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慢慢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轻松。
有些事压在心头一直不敢去多想,可一旦拿定了主意,却发现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复杂或糟糕。
这世上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条路,端看你如何去看,如何去选。
相较于他的轻松自在,陈贵却是满腹忧愁,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说话,可看看左右不时冒出的人,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后堂,远远便见门口蹲着一人,却是多日不见的王承乾。
王承乾跟着他一起来了临海,却一直没能见到安然,更不要说拜师了。
不过,说来这人也是奇怪,到了临海城,既没有跟休白提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来找他帮忙,反倒一直跟在王简后头。
王简熬药,他就在旁边看火,王简四处溜达,他就跟在后面转悠,许是两人身上的气味相投,一来二去,竟很快成了莫逆之交,好得几乎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这会儿看到他等在自己的院外,陈恪只当他也是来为王简求情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王公子来可是有事?”
王承乾见他语气也不似从前那般温和,本已到嘴边的话又吓得立刻缩了回去,一张脸却憋得通红,两只手更是紧紧攥着身侧的衣摆。
陈恪站了片刻,见他依旧低垂着头不说话,抬脚便要继续向前。
谁知,刚迈出一步,就听身后扑通一声,转头看去,却见王承乾跪倒在地,冲着他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师,师父,求您收我为徒!”
不光陈贵吓了一跳,就连陈恪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可很快,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化,眼里带着一丝玩味儿,
“说说,为何要拜我为师?”
王承乾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见陈恪要转身,这才急急喊道,“我,我不想杀人,我也不想被人打死!”
拜佛女为师,不光要杀别人,还可能会被别人杀;不光因为杀人而死,甚至还可能因为多说一句话,便会被人按在长凳上,当着一院子的老少爷们,扒光了裤子,再打得皮开肉绽。
他一想到王简那血肉模糊的两条腿便忍不住浑身发抖,彷佛那一下接一下的板子不是打在王简的身上,而是落在自己的腿上。
陈恪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却有些忍不住想笑。
早知道这人胆子小,不过,一场板子就叫他连自己祖母的遗言也不顾了,倒也少见。
他蹲下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拜师可不是儿戏,你当真想好了?”
王承乾见他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和气,心里一松,连忙点头,“想好了,我就拜您为师!”
他不过是想找个靠山,比起佛女,眼前这人更适合他。
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回县衙时,这位陆公子不光没赶他走,还叫人拿了自己的衣裳给他换洗。这样的人做师父,日后便是说错话,做错事,也不会动辄打打杀杀,轻易丢了性命。
再者,王简可是跟他说了,佛女就是陆公子未过门的媳妇儿,日后迟早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拜他跟拜佛女就没什么分别,都是一个门里的徒弟,也就不算违了祖母的遗愿。
陈恪见他答应的爽快,直起身来,掸了掸衣袖,笑道,“你既诚心诚意,那,我就勉为其难,应了你吧!”
王承乾一走,陈贵再也忍不住,“公子!您当真要收他为徒?”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好好地公子为何看上了这人,想要收他为徒。毕竟那人除了吃喝嫖赌,再没拿得出手的本事了。
陈恪却没答他的话,实际上,这问题他也不好答出口,总不能说他是因为不想让安然跟别的男子走得太近,所以才将人给抢过来吧?
提到别的男子,他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瘦长清濯的身影,原本畅快的心情顿时有些发堵。
不知为何,休白竟突然将自己那一把浓密的胡须刮了个干干净净,他也没想到,刮了胡子之后的休白竟是如此年轻,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七八!
年纪不算老,长得虽说不如他,可也还算勉强过得去,再加上那一身上好的玉簪素锦,看来去还真是人模狗样!
王简说得没错,这人确实一肚子坏水!
陈贵见他不说话,也不好追问,只得又问起了另外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来。
“公子!您刚才跟休公子说的话是真是假?”
陈恪随口道,“自然是真。”
陈贵心一沉,脸上便带了几分焦急,“属下愚昧,不明白您为何非要奉那谢天虎为尊?轮身份,轮地位,他一个贱役之后哪里有资格跟您争!”
“若轮战功,咱们出的力也不比他少,若不是愚叔他们拖着全州的大军,他哪能那么快杀掉何琦!当初攻永州城,也全靠王妃周密筹划,他们这才能顺利开了城门。若不是咱们,他谢天虎怕是早就”
陈恪开口打断他的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谢天虎上位了?”
陈贵一愣,“不是谢天虎,那是谁?”总不能是元能或者小姐吧?
想到小姐,陈贵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果然,不等他问出口,就听自家公子道,
“这天下,除了她,还能有谁有资格坐上那个宝座!”
“可,可她是个女人!”
陈恪似乎被他脸上的错愕与震惊给逗笑了,似讽似叹地道,“女子又如何?你莫不是忘了,当初是谁将王府中的朝廷暗探连根拔除,又是谁打理着王府一应事务!若不是我母妃,恐怕咱们赵王府也跟其他王府一样,早就不复存在了。”
陈贵又是一怔,赵王府实际的当家人不是赵王而是赵王妃一事外人也许不知,可他们这些人却是再清楚不过。
可这都是因为赵王性情软弱,不足以支撑门庭,王妃这才不得不出这个头!怎么能将这事同天下相比。
不等他问出口,就听陈恪接着道,“再说,自古女子为官为将的不在少数,上朝理政的皇后太后更是不胜枚举,更不要说前朝那位登基称帝的大圣女皇帝了。旁人既能登基,她为何不能?”
“她眼里有百姓苍生,百姓亦对她信任拥护,光是这一条便胜过史上诸多君王。”
陈贵的脑子有些乱,“可是,为何一定是她?您是太祖亲孙,明明您更合适。”
谁知,陈恪却摇头道,“就是因为我姓陈,所以,才更不合适。”
他们赵王府本就没有谋逆之心,走到如今地步,一是为求自保,二是替她了愿。
可他若去夺位,如今的义军势必会内讧,甚至兵戎相见,既对大局不利,也会给朝廷可乘之机;再者,赵王府若是出面争帝位,西北的肃王以及东南的安王自然也不会甘心,势必也要分一杯羹,届时,天下只怕乱象更甚,而这亦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他与她一样,都期盼天下太平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再没有饥荒与动乱。
“若是可以,我情愿与她一起西走阳关,看大漠斜阳,东临蓬莱,观海日残夜,方才不枉此生。”
他话里带着无尽的怀思,又似带着无限憧憬。
院墙外,满树梨白压满枝头,微风拂过,簌簌下落,擦过安然那乌黑浓密的发丝,落上她的肩头,她却一动也不动。
男子低沉声音飘过院墙,传入她耳中,叫她忽然想起了从前。
那时,也是在这样的春日,她一手提剑,一手握鞭,骑坐在别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上,对着树下仰头看着她的小六道,
“我安氏阿然日后定要做个名垂青史的大将军,平北蛮,征南越,叫我大陈百姓世代安康!”
“待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我便西走阳关,看大漠斜阳,东临蓬莱,观海日残夜!小六,你可要与我一起?”
少年的豪言壮语早已跟随着岁月的流逝、家人的离去而变得支离破碎,再不复当年模样,然而,她的眼前却浮现了稚嫩少年的郑重点头。
“那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谁也不许忘记,更不能反悔!”
她朝着树下探下身去,冲他伸出一只微微弯曲的小指,“来!拉弓!”
少年迟疑了下,却还是垫起脚,将自己的小指与自己的勾在一起。
她听见那时的自己道,“拉弓,放箭,一百年不许变!”
她突然转身,逃似地朝着另外一头走去,彷佛这样便能彻底甩开违背誓言的愧疚与不安。
院内,正欲抬脚进门的陈恪却忽然停了下来,似有所感一般朝着院外看了过去。
“公子?”
“没事!”
时隔大半个月,钱老太再看到自己的孙女,没像从前一样冲上前打上几巴掌,却立刻叫来宫羽二丫,
“来,给我把人给看住了!我就不信这回你还能逃出老娘的手掌心!”
说罢,自己将安然的一条胳膊拐在自己的胳膊弯,还不忘示意宫羽二丫也跟着照做。
二丫哪里敢,只怯怯地站在宫羽身旁。
宫羽虽没像老太太那样将她当犯人一般看押着,却也拽着她的衣袖,抹着眼嗔怪道,
“小姐您总算回来了,您不知道您一声不吭走了这么多天,我们有多担心,老太太急得饭都吃不下,要不是休公子拦着,早出去寻您了。阿望也是,天天念叨着姑姑,一到晚上就闹着去找您,怎么哄也不行!”
阿望这时也终于冲到了安然跟前,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响亮地叫了一声,“嘟嘟!”
安然低头朝他看去,见他仰着头冲她笑得开心,眼里也忍不住带了几分笑,却已经没手去抱孩子了。
她看着一左一右的两人,歉声道,“对不住,事出突然,这才没来得及招呼。”
钱老太冷哼一声,却是完全不信,就连宫羽眼里也带了几分怀疑。
安然也没解释,只道,“此次回来,便是告诉你们,我打算离开此地,你们可要一起?”
几人皆是一愣,宫羽与钱老太对视一眼,钱老太立刻松开手,吩咐道,
“宫羽快去收拾东西,二丫你去找老马套车!阿望,看着你姑姑,她要是再跑,我就把你卖给老拐子,叫你再也见不到你姑姑!”
一转眼,身边的人四散而去,院里却响起掀箱倒柜的声音。
安然蹲下身,将阿望抱在了怀中,忽然一种回家的错觉。
“嘟嘟!”怀里的孩子突然又喊了一声。
“是,姑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