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头,夜间静谧无声。
白姝仪手持长弓,带着两支箭迎着月光奔走在屋脊瓦片之上。
在镇上待了十多年,她识得所有人的面孔及住处。不消片刻,眼眸对准一处屋舍,缓缓拉开长弓。
冷箭悄无声息自高空俯冲而下,穿透夜幕,飞射进燃着油灯的屋内。
啸声落下,“嘭”地脆响在屋中炸开!
纸窗被戳出一孔,榻上安睡的男子陡然惊醒,惊恐瞧着地下碎裂的小盏,呼吸急促,“谁?!”
夜风将白姝仪垂落在背脊的发丝吹至身前,她面色如常,反手快速又射出一箭,冷锐箭尖擦过男人的嘴唇,狠狠钉在土墙中。
癞巴脸彻底清醒,哆哆嗦嗦跪倒在地,来不及探究便讨饶:“大侠饶命!”
无人应他,连夜风都停滞。
癞巴脸素日里游手好闲最爱嚼舌根,镇上住着的人都被他编排了个遍,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惹恼了谁才落得这样一个夜里被索命的下场。
他再无白日那般神气,哐哐磕响头,求爷爷告奶奶,请求菩萨佛祖保佑、请求大侠好汉且饶他一命。
潭水镇偏僻,此地更是人迹罕至,除却屋舍内的油灯再不见一丝光亮。
姝仪充耳不闻,两支箭矢全都脱手而出后,没什么情绪地抬头望向浓黑的夜空。
白芜寻到癞巴脸住处的时候,姝仪先他一步离开,看见涕泪四流的癞巴脸在屋中不停磕头谢罪,他啧了声,颇为遗憾:“原来还没死么。”
他擅长用毒,隔着老远将药丸丢进张着嘴嚎啕大哭的人口中,不消片刻,癞巴脸便昏死了过去。
“什么样的人值得咱们小阁主亲自出手?”
黑衣覆面的七煞在他身后不远处打了个哈欠。
白芜侧首,看清来人皱起了眉:“你来做什么。”
七煞嘿嘿一笑:“不光是我,十二煞也跟来了。”
话音刚落,同样黑衣覆面的青年行至此地,“少阁主,别来无恙。”
断梦阁除却阁主共有十八名杀手,被称之为“十八煞”,一至十八,排名越后功法越强。
因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往往出没在黑夜取人性命,故而叫“断梦”。
白芜本是断梦阁阁主的外孙,年少时不堪母亲的偏执掌控,逃出去后被白姝仪所救。几年前被寻回继任阁主之位,而今不过十五岁。
他性情乖张,出手狠戾,是几任阁主中对毒药最为精通之人,可谓百年难遇,又是老阁主钦定的后继者,故而无人不服他。
“何事?”
白芜沉下脸,那双瞧着有些了无生趣的灰色瞳眸闪过一丝不耐。
他从出生起便生了这么一双眼眸,外祖告诉他,当年他母亲体弱,腹中的他本是留不住的。
可他母亲执意要生下腹中的他,为了保胎不惜服毒。正因如此,白芜瞳孔颜色、体魄与常人有异。
七煞向来怕他的阴晴不定,摸了摸鼻子,“老阁主说许久没见外孙,想你了。”
十二煞隐在黑夜中,警告:“七煞,正经些。”
“老阁主大限将至。”
七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请少阁主速归。”
*
一场雨过后,空气仍泛着湿冷气。
姝仪悄无声息离开那片屋舍,耳边蓦地传来尖锐猫叫,她眼疾手快接住失足掉落屋顶的玄猫。
玄猫是她平日里常投喂的那一只,十分熟悉她的气味,紧紧跟在她身旁。
她抱着猫安抚了它好一会儿,冷不丁瞧见远处陆府门外那道熟悉身影。
少年披着浅色斗篷,此刻正站在透着凉意的夜风中。
——已过戌时,他独自在外做什么?
姝仪将长弓放进一家废弃已久的旧屋,漠然注视着陆无恙的动向。随后,在距离他最近的那道小巷处一跃而下,拎起裙边慢腾腾朝前走。
寂寂月光照在地面,夜风吹动她的发丝,遮住她那双顷刻间便含了泪的眼眸。
心中默数五声后,转弯处,窸窣脚步声果然不再是她一人发出的响动。
“咳……咳咳。”
一连串极为压抑的轻咳声传进耳中,紧接着,少年举着灯笼踏入小巷。
姝仪惊吓过度似地后退一步,踩进低洼的小水坑中,泥水溅在她手背,有些凉,激得她打了个冷颤。
“何人?”
极轻的一声,满含疑惑。
姝仪慌忙抬眼,不远处的陆无恙同她一样,面带怔然,显然想不到这会儿还能碰见未安睡之人。
朦胧烛火映照着少女娇柔面容,少年瞧清来人,露出和善笑容:“白小姐。”
姝仪面上的困惑与怯意消失大半,她眯着双眸,似是才看清来人,舒了口气:“原是陆公子。”
“白小姐这是刚从医馆回来?”
陆无恙清润润的笑眼望向她,握拳抵在唇间再次咳了几声。
少年月白衣袍上绣着的青竹,风拂过,连带着绣纹都生动起来。
白姝仪敛了眸子,面色难掩苍白:“乳母病重,我不放心她便去瞧了瞧。”
这般回答可谓是滴水不漏。
锦心医馆亥时才关门,这条小巷是回府的必经之路,也是去医馆的三条路线之一。
陆无恙将灯笼往前伸了伸,语气如常:“黑灯瞎火,白小姐胆量过人。”
白姝仪摇了摇头,抬手擦去眼眶中滑落的泪:“我与慧娘相依为命,自是将她放在心头的。”
她露出苦涩笑容,很快偏开了话题,柔声道:“不知陆公子夜深外出,所为何事?”
陆如荣为了他不惜举家搬来这样荒凉偏僻的镇子。偏偏在夜里,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子半夜偷偷溜出府,竟无一人看顾。
着实令她古怪。
“能闻到我身上的苦药味么?”陆无恙朝她走近了几步。
仍留有一段的距离,不用细闻,白姝仪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药味,带着轻微苦涩,很快又被他身上幽幽的香气掩盖了些。
白日里,他遣思行给她送去的那件斗篷上同样带着药味,透着淡淡的药香气。
陆无恙面上始终挂着一丝笑意,坦然道:“我病了多年,通身带着苦味,白日里其实不大愿出门。”
说着,朝后退了一步:“白小姐也觉得这气味奇苦无比,不大好闻吧。”
难怪他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出门也早早归府,原来有这缘由在。
随着他的动作,鼻间浅淡的药味散去了些,白姝仪摇头,羞赧道:“公子身上有股药香气,并不难闻。”
她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白府不慎走水的那夜。
火光映红半边小镇,险些将她和慧莘困在老宅活活烧死。
兴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阴了几日的天空被闪电撕开豁口,轰隆隆一阵后,接连下了许久的暴雨。
她与慧莘也因此顺利活了下来,被好心人送进了医馆。
她被慧莘牢牢护在怀中因此毫发无伤,可慧莘却受了不小的惊吓,病好了之后整日胡言乱语为她打抱不平,少有清醒的时候。
某一日,慧莘竟将她当成以前偷拿首饰变卖的丫鬟,冲进厨房举起菜刀就要砍她,口中还念念有词,说是要替天行道,收了她的命。
她险些无法躲闪,情急之下一个手刀将慧莘劈晕了过去,这件事这才罢了。
此事虽早已告一段落,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潭水镇巴掌大点地方,却因慧莘的声嘶力竭而传了出去。
那时司空霁在潭水镇已经有了“神医”的名头,慧莘不忍成为姝仪的拖累,自愿住进了角屋医治。
这之后,姝仪每日都会去探望慧娘,医馆弥漫的苦气她早已闻惯,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气,同陆无恙身上那股药香大有出入。
“白日没来得及向公子道谢。”
姝仪收回思绪,面上仍是那副羞怯的模样:“若非公子的斗篷,我还不知该如何回府。待我日后洗净再归还。”
陆无恙摇头说不用,将随身带着的锦帕递给她:“若是不嫌,可擦擦手。”
他竟观察的这样细微。
帕子上留有余温,裹着一丝微涩的药味,白姝仪握在手中,擦掉手背上的泥水:“多谢。”
陆无恙并未多作停留,转身便走:“时辰不早,白小姐也回吧。”
圆月隐入云层中,小道陷入黑暗,偶尔有两声虫叫,在沉寂的暗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昏黄烛光远去,姝仪也将面上表露的情绪收敛,眸中温度已然消失殆尽,漠然注视着少年的背影。
他并不着急回府,故而步伐缓慢。
千里迢迢举家搬迁来镇上养病的怀王之子,不过半月便传出贤名,颇得镇上百姓爱戴;自幼被弃养于此,空有侯府嫡女名头的她,只因母家风光不再便饱受非议与冷待。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同样身出高门,在镇上的处境却天差地别。
思及此,姝仪讽刺地勾起唇角。
眼下唯一能助她回京的人,正一步步同自己拉开距离。
她心下一哂,已然有了好的计策。
再抬脸时眸中已经蒙上一层水雾,脚边的枯木枝被她踩断,发出极脆声响。
在前方不远处,少年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时,她一个趔趄,纤细手腕扶稳住墙。
腕上从幼时便佩戴的红绳露出一角赤红珠子悬在半空悠悠晃荡。
与此同时,陆无恙也转回了身。
这一次,借着灯笼朦胧昏黄的光,他瞧见少女通红的泪眸。
脸颊上那颗细小的痣,衬得她更加纤柔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