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善人

直到眼角余光瞥见陆无恙带着两个小童消失在视线中后,白姝仪垂下眼睫,思绪翻涌。

——他是何时站在小楼旁的?

从自己躲开癞巴脸意欲使坏的手,到躲在陈席身后假意垂泪,他瞧了多久,又瞧见多少?

是否瞧见白芜在暗中对癞巴脸做出的手脚?

她从小习武这事连慧娘都瞒着,除却师父和白芜外再无旁人知晓。

平日里她最擅长在人前示弱扮乖,故而镇上的人从来只当她是个温善可欺、无依无靠的落魄小姐。

藏拙至今,若是防身的底牌被陆无恙察觉,诸多计策岂不是要毁于今日。

身侧的陈席仍在同她说话,“若是日后他仍如此待你便告诉我,我非要给他个教训不可。”

姝仪假作平日那般乖顺模样认真听着,实则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心中。猜测与忧虑压在心头,她耐着性子抿唇一笑,“多谢公子。”

随口敷衍了陈席几句后,她离开医馆。

路上并无出行的人,姝仪执着伞,一路走得极快。

白芜在旧宅等候她许久,见她回来,忙丢开手中正在编的头发,围着她上下打量了好久。

他生得极其高瘦,满头乌发垂落在肩头,眉心红痣衬得那张男生女相的精致面容愈发妖冶。

“怎么了?”白姝仪跟着他的视线打量自己。

“阿姐有没有伤到哪儿?”

虽说癞巴脸被自己扔出去的石子砸中小腿摔在泥坑,并未沾到姝仪的半片衣角,可白芜仍不放心。

姝仪摇头,漆黑的眼眸看向池中的几尾游鱼:“没有。”

白芜一向很轻易便能察觉到她的情绪:“阿姐不开心?”

白姝仪面色微凝,同他说了心中的猜测。

“阿姐放宽心,他什么都没瞧见。”

即便知道阿姐应对癞巴脸那样的无赖十分轻松,可白芜还是不放心独自留她一人在那儿,于是暗中丢出石子让癞巴脸摔进泥坑。

之后他依旧待在暗处,看见阿姐被陈席护在身后时,走出老远的陆无恙经身旁小童提醒,回身望了过去。

却也只是一眼便收回目光。

姝仪内心的疑虑这才放下。

她招手让师弟坐在身旁的石凳,给他编了个垂在身前的麻花辫。

白芜摸了摸发辫,仰头望着她,一脸孩子气:“阿姐第一次给我挽发就是这个辫子。”

他还记得逃出断梦阁后一路向西跑,天黑了又亮,直到头上叮哩啷当的发饰彻底跑丢才停下来,没多久便昏死在了就近的湖泊旁,醒来后就被阿姐与师父收留。

那时年仅九岁的阿姐已然出落的温婉动人,看着他的那双黑眸出奇地亮,同他说话时温声细语,给他扎了个与她一样的麻花辫。

过去了七年之久,他也仍清晰记得见到姝仪的第一面,记得那双纤细十指抚摸发丝的触感,又是如何给自己编的发辫。

姝仪摘下一朵开得最为漂亮的浅色月季,慢条斯理地插在他刚编好的头发里,“好了。”

白芜捏着发尾,嗅着头发上的花香,忽然想到一种假设,不由得问:“若是陆无恙瞧见的话,阿姐该当如何?”

姝仪折断衰败的月季,语气一如往常那般低柔:“那就杀了他。”

为了回京她在此地隐忍蛰伏多年,每行一步都慎之又慎,任何有可能阻止她回京的障碍,她都会清理掉。

*

夏日的潭水镇向来多阴雨,一连数日不曾停歇,惹得镇上百姓叫苦连天。

慧莘这些时日千叮咛万嘱咐让姝仪多多保重身子,无事不必来医馆。

姝仪面上乖乖应下,每日却雷打不动往医馆跑。

今日虽无雨,但天气仍旧阴沉得要滴水。

姝仪快要走近目的地时,从医馆匆匆跑出来个青年人,他拎着药包,边跑边抬头观察天色,完全没留意到不远处有人出现。

正要躲闪,姝仪忽然瞥见医馆内熟悉的颀长身姿,不禁回忆起头一回在陆府门口,她曾听见丫鬟称颂四公子心善,待人宽厚。

陆无恙来潭水镇已有半月有余,这些时日她没有选择贸然接近,而是在暗处观察他的举动。

约莫是体弱的原因,他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出行也只带着思行与思意二人。

主仆三人在外待的时辰不长,可镇上百姓夸赞他的却不在少数。

但凡他瞧见旁人的难处,绝不会袖手旁观。

因他的善举,王婆家漏水的屋檐得以修葺一新,阿喜丢了好几日的小黄狗在山林里被寻了回来,流浪到镇上的乞儿得以饱餐,有了安身之所。

还有……

一些零碎的小事,凡是有人向他开口,他都会倾囊相助。

这桩桩件件,姝仪都看在眼里。

不过半个多月,陆无恙的贤名便在镇上传了个遍,受他恩惠的人都在私底下称他为“潭水镇第一大善人”。

而今,善人近在眼前。

就在青年险些要撞到自己肩膀时,姝仪垂下眼眸,计上心头。

*

青年边望天,边迈大步奔跑,鼻尖率先闻到一股清香,紧接着便听到惊惶地轻呼。

他虎躯一震,慌忙低头看去,就见青衣姑娘手中的食盒因自己的冲撞飞了出去,而她晃着身子直接倒向墙边。

嘭!

木盒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瓷盘与糕点滚了出来,为青石板妆点上别样的色彩。

这响动惊到了陆无恙。

他蓦然回首,入目便是那身着青衣的姑娘被魁梧青年撞了个踉跄,稳了稳才得以站直身子。

她眼圈通红,素白小脸毫无血色,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却强忍着情绪站在原地,背脊薄薄一片,看起来柔弱至极。

青年见状也被吓得白了脸,他没想到自己的力气竟这般大,竟然撞了人也毫无所觉。

他赶忙去清理损坏的食盒:“真是对不住,我急着回家煎药,没能瞧见你。”

“无妨。”

白姝仪捏紧脏污的裙边,垂下双眼,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却仍善解人意道:“公子快些回吧,煎药要紧。”

医馆内,目睹了这一幕的思意很小声地说:“她是不是许管事提到的那位白家表小姐?她的裙子脏了。”

出门在外衣物不洁实在有失礼数,思行没忍住搅了搅手指,面露担忧:“这可如何是好?”

陆无恙将目光落在白姝仪脏了半边的青色裙边,上面沾着褐色的泥点,让她看起来添了几分狼狈。

略一思忖,他将披着的斗篷解下来给身旁的思行:“拿去给那位小姐。”

“还是公子想得周到!”

思行赶忙抱着斗篷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将手中尚有余温的斗篷交给白姝仪,“白小姐,快些披上吧。”

姝仪颤抖着长睫抬起眼眸,同陆无恙对上视线。

少年那双极其温润的眸子认真注视着她,露出一个和善笑容,向她颔首示意。

而后,领着思行与思意离开此地。

这举动一如姝仪往常瞧见的那般,少年做完善举绝不多做停留,也不与人过多寒暄,以至于她连道谢的场面话都没能说出口。

她愣神的间隙,陈席忙完从药堂出来,瞧见地上狼藉,“这是怎么了?”

青年抢了话头,“我不小心撞上了白小姐……”

“这么大个活人站面前你是半点看不见?”陈席将滚落在地的糕点碎屑清理掉。

青年只得红着脸再次道歉。

瞧见姝仪在神游,脸色也不大好看,陈席忙问:“是不是不舒服,快去让阿霁给你瞧瞧……诶,你这衣裳怎么全是泥——这小子属牛的?劲这么大。”

“……”

姝仪忽略耳边的吵闹,披上沾染着些许药香气的斗篷,将带子松松系上,沉沉望向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她顿时在心底生出些许烦闷。

这大善人,似乎有些不大好接近。

*

灰蒙蒙的天看起来不像是有落雨的迹象,窝在家中许久的百姓纷纷出门闲话。

穿着布衣的妇人将目光落在锦心医馆的方向,狐疑道:“我瞧着白家小姐近些时日往返医馆很是频繁,可是慧娘出了何事?”

另一人答:“听说慧娘的病情愈发严重。若她死了,白小姐可就再没有倚仗了。”

布衣妇人连声叹气:“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却生得瘦弱单薄,唉。”

不和谐的声音在二人身后传来:“兴许这乳母是被她克成这般的呢?”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慎言啊。”

“她母亲可是为了生她血崩而死!”

癞巴脸作惊恐状,声音渐弱下来,“有和尚给她算了一命……她才被送来这儿。我婆娘在华京的尉迟家做工,这些高门密辛在京中谁人不知?她保准不会听错。”

这会儿功夫,五六个人围在参天巨树下闲话,有人本要去锦心医馆拿药,听闻闲言碎语当即凑上来,好奇道:“算的什么命?竟将人送到这儿受苦。”

白姝仪幼年便被送到潭水镇上这件事不是秘闻,众人多有猜测却不得真相。

她待在镇上这么些年,景阳侯府少有过问,是以众人每每谈论起此事都分外好奇。

有人猜测道:“该不会算出命硬,克爹娘?”

癞巴脸眼睛一亮,惊呼:“嘿!还真叫你猜中……”

“嘘!她过来了——”

身披斗篷的姑娘就这样闯入众人视线。

这姑娘模样温婉可人,头发仅用一根木簪挽着,未施粉黛的脸上秀眉微蹙,却盖不住她柔顺谦和的模样。

仔细瞧,便能瞧见她那双杏眸泛着湿意,微垂的眼尾带着一抹红。少女只朝众人瞧了眼便拎着裙摆回了府。

盯着那道纤瘦柔弱的背影,布衣妇人叹息:“瞧她那模样,慧娘是不是不大好?”

“唉,主仆俩都是苦命人。”

早些年白家在京城发迹,一跃成为华京数一数二的富商。此后虽不再返乡,但却仍将潭水镇的老宅子修葺的古朴雅致,布局别有巧思。

庭院深深,奇石水植应有尽有,白墙黛瓦,奇树参天,任是谁见了都要道一句“风雅”。

那时镇上的百姓都道这位白小姐命好,虽不冠父姓,不在亲爹身前,但她身后依然有白家的财力支撑,任谁都不能瞧轻了她。

只可惜好景不长,白家出了个不争气的儿子,散尽家财只为享乐,惹了一身债还被坑害,招惹上祸端,间接害了他两个姐姐,活活将老父亲气到归西。

白家没了主心骨,乱作一团,不孝子也失去了行踪。讨债的追到潭水镇,将老宅珍藏的名家字画、摆设一并抬走。

留在老宅侍奉白姝仪的下人见状,抢回卖身契,收拾包袱潇洒离去,偌大宅子只剩下相依为命的白姝仪和慧莘。

布衣妇人提起这些旧事,不由得抹了抹眼角:“本该是富养的娇小姐,怎么就落到如此田地呢!”

癞巴脸重重啐了一口,不屑道:“我若是这万事倚仗旁人的娇小姐,乳母时日无多,又不受家族宠爱,不若一头撞死,反倒来得痛快!”

吱呀——

木门轻轻合上,却隔绝不了外界的窃窃。

“呸,你这癞子,说话忒不好听了些!”

“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又是大伙儿瞧着长大。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丧良心的话?”

“呵,我又没说错。她没爹养没娘疼,还不如现在死了去投个好胎!”

……

姝仪冷下脸,早已不复方才那副纤柔温婉模样,背抵着门静静听了片刻,她记下那道尖酸刻薄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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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病弱正人君子后
连载中栗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