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依旧昏暗,安然静静地跪坐在地上,手下的人渐渐冰冷,她的脑中也跟着一片空白。
命运对她着实不公,夺走她的一切,却转眼又给了她重生的机会,让她看到一点儿曙光,却转眼又将它掐灭。
此时的她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牢房,四周空无一人,亦不见天日,只剩鲜血淋落地面的脆响。
滴,答!滴,答!
她低低笑了一声,温热的胸膛再次冰封。
原本,她打算待安家军得胜归朝之后,再当着所有人的面昭告皇帝母子的罪行,然而,现在,她却不愿等。
三哥既然要他的人头,那她就取了他的脑袋给他做祭,告慰她安家一百二十条枉死的冤魂。
她恭恭敬敬地在床前磕了三个头,再起身,眼底一片猩红。
老金看了眼天色,再看看始终悄无声息的暗室,心下一片焦急。
跟着他们进城的除了那两千多安家军,剩下的便全都是谢天虎的手下。他们将谢家军的旗帜插上高高的城墙,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五城兵马司,他们奔走在大街小巷,围住朝中要臣的官邸,还不忘安抚惊慌不定的百姓,而那两千安家军却留在了城外,继续追击弃城而逃的龙跃军。
因此,人人都知道佛女杀进了皇宫,却没人注意她的行踪,所有人的耳眼都盯在了谢天虎身上,他养伤的同福客栈更是被各路人马挤得水泄不通,各类珍稀药材补品、金银珠宝、字画古玩堆满客栈大堂。
陈富盯着他看了半日,脸色有些晦涩,“她都不急,您急什么?”
老金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话里的嘲意,只淡淡道了一句,“我只是替公子担心,若真叫谢天虎得了天下,那咱们公子怎么办?总不能再提心吊胆地过二十年吧?”
陈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脸色却更加阴沉。
左一眨了眨眼,皱眉摇头道,“不对,谢天虎不像是那种人。”
他要真是野心勃勃,就不会一直在湖广打转,更不会在进城前重伤不醒。
老金鼻孔里轻哼了一声,“人心难测,谁说得准呢。即便他不想,可难保他那些手下没这打算!”
“再说,在外人眼里,佛女始终还是姓谢,是谢天虎的女儿,她就是再厉害,终究还是个女人!”
左一与陈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担忧,陈富更是扶上了腰侧的剑。
“那怎么办?老愚叔他们还在关外,公子又一直没消息,要不”
左一的话还没说完,陈富便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去找她说!”
公子将全部身家交到她手上,帮她杀进京城,她若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她和谢天虎拿下!
老金一惊,忙起身去拉人,低声斥道,“回来!你小子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陈富面色铁青,低声吼道,“那难道就在这儿干等着别人卸磨杀驴?”
左一也忙上来劝,三人正拉扯间,忽见一人从内室走了出来。
再看到安然,三人皆是一惊。
第一次见到她时,只觉得这人长得古怪不说,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狠戾,放佛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是以看到她拖着一把鬼头刀见人就杀,他们也没觉得有多惊讶,只觉得这才符合她的本性。
后来,也许是因为收养了阿望的缘故,又或是因为法慈大师遗物的化解,总之,她身上的戾气渐渐消失,偶尔看过去,安安静静,同其他十七八岁的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然而,此时此刻,眼前之人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神情冷漠、眼神狠戾,几乎是一眨眼,她似乎又成了当初那个见人杀人、见鬼杀鬼的女罗刹。
见此情景,陈富浑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他本能地拔剑出鞘,却被左一一把按住。老金却是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两人身前。
“小姐?”
安然脚步微顿,转头撇了陈富一眼,只看得他低下头去,这才继续抬脚向前。
“去皇宫!”
听她说去皇宫,老金又看了眼内室的方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都说人在大喜大悲之下,常常会做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留她在外面。他可没忘记,当初,只因为被人当成山匪,她就带着一帮瑶人山匪血洗了整个临武城。
可京城不是临武那等地偏人稀的小县城,犯了错还能善后描补,遮掩过去。在这里,别说杀个七品小官,就是杀个七品小官的姨娘都会被人传得天下皆知。
幸好,她只是打算去皇宫。
书房外,曹玉恒立在院中,过了开头的忐忑不安,此时的他早已镇定了下来。
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再后悔也来不及,再说,他也从未后悔过。
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说了不少违心的话,也做了不少违心的事,到最后,总算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了两回自己想做的事,虽然全都折戟沉沙,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心畅快,便是立刻拉他去见阎王,他也觉得值了。
只是连累了妻儿老母,到底有几分不忍。
他扬头看天,慢慢压下鼻尖的那股酸涩,再回头,却见刚才那名女子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
曹玉恒一惊,不等他开口,便见她抬手躬身,郑重朝他行了个大礼。
“多谢曹大人,家兄还需在府上叨扰片刻,烦请将他移出内室。”
曹玉恒忙收敛情绪,侧身拱手道,“不敢当,佛女客气”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可还不等他问出口,那人已经转身离去。
他倏地转头看向书房,随即又看向安然的背影,口中喃喃,“家兄?怎么会?怎么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到,当初谁也没有亲眼见到皇后中箭身亡,而那具据说是她的尸身虽然面目全非,可他只看一眼便知道是假,毕竟,拿惯了大刀长弓的手绝不会是一副纤弱无骨的模样。
想到书房里那个同样死里逃生的孩子,他不禁抚掌大笑,“哈哈哈!好个金蝉脱壳!不愧是安家的子孙!”
瀛洲岛上,四周的人早已散了大半,只剩了几十个手持刀剑的士兵排成两排,盘昂站在中间,倒提着他的三叉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大殿前面的那两大一小。
太后跌坐在台阶上,头上的双凤翊龙冠早被人摘了去,就连固定发髻的几根珠钗也不见了踪影,发丝散乱一地,再加上脖子上那一圈青紫,更显狼狈。然而,她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神情也更加端肃威严,仿佛先前的一切并未发生,她依然是仁寿宫中尊贵无比的徐太后。
她怀里,哭了大半日的小皇子已经沉沉睡去,偶尔因为饥饿发出几声嘶哑的哭声,可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太后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孩子,眼神微闪。
孩子是她让承恩公找来送进宫的,和全哥儿小时候有三四分像,却比全哥儿白胖不少,看着也讨喜得多。
皇帝不争气,为个女人将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不上朝不理政,她作为他的母亲,自然不能不管,他既无心为政,那她便替他守好先帝留下的江山!
只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进不了庄严肃穆的勤政殿,再加上皇帝还在,她作为太后,想要隔屏听政,名不正也言不顺。
不过,有了这个孩子,一切便会顺理成章起来。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立这孩子为太子,也没来得及说服皇帝逊位,叛军便破了城。
想到此,她回头看了眼,脸色变幻再三,最终轻轻叹了口气,伸出细白如葱的手指在孩子眼角轻轻碰了碰,替他拭去睫上挂着的泪珠儿,动作温柔又细致。
多可爱多惹人怜爱的一个孩子,若是可以,她倒情愿他一辈子不要长大。
她身后,陈景瑜依旧跪坐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怀里抱着早已死去的赵青妍,鲜血浸湿了他的双腿,他却丝毫未觉,始终将自己的头与怀里的人紧紧靠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浓墨书写的人字。
远处有人朝着这边走来,太后抬眼望去,只见当头之人一身白衣,手中执刀,身上的杀气便是隔了几十丈远,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太后瞳孔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明明刚才离开时,那人还只是让人看着她们,并没有杀她们的意思,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
她不放心地眯起眼,似乎想要再确认一番,可终究还是失望了。意识到自己真的会死,她脸上的镇定终于有了丝丝破裂。
她已成了别人的阶下囚,手里的筹码却似乎已经没了用处。
她几乎有些急切地扭头朝廊下看去,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慌乱,“皇上!”
一旁的兵士朝她看了过来,有人冲她大声喝道,“老实点!别说话!”
皇上却依旧低垂着头,仿佛没听到她的喊声。
太后手上一紧,脸上的羞恼一闪而过,她瞟了眼怀里的孩子,脸色变幻再三,眼神突然一厉,几乎是眨眼之间,她便已从阶上站了起来,双手高举过顶,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原本还在她怀里的孩子便被她用力地抛下了台阶。
咚地一声闷响,一身大红缂丝纹龙短衫的小皇子撞上阶旁的望柱,发出猫似地一声哭,随即滚了几滚,落下台阶,已是没了气,望柱下却落了点点猩红。
趁着众人的注意都被那孩子吸引的当口,太后提起裙摆几步冲上台阶,一头扑到陈景瑜的脚边,凄声哀哭起来。
“皇帝你怎么会如此糊涂!安家满门忠烈,齐国公更是跟随太/祖征战天下的老臣,他怎么会做出通敌叛国、谋朝篡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哀家早就劝你不要听魏英和刘祺的谗言,更不能信永平侯的花言巧语,你偏不听,害得忠魂蒙冤不说,还让自己落到如今地步!”
四周有人在跑动,有人大声呼喊着什么,太后的哭诉更大声了。
“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哪里还像一国之君!你快告诉阿然,这一切都不是你的主意,是他们,是刘成,是王伯文,是他们骗了你,他们把持朝政,陷害忠良,还试图混淆皇家血脉,拿个野种冒充哀家的孙子!”
余光瞥见那抹白色越来越近,她一把扶住皇帝的脸,将他的头高高抬起,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
“皇帝!全哥儿!我的儿!你看着我,你听我说,阿然回来了!她没死!她回来了,你有什么话好好跟她说,你要告诉她咱们母子的委屈,告诉她错不在你,都是那些大臣居心叵测,是他们蛊惑你,误导你,这才让你们夫妻反目成仇,你要让她替咱们做主!”
“你去求她,跪下来求她原谅,女人都喜欢甜言蜜语,你去说些好听的,让她知道你对她有多好,让她心疼你,离不开你,继续爱你,好孩子,听娘的话,快去!”
骤然抬头,陈景瑜感到一阵眩晕,可指甲陷入皮肉的钝痛却又让他很快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面前的妇人,依旧是那张他熟悉的脸,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刷,形成一道道浓淡不一的沟痕,额头的青筋因为太过用力从皮肉下凸起,仿佛一条条蜿蜒蠕动的蚯蚓,再配上那张猩红的唇,白的齿,直看得他胃中一阵翻涌。
他想起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在他面前哀哭,求他讨好父皇,求他给淑贵妃赔罪,求他接近阿然。只是那时,她的哭声更为哀怨,说出来的话也没有这般刺耳露骨。
他看了眼台阶下那一团大红织锦下的血肉,低低笑了一声,放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阿然说得没错,太后不能信,即便他唤她母亲。
“阿然死了,阿娘。”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早已死去的人,低声道,“我的阿然,她死了!”
随后,他一把将太后推开,拿起赵青妍手里的匕首,毫不迟疑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摧心刺骨的痛袭来,他却只皱了皱眉,随即将匕首又往胸中推了推,一股温热顺着他的手一路落下,身子却像是落入了冰窖,冷得他忍不住浑身颤抖。
他松开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赵青妍的尸身抱起,紧紧搂入自己的怀中。
阿然,下辈子,我再不会丢了你。
安然走到近前时,只看到相拥的一对年轻男女,却都已死去,太后呆坐在一旁,两眼发直,眼神涣散,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醒来。
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刀砍下了皇帝的人头。
刀身飞过,一滴血飞溅到太后的脸上,她放佛受了重重一击,浑身一颤,再转头,便见自己儿子的人头顺着台阶一路向下滚去。
“啊!”
尖锐的叫声响起,却又在安然朝她走来的那一瞬又戛然而止。
“你不能杀我!我是太后!别杀我!我都是他们骗了,是他们,是肃王,是承恩公,还有青虚,我不想杀你的,是他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股腥风便已迎面而来,眨眼间,又一颗人头落地。
四周鸦雀无声,片刻之后,忽然响起盘昂那嘹亮的喊杀声,“杀暴君!”
“杀暴君!”
老袁赶到皇宫时,只看到一路的断臂残肢,大部分都是禁军侍卫,还有不少太监,却没有一个宫女,他心中稍稍定了定。
可等他真正看到人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咯噔一声,只见大小姐一手握刀、一手提着两颗人头立在灯火中,鲜血染红了她那一身白衣,愈加显得她癫狂邪魅。
他想起老金让人传的话,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出声唤道,“大小姐!”
安然缓缓转过头来,漆黑浓重的眸子盯着老袁看了半晌,看着他脸上的焦急和担忧愈加明显,看着他眼里隐隐有泪光浮现,这才垂下眼眸,轻声道,“袁叔!我替父亲和大哥二哥报仇了。”
“不过,还差一个。”
说罢,她转过身去,继续朝着下一个宫殿走去,可刚走两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嘶哑而虚弱哭喊声。
“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