开,七弯八绕,回到了自己刚才转身的老虎灶不远处,就准备下车。

正要走,丁雅立抓住她手腕,她回头一看,丁雅立已经是一副紧张的表情——也许刚才是她不察,一路上都只关心跟踪的人了,没看这被保护对象——关切地望着她,“小心!”

那语气里尽是深重的担心,却又被强装的平静给兜起来,坠坠晃晃的,像是随时要掉下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与自己的真实身份毫无关系的人关心自己的安全。

“没事儿。放心吧。”她拍拍丁雅立的手,下车离去。

采用同样的路线,除了手上多一块砖头之外,她轻易就返回了古董铺。进来之前,因为果然没有遇到围堵于此的瘪三们,她得以观察了一下附近的情况,打定注意,把砖头放在了自己认为盛东声一定可以翻得过去的那个位置。

往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她带着惊慌不已的盛东声,从小巷翻出来,挽着他的手快速进入附近一个戏院,混进后台,溜门撬锁,用人家的化妆品和衣服把盛东声换了个模样,然后安排盛东声上黄包车离开。自己呢,则又从另外的小路回到古董铺对面的酒店,监视着瘪三们等不及了进去,吵嚷一番才知道上当了——那老板,被她和盛东声一通天花乱坠地哄住、去翻更金贵的佛像,回身出来一看,两人已经不见了。

也是个开不长的主儿,她想,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咖啡喝完,这时候妆化得全然不是自己的盛东声,必然已经到家了。

哎呀,这一天还很长,很长……

她心满意足地托着下巴,品尝咖啡。暂时什么都不想。

盛东声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去洗澡。也不知道是为了洗去脂粉还是洗去晦气。丁雅立懒得理他,心里也觉得该好好洗洗,因为他进门的时候,她简直认不出来这是谁。

女佣下来说老爷在浴室里嚷嚷,但是听不清是什么。她只好上去,推开门,水汽氤氲里,“你说什么?”

“我说——”不知道是在洗头还是搓脸,听上去满嘴是水,“那西服——要干洗——有——脂粉——”

她又下楼去,专门把西装外套拿起来看,蹭了点粉,其实不算什么,擦一擦就好了,裤子才是问题多多,蹭破弄脏,泥点草痕,简直不知道是怎么滚出来的,明晃晃只有两个字,“狼狈”。她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直接扔给了女佣。“能怎么收拾怎么收拾。”

争夺利益的时候趾高气昂,被人威胁的时候屁滚尿流。那西装领口的脂粉,肯定是他坐在黄包车上还埋着头导致的。即便被万小鹰画的全不像自己、外面还批了一件风衣头顶还多一套假发,他还是胆小如鼠,一路逃回来。

富贵险中求,都是猴子火中取栗,还怕火烫?

她可以接受人谨小慎微,也可以接受胆大妄为,都可以,只要这人是知行合一的,里外里就一根铁棍绝没有夹带别的东西。不能是这样,不能是铁皮里包着锌,假装自己是铁棍,事到临头弯折得比谁都快,她不喜欢这样的人。

可这样的人偏偏是她丈夫。

想起三人在古董铺合计怎么逃跑的时候,盛东声提出要自己先走的那副表情,眼珠子都要蹦出来,比看见了千两黄金还要激动,比千两黄金需要他争先抢夺还要积极。是万小鹰瞪了他一眼,她才没有表现。不然,她也想瞪一眼。

她不觉得那时候瞪他一眼,回家就会怎么样。怎么,平日里对你顺从惯了,现在生死关头,你就要弃我而去,我还不能瞪你一眼了?

本来她还想问问盛东声是怎么逃出来的,坐在家里的时候还十分不安,担心盛东声和万小鹰的安全。结果看见盛东声平安回来、几乎是抱头鼠窜跑进家里的时候,她心里的担忧都没了,反而转化成恶心。幸好这恶心只是一部分,她还可以去想别的。盛东声逃回来了,万小鹰估计也安全了——一定吗?她有点不可置信,想信,不敢全信,犹豫不决,终于在晚上吃完饭之后给万小鹰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万小鹰说不用担心,明天见。

第二天下午,万小鹰来了,盛东声也请了病假在家等着。万小鹰进来先是和夫妇二人聊了一会儿,问昨天二人可还好,回来之后还有没有奇怪的人,盛东声立刻反应说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才是奇怪的,哪里判断得出来!她要是太阳穴上还有一只眼睛,肯定对盛东声翻了无数个白眼,“你呢?后来怎么收场的?”

“后来?可热闹了!”万小鹰放下手里的茶杯,“昨天我先守着,一直等着那些瘪三蠢货等不及了,傻不拉几地走进去。听到一阵吵闹,我就走进去。见他们围住了老板,正好摔了一个花瓶,我就开始和他们闹,说那个花瓶是我订的,要买了送给李士群的老婆的,全上海就这一个,现在好了,给我摔了,怎么办!我就上去揪着摔花瓶的瘪三的领子,嘿!我都后悔!”

她像是听入了迷,痴痴地问:“怎么后悔?”

“又油又脏!黑漆漆的!一下子差点儿捏不住,捏不住又下手劲儿,结果好了,满手黑!”

她笑,罔顾盛东声没什么表情,特别轻松地笑。万小鹰继续道:“我就闹,闹得那伙人都不知道怎么办,全吓住了。说机灵还是老板机灵,反应了一下就知道我在救他,立刻一起演,眼看就要背过气去。闹着闹着才有人把我认出来了,这才讪讪地退了。就是可惜花瓶碎了,我给了店主一半的价钱当赔偿才走的。”

她听见“一半的价钱”,用冰冷的目光瞟了一眼盛东声,盛东声却像根本没看见一样。

“哎呀总之,能脱身就好!要不是昨天我闲逛正好遇见姑父的车,想过来找你们二位玩,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

盛东声听见这话就像得了救一样,立刻开口感谢,那姿态在丁雅立看来不像昨日的丧家之犬、也许也不是面对日本人的摇尾乞怜,但实在还是条狗,只不过觉得对方也是狗罢了。

“总之如今是保住了,姑父不要担心,也不用过于谢我。”万小鹰说,说完拿起茶杯,眼睛却依旧看着对面的盛东声。盛东声立刻道:“也只是如今,不知道长期是否安全,不知道——到底是谁,想下手害我。”

万小鹰狡黠的目光射向盛东声,叫丁雅立看了一愣,接着有觉得有些寒冷,几乎伸手想去关掉电扇。

她是鹰啊,毕竟。

“现如今说,也只能是吴四宝。不然姑父也没犯着谁,别人也犯不着对你下手。”万小鹰一手捏着杯耳,一手一边婆娑杯壁一边说话,“毕竟姑父也不是什么闲人。有头有脸,也只有吴四宝觉得自己是个玩意儿了,才敢动手。”

盛东声听了这话,皱着眉头垂下脸去,思索半晌,问道:“照你这么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吴大队长网开一面?”

万小鹰笑起来,“姑父且想,要让他们网开一面,就要给他们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想要的东西,姑父给得起嘛?就算给得起,值得吗?”

盛东声不语,似乎在默默地盘算代价,万小鹰见状继续道:“或者说,不给他们想要的东西,就要让他们不敢要别的。姑父能让他们不敢吗?”

说到这里,万小鹰冷笑了一声,丁雅立几乎觉得这冷笑有些陌生。

“他们,什么都敢。”

这话似乎吓着了盛东声,盛东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那要这样,那要这样,我岂不是明天出去,也有危险!我还不如,不如去拜个青帮的码头——”

眼看盛东声越来越激动,丁雅立正想出声制止,万小鹰却放下了茶杯,杯盘放在桌面上,茶水没有溅出来,却非常响,“姑父不要着急。他们在这边下手不成,吃了瘪,明日就会去想别的好处。他们无非是想要利,这头没有,我们引他们去别处就行了。”

“可你刚才说我给不了——”

“姑父可千万不能直接去收买吴四宝,那个人是一百根的金条也收买不动的,他第一次收了一百根,下次就会找你要一百零一根。‘童叟无欺’!”

“那我——”

“姑父放心,不日我会找姑父要点消息,姑父告诉我就行。别的一概不用操心。从我这里经手,我自有渠道让他知道,知道了就会上去咬肉骨头,此其一。其二嘛,要干掉这号人就只有借刀杀人,到时候我还会找姑父,给我点消息,我给他弄点事情,惹到日本人的事情。到时候,要么是宪兵队,要么是李士群,要么是别的人,不愁他不死。”

这最后一句“不愁他不死”,万小鹰说得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又有点儿得意,和那个平日里与自己嘻嘻哈哈的姑娘几乎是两个人,丁雅立看得几乎愣了。那时她还不知道万小鹰计划的是什么,直到后来,日本人的金车被人劫了,她才明白过来盛东声的紧张是为什么。吴四宝确定被抓的当晚,万小鹰带着酒肉上门做客,三个人吃吃喝喝,高兴非常。

那已经是冬天了。很多年后丁雅立想起来,想起来时人已经在香港了。记忆中别的部分都已经模糊了,她记不得万小鹰带的是什么酒肉,也不记得盛东声的说了什么,只记得席间盛东声去上厕所的时候,万小鹰忽然问她,你最近还好吗?

就像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上车的时候,万小鹰也问她,你没事吧?

她记得万小鹰的神态,记得万小鹰的认真,更记得自己有些诧异、还有些感动的心情。

那其实是一个还算暖和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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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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