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茂谋反的罪证简单明了,只一封陈年旧信,落款却是先齐国公世子安昌海。
在这封寥寥数语的信中,安昌海对其建民兵,设海上巡逻,围剿海盗的行为大为赞赏,赞其通书史,晓兵法,知地利,精器械,乃沧海之遗珠,盼早日京中相会云云。
虽刘广茂极力辩说他从未与安家任何人有过来往,更不曾收到过安家人的信,可那封署名安昌海的信确确实实是从他桌案的夹层中搜出来的,上面的字迹结构严正,笔锋有力,既给人敦厚之感,又不乏刚健之风,同安昌海的字迹一般无二,甚至连避讳的习惯也丝毫不差。
刘广茂还没来得及走进刑部大牢,便被皇帝的一道圣旨给砍了头,一同被下令砍头的还有远在肃州的王猛。
然而,王猛却没有乖乖等着被砍头,等黄门马不停蹄地带着圣旨赶到肃州时,才发现王猛早已不知去向。
太平四年四月,南下平乱的宁夏西宁军在巩昌汇合,随即举起安家军的旗帜,称齐国公谋逆案证据不清不楚,经过不明不白,要求朝廷重审齐国公谋逆案,杀奸佞,除小人,为安家平冤昭雪。
而带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肃州哨官王猛以及那据说战死在南岭的黑甲军统领范大成!
消息传到京城,兵部尚书石光祺立刻被关进了大牢,一同入狱的还有其他几位曾替王猛求过情的官员。
一时间,京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临海城中,陈恪捏着京中传来的消息,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封凭空而出的安昌海的信叫他想起了从前,想起年少时古灵精怪的安然。
那时的她对她大哥又敬又怕,常常一边在齐国公面前偷偷告她大哥的黑状,一边在背地里学他走路,学他板着脸教训人,还偷偷拿了他的书信临摹上面的字,却将夫子布置的大字扔到一旁。
为了不让她被夫子责罚,他便逼着自己练起了她的字,替她写大字,替她交课业,至今,他的行笔中还有几分当年她的影子,那是多年一直保留的习惯,再没有改过。
只是,他没想到,当初那一场不为人知的玩闹,却在十年之后直接断送了一名四品大员的性命。
凡事皆有因果,一切彷佛命中注定。
刘广茂也许并不知道,正是他在安家倒台之后所上的那封歌颂皇帝果决英明的奏折,才让皇帝断定那封所谓安昌海的信是真不假,而他对安家的弹劾不过是船沉之后的自保之举。
想到此,他不得不佩服安然对人心的算计,尤其是对皇帝心思的把控,这样的了解和把控却又叫他生出了几分酸涩之意。
她如此了解那人,仅凭几行字,几句话便让那人杀了他手下的一员大将文臣,那,她了解自己吗?
他忍不住发问,可问到一半,却又黯然失笑起来。
他如今连她人都见不到,又何谈了解。
实际上,从那日之后,他便再没见过安然,她走时一声不响,等他和钱老太太发觉时,她早已带着人出了临海城。
钱老太站在府衙大门连骂了两天,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命老金等人急赶上去,护她安全。
两天之后,仙居传来消息,当地县令拒不投降后,被佛女一刀斩下了头颅,之后便是缙云永康,接着是金华丽水,直至整个浙南。
他看着她一路所向披靡,所经之处群情激愤,万民臣服,而他却只能留在城中与钱老太唠嗑打岔,教阿望认字画画,清闲得连王简都有些看不下去。
王简一直跟在周大夫身边,看病抓药的本事没有见长,脾气倒是先学了个十成十。一进门,他便将手中的药碗重重的搁到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骂声也跟着蹦了出来。
“姓休的欺人太甚!”
陈贵盯着溅在桌上的几滴汤药,顿时皱了眉,陈恪却连眼皮也没抬,依旧慢条斯里地撕着手里的纸条。
王简一肚子的火,也不用别人开口问,自己便噼里啪啦说了起来。
“我之前跟他打听小姐去哪儿了,他说什么军机不可泄露,今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安家军姓安,安平军也姓安,我要是小姐,就该跟安家军一起打进京城去。就这么一句话,他就说老子妄议政事,还要让人打老子军棍!”
“他娘的,也不看看自己算老几,还想打老子军棍!要不是公子您在养伤,哪里轮得到他个哑巴在这里指手画脚!他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将他从那矿洞里救出来的!”
“公子,您还是快别窝在后院了,您再不出来,别说兵权,怕是小姐都要被人给人抢跑了!那小子现在天天穿着一身白,当别人不知道他那狗肚子里装什么坏水呢!”
王简还在喋喋不休,陈贵却听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忙一把捂住了王简的嘴。
陈恪却听得哈哈大笑,“王简啊王简!你如此大才,跟在我身边做个煎药熬汤的药童实在委屈!我看,还是将你送到我爹那里,做个看地量斗的钱粮管家倒是正好!”
王简正要说做王爷的管家有什么好,却被陈贵一脚踢趴在地,再抬头,却见公子冷冷地盯着他,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意。
他头皮一麻,后背立刻冒出一层冷汗,人也跟着跪地请罪,“公子恕罪。”
可到底什么罪,他却是一头雾水。他只知道,每当公子用这样的眼神看人时,那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陈恪看着地上的人,破天荒地生出几分悔意。
因为姜妈妈的缘故,他从来都是将王简当作自己的兄长,他就是做再荒唐的事,他不会过多苛责。他也知道他向来口无遮拦,没个正形,却没想到自己的纵容竟然让他狂妄到如此地步。
不管休白从前是何身份,是不是个哑巴,他既然被安然委以重任,代管城中军务,那他现在就是一城之主,他说出的话同安然就并无分别,容不得旁人半分指摘。
可王简却仗着自己的身份接二连三地对休白不敬,甚至在休白作出军棍惩罚之后还跑到他这里来大放厥词!
“你若还当我是你公子,便去休白那里领罚吧。”
“属下遵命!”
王简倒没将那二十军棍放在心上,可让他朝休白低头认错,他却满心不是滋味。可既然公子开了口,那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别说认错,就是让他冲那龟孙叫爹,他也得乖乖照办!
他正要磕头告退,就听公子接着道,
“之后,你便自己回零陵吧。”
王简一愣,顿时手脚冰凉,猛地扑倒在地,“公子!”
落日时分,陈恪终于走出了院子。
当初是他再三劝说,才让周大夫将王简收下,如今他又将人要走,于情于理,他都该亲自上门说一声。
周大夫一手举着捣药杵,一手扶着门框,火气冲天,“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妓院?还是茶馆?”
“老子告诉你,他想走,没门!不将这一院子的药材全部认完,他小子休想踏出这个门!”
陈恪看着面前这个发灰褴衫旧,举止粗鄙的老头,忽然笑了起来。
在永州城,提起千金堂的周大夫,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出生官宦世家,却痴迷医术,最后干脆弃仕从医,专心做起了看诊研药的大夫。
可眼前这人,哪里还有当初周圣手的沉稳随和,也没了周家三老爷的儒雅谦和,完完全全就是个市井街头撒泼赖皮的老混蛋!
他一拍脑门,边笑边歉声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王简早就是您的徒弟了,不是我赵王府的人了!实在对不住,您老消消气,我这就走,不打扰您教训徒弟了!”
周大夫一噎,脸色竟比之前更难看了几分,憋了半晌,方才不耐烦地挥手道,“不是说不打扰?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吧,别杵在这儿碍眼!”
“好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陈恪一边说着话,一边笑着退出了院子。
刚出院门没多久,他便又立刻停住了脚。
垂花门内,翠绿竹林旁立着一人,身穿银白织锦长衫,头戴竹节青玉簪,墨发长身,神情疏朗,气质卓然。
陈恪盯着来人那光秃秃的下颌,嘴角慢慢扯住一丝微笑,点头道,“休公子。”
休白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打量自己的目光,抬手虚虚一礼,“多谢陆公子!”
陈恪挑了挑眉,“在下管教不严,休公子不怪就好。”
休白摇了摇头,看了他身后的院门,目光忽然犀利了起来,“天下大乱在即,陆公子当真还要在此继续养伤?”
听到这话,陈恪一愣,随即沉了脸,淡声道,“便是养一辈子的伤也未尝不可。”
“当真甘心?不会后悔?”休白上前一步追问道。
“在下甘不甘心并不重要,倒是先生有此疑问,莫非先生心中另有他想?”
丈宽的一片天地内,一黑一白,一高一矮的两人静立其中,互相打量着对方,很快又各自移开视线。
片刻之后,休白开口问道,“大陈若亡,陆公子觉得这天下到底该作何姓氏?”
“不管姓什么,总之不会姓休。”
休白摇头,“陆公子多虑了。”
说完,他静静地看着陈恪,似乎还在等他的回答。
陈恪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自然也不会姓陈。”
休白眼里终于浮出笑来,后退一步,长揖到底,“休白见过赵王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