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
陆无恙注意到她皓腕上那颗赤红珠子。
传闻九尾青狐尚未被岐山陆氏请进门前,是一只修炼千年,游历在凡尘的狐妖,在成仙之前,它向白家老祖宗讨封后,顺利位列仙班。
为表谢意,它取出用千年心头血凝成的珠子,将自己的仙气渡到其中,送给了白家老祖,白家后人一旦佩戴便百毒不侵。
白姝仪手腕上的这颗珠子,正是九尾青狐所赠的那颗。
陆无恙收拢思绪,朝她投去关切目光,“你可还好?”
这位自小便被景阳侯送来潭水镇的女儿,长着一副令人动容、楚楚可怜的容貌。
那双我见犹怜的剔透眼眸,隐隐含着几分不甘与不服输的倔强。
“我……”
姝仪撇开脸,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才道:“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到了夜里,我有些看不清方向。”
语毕,她面露羞赧,打起几分精神:“叨扰许久还望公子莫怪,时辰不早,公子快些回府吧。”
稀碎的石子和落叶被夜风卷起又掉落,沙沙声响在两人耳边萦绕,昏黄的微光将两人的面庞照得十分柔和。
陆无恙手中的灯笼又朝她面前递了递:“是我思虑不周。天黑路滑,我捎白小姐一截。”
白姝仪眸中的薄泪尽数褪去,怔怔望向他片刻,腼腆开口:“有劳公子。”
*
因司空霁素有“神医”之名,一向偏僻的潭水镇每日前来不少看病拿药的百姓,街市因此变得十分热闹。
不过这个时辰长街上的摊贩早已归家,商铺大门紧闭,又恢复冷清模样。
“公子在京城中也会夜里出来透透气么。”姝仪落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
陆无恙缓步走在前面:“在京城甚少有这样闲适的时刻。”
陆府在镇中心,没能在街上逛几步便瞧见了朱红大门。府门开了小半扇,思意探出脑袋,紧接着又一个脑袋挤出来,轻声急呼:“公子——”
“公子您快回来,王爷今夜……”
思意快步跑到公子身前,急急就要脱口而出,被思行掐了下胳膊后慌忙止住话头,笑吟吟看着姝仪:“白小姐,好巧呀。”
可不巧么,她本就是奔着陆无恙而来,制造了这么一场“巧遇”。
白姝仪望着那双纯真瞳眸,柔声回道:“好巧。”
两个孩子穿着相同的衣衫,一举一动尽显憨态,在面对自家公子时,脸上又带了几分焦急之色,左右拥着陆无恙回府,瞧着有些着急。
思行在他左手边:“公子,小心不要踩到水坑了。”
思意搀着他右手:“我们扶着您。”
平日里他俩从不会这样规矩,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像今日这般反常是头一回。陆无恙颇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了?”
思行想起王爷那张喝得通红的脸,以及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下人,碍于白姝仪在,他对公子挤了挤眼,道:“公子也该回府休息了。”
陆无恙停住脚步:“父王可是又喝醉了?”
他这个父亲,醉酒后一贯会做出荒唐事,在京中被皇帝勒令不许喝酒,搬来潭水镇后没了皇帝管束,这酒水自然是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思意点头如捣蒜。
王爷在府中耍长枪,手下没个轻重误伤好几个下人。许管事非但没能劝阻成功还挨了两枪,疼得满头大汗。
思意与思行不敢上前,只能出来寻找唯一能劝阻王爷的公子。
陆无恙心下了然,让他俩先回去:“我随后便到。”
旋即返回身,他将灯笼递给白姝仪,面上仍是那副和煦笑容,半分没有受身外之事影响的模样。
“夜深露重,回去路上要当心。”
*
灯笼杆上独属于陆无恙手上的温热早已被夜风吹散。灯笼内的光愈发微弱,旧宅近在眼前,白姝仪索性吹灭烛火,迎着月光快步往回走。
刚合上府门,白芜便从墙头一跃而下,站在了她面前。
“阿芜?”
白芜此前从不在夜里来寻她,姝仪心中纳罕,疑惑片刻,倏然想起癞巴脸。
癞巴脸非议她的时候,白芜就隐在旧宅附近。若非她拦下,癞巴脸恐怕早就死于他所制的奇毒下。
“你方才跟着我去了南边?”他个子比她要高出许多,姝仪仰头看他。
“嗯。”白芜艰涩开口。
他不光跟着阿姐去了南边,还将她与陆无恙在小巷、街市的举动尽收眼底。
姝仪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随口问:“死了?”
“没,给了他点教训。”
白芜摇头,“若是我真将他杀了,阿姐会生气么?”
姝仪气定神闲道:“一个烂人,杀了就杀了,何须过问我。”
白芜这才露出笑容。
他此行来不是为了报备,而是为了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骨笛交给她。
除却阁主,携骨笛者能调令十八煞,为其所用。
知道他是在担心那些上门讨债的人有可能会来找麻烦,姝仪拿过来端详片刻,又还给他:“我是景阳侯之女,那些人只敢动动嘴皮,不敢动真格。”
提及侯府时,她眸中闪过一丝嘲弄。
“阿姐就答应我这一回。”白芜立马换上一副委屈神色,“我要回断梦阁一趟,此行归期不定。”
重新把骨笛放进她手中,覆上她的拳头:“阿姐若是有要事便吹响骨笛,若是我无法及时赶来,他们也会来的。”
七煞和十二煞还在不远处的高楼上等他回朔方洲,他不便再逗留,“阿姐,等我回来。”
他倏然想起陆无恙同阿姐肩并肩站在街头的那一幕。
一个乖顺纤柔,一个温润和煦,两人瞧着竟然是那样的——
用七煞的话说,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可那个病秧子哪里能配得上世间顶顶好的阿姐?
“阿姐今夜瞧见了陆无恙,觉得他……如何?”
姝仪颇有些疑惑地歪了下脑袋,没太理解他问这个做什么。见他目光沉寂如水,她细细想了一下这些时日的所见所感——
平心而论,她从记事以来便待在在潭水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像陆无恙这样温善儒雅的公子此前没见过,能被称之为“君子”的人,唯有他一个。
白家失势前,镇上一大部分人对她唯有谄媚与殷勤,直到白家落魄那日翻脸无情。待她一如往昔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
富庶一方的白家早已是十年前的旧事,而今却依然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等着看白姝仪笑话的人不知凡几,那些冷嘲热讽她也听得耳朵险些生了茧。
这些人凑在一起能将白家与景阳侯府添油加醋说上个三天三夜,仿佛遇见了知音,险些没能相拥而泣。
一旦谁家有了难处需要帮忙,便立刻作鸟兽散,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可陆无恙和他们不同。
这位从华京来养病的陆小公子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瞧见旁人的难处绝不会袖手旁观,给予恰到好处的善意。
这一点在她身上也仍发挥的淋漓尽致。
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却总让她感觉有些捉摸不透。
姝仪每每想到他那副和善君子模样,便在心底生出一种不实之感。
这世间,当真有这样风光霁月举世无双的人么?
她压下心头浮起的古怪,沉吟片刻,给了白芜一个确切的答案:“不如何。”
*
王府的下人都知道,怀王每逢醉酒便会撒酒疯。
思意走在前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公子等会便站在我与思行身后。”
想起王爷撒酒疯的场景,思行颤了颤牙关,强装镇定:“我们会保护好公子的。”
府内灯火通明,越朝北边凉亭走,斥责声便愈发清晰。只听“哐当”一声,似有重物落地,怀王中气十足道:“酒呢,拿酒来!”
紧接着是许管事的声音:“王爷,您该歇息了。”
“滚,别扫了本王雅兴——”
陆无恙就是在这时走到了木桥上。
凉亭外跪倒大片下人,全都脑袋着地瑟瑟发抖。
那把被主人宝贝了半辈子的乌金长枪被随意扔在地上,而今光泽暗淡,威风不在。
凉亭里,戎马半生的陆如荣衣衫不整,眼前蒙着一条白巾,张开双臂,“翠儿,你人呢?”
名唤翠儿的丫鬟抖如筛糠,却还要强装镇定:“王爷,奴、奴婢在这儿呢……”
夏夜凉风阵阵,熏人酒气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陆无恙将瑟瑟发抖的思行与思意挡在身后,站在木桥上静静望着这一切。
陆如荣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酒水,二是女色。
他嗜酒如命,酒品奇差无比,醉酒后言行举止粗俗鄙陋,不堪入目。
一觉睡醒方能将前一日所做的荒唐事忘了个干净,却叫目睹的众人担惊受怕许久。
许管事扶着老腰,疼得脸色煞白,正要亲自去寻小公子,冷不丁瞧见木桥上站着的少年。
他长了双缱绻含笑的桃花眸,瞳眸清亮,像一方澄澈明净的湖泊。
此刻的他半张脸隐在夜色中,被月色映照的半边脸分外冷峻,神色漠然,似是对眼前的此情此景竟掀不起半分波澜。
一向温润尔雅的小公子怎么看起来……
有些不大对劲?
当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许管事忽略心头闪过的异样,看见他如同看见了救星:“公子,您回来了!王爷您瞧,小公子来了!”
陆如荣一把推开怀中的翠儿,喃喃道:“我儿来了……是庆喜,还是庆安?莫非是……庆康!”
这三位公子早就相继离世了。
许管事擦掉满头的汗,赧然开口:“王爷,是四公子来了。”
“四……”
陆如荣眯着眼睛,“是无恙来了么?”
陆如荣打了个酒嗝,一把扯掉眼前的布条,瞪着一双浑浊的双眼看向木桥上晃动的人影,久久未语。
陆无恙直视这道目光,握拳咳了几声后,让跪着的人尽数退下。下人们如临大赦,赶忙离开此地。
“无恙都长这么大了?”
陆如荣看了小儿子好半晌,才瞪着眼睛道:“不,我可怜的无恙不是早就死了么。”
此话一出,留在此地的思行思意脸色骤变:公子不是正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
许管事按了按狂跳的太阳穴,心知这是怀王给脑子喝坏了,赶忙道:“王爷喝多了神志不清,思行,思意,快随我去端醒酒汤来!”
“……”
原地仅剩父子二人,陆无恙淡声道,“父亲日理万机想必忘记了,'无恙'这个名字,是您给我取的。”
陆如荣盯着他看了许久,脑中闪过曾经细碎的画面,失笑:“噢……是阿逸来了,现在瞧本王的记性。”
看着天际孤冷的月,他接着道,“我那几个儿子早早都归西了,你怎么还没死呢?”
“许是因为命大罢。”
陆无恙弯起眉眼,温声道:“若是我死了,岐山陆氏这一脉想必就要绝后了。父亲不是一向最看重血脉么?”
陆如荣恍若没听见儿子的话,喃喃道:“他们不该这样死去,该死的应该是……”
似是有所忌讳,他没能说出口。
陆无恙抬头瞧了眼隐在云中的弯月,缓步走近坐在地上的陆如荣。
“最该死的——”
他的语气一如往昔柔和,可说出口的话却像一把锋利的剑,直往陆如荣心窝子深处捅:“难道不是父亲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