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板又去挖野菜啦?”
正弯着腰的职员听吕老师和什么人打着招呼,他侧脸去看是本镇的住户,开水果店的老程头。
都说他前些日子咳嗽,痰里带血了,到市里医院一检查,发现肺子里长了磨玻璃结节,医生怀疑是恶性的,让他先抗炎再复查。老头子被吓个半死,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瘦了一圈。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偏方,让他采婆婆丁煮水喝,眼下是野菜长势最好的季节,每天都上山采一把回来治病。
“是蒲谷英,咦,圣水源酒店的草坪里有的是,你何必舍近求远,上山里挖呢?”吕老师好心地给他提供着线索。
采野菜的老人不苟言笑,裹着一件发旧的草绿色军用棉袄,戴了顶掉皮的狗皮帽子,像是苦大仇深的杨白劳,不晓得他历经了多大的心酸磨难呀?“山里的药性大。医生让我多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我每天爬到薛礼座,一去一回出一身透汗。”
原来是这样啊,对于病情人家不愿多谈,之前曾经探问过,得到的回答也是支支吾吾,顾而言他,从那以后就不再问啦。
吕老师立马转移话题,“还采了蘑菇,这不是松蘑吧?”他对蘑菇没有研究,不知篮子里的是什么品种,“还折了根树枝子,真挺直哈,是啥树的枝子?当烧火棍使啊?这捆绳子是做什么用的?挺好看呢,在哪儿买的?”
“这绳子你在市面上可买不到,是我自己编的,手艺还行吧?我年轻时当过消防员,飞檐走壁是玄了点儿,用两根绳子攀岩还是不在话下的。我用它绑柴火用,上山顺路采些柴火拿回去烧饭,灶上大锅做出来的比电饭锅做的好吃。”程老头将捆得板板正正的绳子挪了挪,那是一道黄一道白的长麻绳。
“农家饭是好吃。”老教授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偏过头来往篮子里扫了一眼。
听说采了蘑菇,懂行的职员直起身凑过来,“这是黄泥团子,老程,晚上炖小鸡子呀?”
“哪有那个条件啊?我家有矿呀?我程杰可比不上你这汽车站的副站长,到日子就开饷。”水果店主见那家伙在挎着的篮子里翻个不停,又是用手掐,又是用鼻子闻,嘴里夸个不停,一付爱不释手的样子,“禇松,你要是得意这口,拿回去炖着吃。”
“那敢情好,我正要买些炖肉吃呢,我孙子牛牛泼食,就爱吃肉。”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个塑料袋,两把就将篮子里的蘑菇装起来,认真地捡拾干净,一根梗子都不留,“老程,这根竿子是山桃的吧,给你家大力做手杖用呀?”
可能触及了人家的痛处,程店主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嗯,我看这根山桃木直溜儿,大力的拐杖昨天折了,我给他再做一根。”
禇副站长干过伐木的活儿,对各种树木的用途了如指掌,“桃木结实,越磨越亮越红,还能辟邪呢,做手杖最合适。”
店主点头称是,说是儿子大力行动不方便,还得赶紧回去照顾生意。
望着老程头远去的背影,似有千斤重荷压在他的身上,微驼着蹒跚前行。禇副站长有感而发,“人这辈子不容易呀,几起几落活到老,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栽了。程杰过去可不是这么个落魄样,虽然不是高官显贵、家值万贯的大财主吧,也是我们这块儿响当当的人物。”
“禇哥,程老板也风光过?”马尾辫好奇地瞪大眼睛问,本来平展展的额头上多了三道抬头纹。
“当然喽,那是相当的风光啦,有排场。”知道细情的副站长眼神中透出羡慕的光,嘴角却撇得跟烂柿子似的,“我告混你们,当年他有多神气,在镇子上有家土特产商行,山货直销到省城里,家里富得流油。跟市里的大老板都称兄道弟,见到我表哥都爱搭不理的,太狂妄啦。我表哥是什么人?他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忘了二郎神有三只眼啦。后来怎么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被人家给打趴下了吧,马家俊和他小姨子肖贵芳那手腕真是歹毒啊,程杰他儿子小强去报复放火,被人家一镐把打折了腿,结果家俊是正当防卫,程家是又赔钱,又蹲了一年零六个月的巴篱子。小强瘸了,家也败啦,小强媳妇腊梅过不了苦日子,跟他离了,又分走一大半家产。那娘们不安分,外号万人迷,三天两头换男人,眼目前又跟教吉特巴的老黑搞上了。老黑是有家室的人,他媳妇是出了名的母夜叉,若是知道他在外偷腥,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马家俊是林海的老丈人吧?”老教授一直在关注着鱼漂子,他目视前方插嘴道。
副站长点头称是,“家俊生了一儿一女,马拉和马舒,他老婆贵芬死得早,后来和小姨子贵芳搭伙过,他小姨子可不是省油的灯,马家的家产有一半是她挣来的。现在年纪大啦,不爱抛头露面了,买卖都交给外甥女管,她成年累月在度假村里住。”他用下巴一指小溪对面的高楼。
“那女的可不是个善茬子,一点儿亏也不吃,办事嘁哩咔嚓的,整天这个不对,那个不行,弄得林经理焦头烂额的。满走廊就听她呜嗷喊啦,有这么个丈母娘,可真够林海受的。”同样住在宾馆里的教授,看来是深受其害呀,“昨天来了个律师,去她房间谈了大半天,我住在她的隔壁,就听她一个劲地大骂小狐狸精。”
“一定是她外甥女招惹她啦,要不然不能动那么大肝火。我表哥跟他们关系不一般,那娘们见到我还是客客气气的,可我看不上这两口子,太霸道了,心术不正。她对两个孩子还行,马拉老姨老姨地不离嘴,马舒可不行,两个人处得差劲,总是硌硌楞楞的不对付,没听她叫过一回。”禇站长是镇子上的老住户,知道马家的底细。
“都不是好饼。”苏教授猛得提起鱼竿,鱼钩上吊着一尾活蹦乱跳的沙包鱼,“又上来一条岛子,小禇,这条也归你,这回足性了,不能吃得舔嘴巴舌的啦。”
职员连声道着谢,把塑料袋撑开,教授把鱼儿解钩放进去。
“苏教授说得真对,为人处世随根呀,我听说马舒认为她妈的死挺蹊跷,她老姨和她爸早就明铺暗盖,不清不楚的。”
“是呗,我早就跟林海说,娶媳妇要看家庭,尤其是她妈妈家都是什么样的人,要门当户对,找正派人家的姑娘。别贪图人家有多少多少的钱,家风不正乱得很,稍有不甚陷入泥潭,最后是自讨苦吃。可他不听啊,像中了魔,被人家迷得五迷三道的。”他在鱼钩上挂上鱼饵,使劲将鱼线抛向水面。
“马家俊把凤城、宽甸的土特产行都给兼并了,买卖是越做越大,都做到省城里去了,还与朋友合伙搞房地产开发。老爷子得病死了,说是喝酒喝坏了肝,他儿子接茬往大了干,没曾想得罪了人,被人用刀子捅死了,至今也没查出凶手。”
说到凶杀案,禇站长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珠子似欲出洞的小老鼠四下撒摸着,像是怕被外人听见了。
“我听人说,林经理家早先也是干这个的,后来被马家挤兑黄了,他家老爷子还一股火窝囊死了,林家老大才投奔他二叔的。真是想不到的事儿,后来两家还结了亲,成亲家啦。”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轻率!”苏教授对两家联姻很不看好,“都是林海去了趟尼泊尔,正赶上大地震,救了那小狐狸精一命。林海长得多精神啊,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在我这些学生里算他最优秀,被姓马的一眼给叨上了。回国后她是死缠烂打,硬把林海搞到手。”
可能是五尾鱼的力量,禇松顺着教授的口吻说话,“可不是咋地,我看他们俩也不般配。他俩回镇上办答谢宴那天我去了,马舒穿着婚纱,抹得跟白眼耗子似的,新郎往外一走,我还以为他领着花童呢,个头差得也太离谱了吧?”他把身高比例当笑话说。
美院老师也随帮唱影,“从优生学上讲,一高一矮相配是可取的。可老话又说,爹锉锉一个,娘锉锉一窝,要是林家老父亲还健在,指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把好话当成耳旁风,谁劝得了啊!”教授明显是不满意学生的婚事,气哼哼地拍着栏杆,“有现成的好姑娘他不娶,要人品有人品,要学历有学历,要身段有身段,书香门第,礼仪之家。却找暴发户的女儿,一身铜臭气。现在的年轻人都浮躁啦,贪图眼前利益。”
这工夫儿,一辆豪车从广场旁飞驰而过,在并不发达的小镇上尤为扎眼。
“咦,这是谁家的豪车呀?镇政府的吗?”吕老师首先看到了。
“不是,镇政府哪儿有这么好的奔驰商务啊,他们那几辆车我全认识。”禇副站长也偏过头去看,“是去度假村的,没看拐进酒店院里了嘛。”
老教授面无表情地撇了一眼,“酒店在装修呢,说是消防系统升级,楼里的监控也停了。林海他大哥决定停业半个月,把客房重新粉刷一下。不是看在我是林海的大学老师,连我都撵走啦。林经理可不一般,进过监狱,黑白两道吃得开,这地方有头有脸的把柄都被他攥在手里,谁要是招惹了他,准没好下场。”他又抬头望了一眼,那辆商务车已经开进去了。
汽车站的副站长奉承道:“还是您有面子啊。咱哥俩私下说,林大山不好惹,看他外表和和气气的,却是披着羊皮的狼。”
两个人心领神会彼此一笑,然后禇副站长拎着塑料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离开了。
苏教授还在一声不响地钓他的鱼,吕老师却坐不住了,“噌”地窜到大树下,用手里的教鞭“啪啪”敲打着画架,“张要,两眼发直又瞅谁呢?你还能好好地上课不?不扫描了,又改聚焦啦,你吊线吊得好啊,不该来美院,应该去学木匠。”
那被呵斥的男生被他吓得一哆嗦,方才从虚幻的遐想里恢复了知觉,他之前盯着看小霞好一会儿了。
“来来,你跟她坐一块儿来,省得抻长了脖子,伸大乎劲儿了缩回不去。”老师用手比划着,让羞得满面通红的学生挪到女同学身边去。
挨训的男学生又服软了,缩着脖子把脸藏在画板后面。吕老师的气还未全消,又把剩下的撒到其他人身上。
“丁勇、冀晓红,说张要,没说你俩呗?还以为这里是食堂、阶梯教室,还是彩塔夜市呀?鼓鼓秋秋干啥呢?一不留神就往一块儿粘糊,你们身上带着吸铁石啊?这里也是课堂!分开,丁勇,到大树底下去。”
被批评的男孩子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搬到张要旁边去了。
带队老师又提高了嗓门,大声地提醒学生们注意,“大家听我说啊,透视是什么?物体在空间中会产生近大远小、近实远虚等变化。不经过认真观察,就过度强调透视规律,使透视变化过于强烈,而导致画面上的物体出现畸形,那就远离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