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头悸

“阿姐是打算借陆无恙之手回华京?”

白芜略歪着头,那双灰色瞳孔一错不错地望着白姝仪,生怕错过她的任何表情。

灶上正煮着粥,朦胧白雾隔断两人间距,也遮住了白姝仪的面容。

她将煮好的鱼片粥先给他盛了一碗:“有这个打算。”

白芜平日里最喜阿姐的厨艺,今日闻着鲜香四溢的粥却只觉寡淡无味。

他垂首搅动着瓷勺,纤长眼睫盖住灰眸中翻涌的情绪,半晌才道:“一个终日以药续命的病秧子,当真能帮得上阿姐么?”

陆无恙打小身患沉疴,体虚羸弱,恐怕同他兄姊们一样时日无多。

“他的死活不重要。”

白姝仪懂白芜的画外音,满不在乎道:“有怀王之子这层身份在就够了。”

她将粥碗装进食盒,神色晦暗不明:“绝不能在这里耗一辈子。”

*

潭水镇近日多阴雨。

豆大的雨珠从檐角坠下,淅淅沥沥,如晶莹透亮的水幕。

锦心医馆在雨天会晚半个时辰开门。

陈席打着哈欠在门扉上挂好营业木牌,抬眼便瞧见手执油纸伞的青衣姑娘走在雨幕中,手里尚拎着食盒。

白姝仪有双清澈的杏子眸,微垂的眼尾添了几分楚楚动人。她穿着极其素雅的青色,面容白净温婉,身姿纤柔,如同擅长丹青之人勾勒在画中最为点睛的那一笔。

“早啊,白小姐。”

离得近了,他闻到了食盒里令人食指大动的鱼香气。

两年前的一个雨夜,陈席倒在医馆外被司空霁救回了一条命,因撞破脑袋丢失了记忆,而今待在医馆里做些杂活。

他平日里与白姝仪熟络:“今天带了什么好吃的?我闻着像是鱼片粥的香气。”

前两日听见慧莘念叨想喝鱼片粥,陈席便在白府附近夜钓几尾团鱼送给了白姝仪。

“用的可是我那日送去你府上的团鱼?”

白姝仪颔首,细声细气道:“正是。”

因她素来胆小柔弱,陈席当时还说若是需要帮忙杀鱼只管唤他便是。

可她并未找自己帮忙,陈席纳罕:“这鱼是你杀的?”

平日里旁人高声说句话都会被吓到的柔弱姑娘,亲自动手杀鱼是什么样的场景?他完全想不出来。

“还没这般厉害。”

白姝仪摇头,净白面庞添了几分羞赧,连带着脸颊上那颗细小的灰痣也生动起来:“鱼是花了钱请鱼摊的王婶帮忙。”

“王婶收了多少?”陈席煞有介事地问。

白姝仪伸出纤细五指晃了晃。

“五文钱?!”

陈席惊得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鹅蛋,痛心疾首道:“王婆也太黑心了,杀个鱼竟收五文钱!”

“不打紧。王婆年事已高,做点小生意糊口罢了。”白姝仪浅笑着将一二层食盒递给他,“多做了些,给公子和司空大夫尝尝。”

她的声音一贯低柔,脸颊边有两颗浅浅的梨涡,笑起来添了几分娇憨气,这样浑然不在意身外之物的淡然模样,反倒让陈席觉得自己有些斤斤计较。

他被说服了:“此话在理。”

可话又说回来,“王婆黑心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白姝仪神色恬静从容,闻言笑而不语,葱白手指轻柔拂开面颊的发丝,全然不将王婆多收了几文钱放在心上。

陈席叹了口气,“你太过良善了。”

他点到为止,不待少女回话,拎着食盒朝相反的方向高声呼喊司空霁:“司空神医,开饭了——”

白姝仪拎着余下食盒迈向医馆角屋。

“今日雨下得急,般般怎的还是来了?”

慧莘放下手中绣的帕子赶忙迎上前,擦掉她身上的雨水,满脸忧色:“若是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白姝仪半弯下腰任由她擦拭,“慧娘总是吓唬我。”

从记事起,她手腕上便带着一根红绳穿着的赤色珠子,这是她外祖父送她的护身符,也是白家的传家宝。

这护身符一经佩戴,便可为她避害驱邪祟,护佑她康健。也正因这赤珠,她这十几年间从未生过病。

慧莘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神色微敛:“虽是如此,般般也应保重身子,日后你总归是要回华京的。”

饶是景阳侯有令,白姝仪此生若无父命不得返回华京,慧莘也仍坚持让她回京拿到先夫人留下的遗物。

这已然成了她扎根在心间的执念:“般般要为以后筹谋,此地并非久留之地。”

白姝仪乖顺应下,伏在慧莘膝头。

在遇见师父之前,是慧莘始终陪伴在她身侧知她冷暖。她没见过母亲,与慧莘相伴十几载已然将她当做半个娘亲。

如幼时一般,姝仪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柔声道:“好,般般都听慧娘的。”

*

慧莘每日大多时候都在昏睡,今日用了大半碗鱼片粥,又撑着精神同姝仪聊了许久便昏睡过去。

午后雨势渐弱,雨水的土腥味很快被医馆内弥漫着浓浓苦药的气息所掩盖。

阵阵凉风将布帘一角掀开,姝仪看见模样只有六七岁的小童走在廊下,人还未到药堂,清脆声音率先出口:“司空大夫,我家公子近日有些少眠,可有好的药方子能安睡呀?”

落在后面的小童焦急道:“思意,你尚未进入药堂怎可喧哗?当真是太失礼数了。”

两人一个唤思行,一个唤思意,是对双生子,相貌上别无二致。

思意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溜进药堂,不见人影。思行小跑追了两步后,转过头,眸中带着期待:“公子,思意太冒失了,我去盯着他。”

被唤作公子的少年容颜似美玉,墨发用一根玉簪半束披垂在身前,月白长衫衬得他秀雅干净。

修长且泛着病态的白皙五指握拳抵在唇间,他轻咳两声后眉头舒展:“也好。”

思行得了确切答复,轻快地奔向药堂。

白姝仪端坐在角屋,隔着屏风看向半开的窗棂,静静望着不远处那道清隽颀长的身影。

爱子心切的怀王为了儿子不惜举家搬来潭水镇,只为寻求一线生机。

她单手撑面,不由得想起让自己此生不得回京的生父,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桌上的瓷碗因她贴在桌上的手运行内力而裂开两道裂痕,发出极轻极闷的声响。

咔哒——

一角碎片落在桌上悠悠晃晃。

*

除却怀王,陆小公子无疑是镇上最为尊贵的那一位,前来医馆的百姓瞧见他皆带着恭敬神色,生怕自己的着装或言辞惹得小公子不快。

然而这位公子并未端着架子。

他生了一副清隽温润的相貌,气质柔和出尘,面上始终挂着和善的笑意让人倍感舒适,却因身份与他云泥之别而不敢攀谈。

午后的医馆是最为忙碌的时刻,各地慕名而来看病的人排起了长队,一向爱插科打诨的陈席忙得脚不沾地,连话都不肯说。

大堂排满了人,今日因怀王之子在东侧里室看诊的缘故,无人敢高声语,唯恐惊扰这位贵公子。

排在前列的壮汉却突然冲出人群朝外跑,被推搡出队伍的耄耋老人急红了眼,忙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裳,“你把钱袋还俺!”

壮汉急得满头是汗:“这明明是我的,你胡扯!”

老人死死抠着他的衣裳,“你还给俺,这是俺孩儿的救命钱!你咋能——”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他,反而默契地朝后退,生怕被膀大腰圆的壮汉迁怒。

壮汉见无人为老人撑腰,恶狠狠道:“再不松手,小心我宰了你!”

里室的布帘唰地被陈席一把掀开,司空霁冷淡的声音传出来,“吵什么?”

在她身后的思意绷着一张小脸,双手叉腰:“何人在此叫嚣,惊扰我家公子看诊?”

“他、他偷俺救命钱!”

老人刚喊完,壮汉便狠狠甩开他拔腿朝外跑去!医馆门口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壮汉捏着钱袋跑得急,冲撞了不少人,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

陈席立刻丢下手中药包,避开人群去追钱袋。

瘦弱老人挨了一手肘,险些被掀翻在地,始终冷眼旁观的众人仓皇后退,唯恐避之不及。

唯有陆无恙快走几步,将老人稳稳扶住。

他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语气带着关切:“老人家,可有摔到哪儿?”

“俺没事,就是俺的钱袋……”

此刻暴雨倾盆,姝仪站在角屋窗前,将药堂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陆无恙身上,看着他闻言宽慰、亲手扶着老人家坐下,看着穿堂风吹起他鬓边的垂发,描摹他流畅柔和的五官轮廓。

竟连风都有些偏爱他。

*

直到长队中最后一个人拎着药包离开,陈席拿着钱袋终于赶了回来。

陆无恙主仆三人离开了医馆,姝仪稍作停留也跟着打道回府。

然而还没走出廊下,医馆门口大咧咧走进来一人,因没打伞的缘故浑身湿透,一仰头,露出半张狰狞可怖的刀疤面容。

此人是住在镇上最南边的木工,因其貌不扬被镇上百姓唤作“癞巴脸”,他平日里最爱嚼口舌搬弄是非,大多数人都不喜他。

陈席也不例外。他笑容收敛:“来看病?”

癞巴脸从怀中掏出几文钱放在了台前,笑得谄媚:“我来拿些祛风寒的药。”

“在这等着。”

话落,陈席给了白姝仪一个“快走”的眼神。

姝仪会意,朝门口走去。

癞巴脸留在原地再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鼻尖那股极淡的,独属于女儿家的清香气息被他身上的土腥味掩盖。

盯着那道纤细曼妙的身影看了片刻,他迈开步子,用肩膀狠狠朝她撞过去——

然而,意料之中的惊惶呼痛并没有发生。

少女似乎早已预料,身形如鬼魅一般轻松躲过,癞巴脸尚未瞧清楚她唇角的那抹弧度,小腿已经被重重挨了一下,直直朝廊外的药田栽去。

“呃……!”

他身形如粗矮木桶,重心不稳摔在药田外的低洼水坑旁,痛得他龇牙咧嘴。

白姝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在泥坑里扑腾。

她始终记得这人。

癞巴脸曾是白家的家仆,十二年前因盗窃府中财物被慧莘赶出了府。

白家失势落魄后,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奚落的人。

在癞巴脸看向自己的那一瞬,姝仪已然换上了惊惶的神色,捏着帕子的纤细手指挡在心口,茫然无措地看过去,“这是怎么了?”

陈席也被吓了好大一跳,回头怒道:“你这人什么毛病?好好的雨不肯躲,偏要当泥鳅!”

“不,不是!是她、是她暗算我……她推我!”

姝仪脸色立时又苍白三分,正欲开口,陈席已经挡在她身前,“她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推你?”

“还不是因为我方才打算撞她——”

癞巴脸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悻悻闭嘴。

“下作。”

陈席一指门口,毫不客气:“你这病我们医馆治不了,赶紧滚。”

癞巴脸支吾片刻,盯着他身后之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呸,你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

“喂!”

陈席厉声打断,“说什么呢!别怪我翻脸无情捆着你出去。”

癞巴脸忌惮陈席年轻力壮并不敢多嘴,恨恨瞪了眼白姝仪,拿走铜板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没事吧?”陈席扭回头问。

姝仪侧首拿起帕子捻了捻发红的眼尾,“我无事,多谢陈公子解围。”

话音方落,她不经意抬眼,瞥向远处爬满青苔与藤蔓的白墙灰瓦小楼,在瞧见那道月白身影时,心头蓦地一悸。

朦胧雨雾中,清隽如玉的贵公子单手执伞,正同她遥遥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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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病弱正人君子后
连载中栗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