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众生皆苦

远了远了,乌篷船彻底离开了射程,刘大人心里的恨越来越烈,似烈火般要把他整个人吞噬。

当此之时,一道破空之声传来,一支乌箭忽然出现在他双眼之中,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哪里来的箭?怎么会是从对面来的?他还来不及思索,众人只听到血肉被利器穿透的一声:“哧!”

“啊!!!”紧跟着是刘大人的嚎叫。

官兵们转头一看,一支乌箭穿透了刘大人的右眼,鲜血喷涌而出。

为官之人失掉右眼,这官位怕是保不住了,孝顺的大儿子死去,留下一个满心怨愤又不懂事的小儿子,刘大人的后半生还有得熬呢。

乌篷船彻底驶离了玉湖,进入长江境内,李桃姐妹将船停在一处茂密的芦苇丛中。

鸢飞说:“休息半夜再启程。”

三人进了船舱,船舱里点着一盏油灯,棠落正在给大家准备吃食,说是准备,其实也就是把从刘府搜刮来的食物从包袱里拿出来,四个逃出生天的女孩子坐在一块,你给我掰块饼,我给你分口瓜,忽然齐齐笑了出来。

棠落直到此时仍然不知道李桃姐妹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帮了她们,疑问在心里盘旋了一圈,看到鸢飞年轻的面容,想到这里不是波诡云谲的皇宫,而是自由自在的长江,她从胸口吐出一股沉郁了半辈子的闷气,直接问了出来,

“桃子姐,你不是在江宁府的织造局里做事赚钱吗?怎么会突然回玉湖老家?”

李桃苦涩一笑,眼泪不自觉地滚落,“我们家穷,爹妈又生了六七个孩子,实在是养不活。我十岁就被爹妈送到了江宁府的亲戚家学织布,亲戚家里雇佣了十来个工人接一些织布私活,我手艺好,织出来的布匹又密又漂亮。

亲戚也厚道,我的报酬和雇工的报酬是一样的,每年给我5两白银,我在亲戚家吃住都不用钱,这五两银子我就都存了起来,一到过年就给了爹妈,爹妈性子懒,家里也没多少营生,就几亩地够一家人的口粮。

家里整修房子、弟弟们上私塾,钱全都是我出的,前年我进了官府办的织造局,报酬更多也更稳定,一年下来也有个六七两,我年纪大了,也想给自己攒点私房钱,留到以后出嫁用。

我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去年过年我跟家里商量少给点的时候,爹妈嘴上没说,但心里是不愿意的,不然也不会今年就要把我嫁给一个死人,爹也就算了,我也是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她怎么忍心让我嫁给一个死人,一辈子守活寡?”

李桃说到这泣不成声,李杏用小小的臂膀抱住了李桃,行为上是安慰,但话语却十分刻薄,

“姐姐,你常年在外,不经常在家,根本不知道爹妈本来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你给我买的糖和虎头鞋,他都要抢了去给他的好儿子们。他们吃你的用你的,还要把你卖给死人,比山里的猛兽还恶毒,不仅骗你的钱,还要骗你的心。

你不要为他们伤心了,他们心里本来就没有你,只有他们的好儿子们。眼下我们都逃出来,姐姐你有手艺,以后肯定能过得很好的,让他们抱着他们好吃懒做、狗屁不如的儿子,像一摊蛆一样烂在屋子里!”

比起李桃的伤怀,李杏的话十分恶毒,堪称诅咒,李桃听到妹妹的话,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爹妈喜欢儿子她一直都知道,但她以为家里日子好了,妹妹应该也能好过一点,但看到妹妹对家里如此怨恨,也不知道她不在的日子里,妹妹受了多少欺负。

“都是姐姐没有照顾好你。”姐妹俩抱头痛哭。

鸢飞触景生情,鼻尖也有些酸涩,忍不住看向怀里的棠落,想问问这五天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让她一见到自己就哭得那么委屈无助。

棠落蜷缩在鸢飞怀里,上辈子的往事如同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

上辈子棠落的玉佩也被刘家的小厮抢了,但她昏迷到第二天才醒,醒来后就听说了刘家二公子被阉的消息,但她也没想到这件事会和自己有关系,她带着仅剩的银钱,靠着不服输的倔强去了江宁府。

在江宁府,她凭着自己学了十几年的书画,进了江南第一富商林家,成了林家独女的教习,她也给姐姐寄过书信,但姐姐一直没有回信,她以为姐姐是生气了,现在想来,大概是姐姐救了李桃姐妹后,被玉湖县令追杀,再也没有回过玉湖了。

她在江宁待了一年多年,后来,江宁被倭寇入侵,她陪着林家独女去京城避祸,到了京城之后,她才得知自己的玉佩被一个太监进献给了皇帝,皇帝一直在找自己。

辗转半年,她终于在十八岁的时候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父亲也承认了自己,册封自己为公主,父亲虽然不甚喜爱她,但公主该有的尊荣他也从来没有少过自己的。

她安慰自己,父亲掌管天下,事务繁忙,没关系的,她之后的生活一定是幸福美满的,在外人眼里,她的生活也确实是幸福美满的。

生为公主,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是她的父亲,本朝没有和亲的先例,她可以一辈子生活在京城,生活在父兄的保护之下。

但父亲的遗忘带来的是整个皇宫的遗忘,她在宫里待了整整七年,没有人关心她的冷暖、没有人关心她的喜恶、没有人关心她的未来。

直到姐姐出现,姐姐把她带出了那个冷宫一样的地方。

26岁时,她选择了离开皇宫,在姐姐的帮助下,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夫君也喜欢自己,两人情投意合,她也确实过了一段甜如蜜的日子,很快她就怀孕了,怀胎十月,顺产生下了一个儿子。

此刻她迎来了人生中最大的痛苦。

棠落的对痛苦的记忆很深刻,深刻到五岁时被山里的老鼠啃了脚长大后都还记得。她记得生命里大多数的美好,更记得生命里所有的痛苦。

生产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痛苦,那种身体被撕裂,骨肉分离,婴儿从身下娩出的痛苦,整夜整夜折磨着她。

她无法和任何人诉说,彼时姐姐自身难保,父女关系浅薄,丈夫征战在外,家里除了她和孩子就只剩一些亲戚,亲戚们不仅不能同情她,还挖苦她笑她贪心不足,觉得她好日子过多了,一点苦都不能吃。

她被痛苦折磨得无数次想要寻死,但都被婢女拦下了,她学着慢慢去淡忘,但一见到儿子痛苦又再度袭来。

她被这种痛苦折磨了整整四年,直到再次见到姐姐,被姐姐接到皇宫,彻底隔绝了丈夫和儿子之后,她才过了六年清闲自在的日子。

这六年像极了玉湖山上的十六年,什么都不用去想,她只要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就好,看书画画、赏花听雨,棠落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幸福就是如此简单。

没有父兄、没有丈夫孩子、没有阴谋算计,有山有水有书有画,有姐姐陪着她就可以了。

只是为什么她醒悟得这么晚,晚到敌人把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逼迫姐姐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时,她才明白。

棠落看着姐姐的神情,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剑锋,剑刃割开了她的喉咙,她听到姐姐歇斯底里的呼喊。

她身边围过来很多很多人,事务繁忙的父亲、冷漠寡情的兄长、爱她但更爱家国的丈夫、单纯懵懂的儿子,但她的眼里只有姐姐。

她抬起手去摸姐姐的脸,却摸到了一片湿润,利剑割穿了她的气管,她只能艰难地喘息着,喊了最后一声,“姐姐。”

姐姐,往日总是你保护我,这次轮到我保护你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当公主,我只想当你一个人的妹妹;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听到那些加诸在你身上的污言秽语;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成亲不要生子,真的真的太痛了。

静谧的船舱里传来古怪的呼吸声,“嗬…嗬…嗬!”

鸢飞低头看去,棠落张着嘴,艰难地喘息着,脸上写满了痛苦,

鸢飞急了,“棠落?棠落?!妹妹!”

棠落在梦魇中看到了血沫在喉咙里炸开,血肉四散,一声呼唤击溃了痛苦的梦魇,她猛然睁开双眼,见到的是满眼关切的鸢飞。

“怎么了?你梦到什么了?”

她艰难地喘了口粗气,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你之前就哭成那样,现在又这么痛苦,你到底经历了什么?”鸢飞急切地追问。

棠落靠在她怀里,低声说:“姐姐,我们去京城吧,到京城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鸢飞搂她搂得更紧了,脸贴着脸,话语里满是歉意,

“好,我们去京城,都是姐姐不好,姐姐不是故意和你吵架的,姐姐还以为你会和之前一样再哄哄我、再等等我,我没想到你会自己下山。

“对了,你的玉佩我给你抢回来了。”

鸢飞说着要从怀里掏出玉佩,棠落摇了摇头,拦住了她的手,

ps:

1、元代起,民间就有叫爸妈的。

2、为了便于理解,统一一下本文货币汇率,一文钱=十元人民币,一两白银=一千文=一万元,一两黄金=10两白银=10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众生皆苦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假公主,真女皇
连载中小鸟小鸟飞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