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三哥

一看到狼狈不堪的陈太医,曹玉恒便知道事情再没办法瞒下去,可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叛军头子费尽心机四处搜寻一个“已死”的刺客到底是为了哪般。

他才不会信什么英雄相惜的鬼话,更不会去信那些关于安皇后还活着的谣言,他只知道,他原本能安安静静送那孩子最后一程,如今,怕是不能了。

扫了眼来人腰间的长刀,他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既然来了,那就走吧。”

书架一分为二,缓缓朝两边移去,露出一道狭而窄的门来,众人皆是一喜。

安然上前两步,立在门边朝里看去,暗室不过丈宽,狭长逼仄,四周无窗,室内昏暗一片,隐约能看到靠北放着张一人宽的床,床上躺着一人,背对着光,看不清那人模样,只闻到一股血肉腐烂发臭的味道,连药炉里燃起的药香都遮挡不住。

身后递来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顿时驱散了满室的阴霾,她接过灯,缓缓走到床前,饶是早有准备,可看到床上的人,却仍旧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浑身上下包着厚厚的纱布,只留了头和两条腿在外,然而,说是腿其实并不恰当,膝盖往下已经没了皮肉,只剩了两节光秃秃的腿骨,白森森,阴恻恻,腿骨的末端,两只脚更是完全不见了踪影,彷佛它们从来就不存在。

安然闭了闭眼,转头去那人的脸。

同预想的一样,那张脸已被烧得扭曲变形,根本辨认不出原来是何模样,只能从头顶残留的黑发判断应该是个年轻男子。

“你是谁?”她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惧意。

她期盼了无数次,希望这人是自己熟悉的叔伯兄弟,抑或是父亲身边的忠仆老奴,可在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她却怕了。

她怕那人真的说出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自己却无力救他回天。

床上的人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血红可怖的眼眶中,眼珠子一动不动,暗淡又无光。

安然呼吸一滞,手刚抬起,想要探探他的鼻息,却见那人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接着,一股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极冷,却又透着一股看破世事的淡然。

他似乎想要辨认她的身份,然而,只看了一眼,他便又移开了目光。

安然却是浑身一颤,手一松,油灯落地,松油四溅,燃起一片火光。

“三哥。”

她出生前半年,父亲从外面接回一名女子和一个男孩,他告诉母亲,这是他当年南征时伺候过的人,不曾想竟有了孩子,如今母子求上门来,他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他大张旗鼓地将人安置到长梧苑,又迫不及待地叫来宗族长老,将那孩子的名字写上了族谱,还大摆宴席广邀宾客,恨不得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又多了个儿子。

母亲嫁给父亲二十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两人之间别说妾室,连个通房都不曾有过,如今突然冒出一个外室,还多了个便宜儿子,她哪里承受得住,再加上怀相本就不好,多思忧虑之下险些撒手人寰。

后来,她偶然结识了法慈大师,得他开解,总算放下心结,然而身子却落下了病根,以致常年卧榻,汤药不断。

她出生后,因为母亲身体孱弱,无法主持中馈,父亲便请了族中的一位婶娘进府帮衬。那位婶娘的确能干,将国公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唯一不足的就是爱说闲话,常常一边逗着她玩,一边跟身边的丫头嘀咕长梧园的事。

孩子的世界简单而天真,听说母亲下不了床,全是因为长梧园那对狐狸精母子,她理所当然地将她们当成了坏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为母亲出口恶气。那女人常年呆在院中闭门不出,她便将一肚子的怨愤不满尽数撒到了那个比他大六岁的孩子身上。

她会捉了□□或麻蛇扔进他的怀里,吓得他惊慌失措,她却拍手大笑;她也会在他的点心里撒上巴豆粉,害得他当众出丑,她却故意端着一模一样的点心大快朵颐;至于故意弄脏他写的大字,砸坏他为父亲准备的生辰贺礼,这样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这样的报复一直持续了数年,从未被人发现,直到她将他关在了地窖整整一天一夜,害得满府上下全城搜人,这才被人知道。

爱嚼舌根的婶娘被送回了家,她也被父亲关进了祠堂,那时她不过六岁,看着她跪在地上摇摇欲坠,却没一个人敢向父亲求情。

最后,是他让人背着去求了父亲,她才得以逃过一劫。

她被大哥拎着上门赔礼时,他还躺在床上,整个人陷在厚厚的石青软罗丝被中,只露出巴掌大的秀气小脸,两颊因为高热潮红一片。

至今她都还记得,那时,他也是用这样冷漠而淡然的目光扫了她一眼,随后便扭过头去。

他说,“我知道你恨我和我娘,你走吧。”

从那以后,她便很少见到他,只知道他进了白桐书院,逢年过节的家宴上才会偶尔见上一面,印象中他长得同五大三粗的父亲完全不一样,个子不算太高,人却很瘦,肤色白净,眉目清朗,常常穿一身玉白绣纹长衫,腰间缀一块镂空竹纹玉牌,整个人看上去很干净,透着股读书人的斯文与儒雅。

他是安家唯一个不会舞刀弄枪、却熟读经史子集的怪胎,也是京中小娘子芳心暗许的安小郎君。她却不知道,他那双握惯了紫毫玉管的手是如何拉开两个壮汉才能拉得动的连臂弩,他那见血就晕的性子又是如何扛得过刀山火海,又如何挺得过钉炮刀烙的。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床边,声颤手抖,“三哥!”

安昌实霍然转过头,这世上,叫他三哥的人,从来只有那一个。

他的眼死死地盯着床边的人,尖利的嗓音如同刀锋划过镜面,“你叫我什么!”

安然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目光,“三哥,我是安然。”

听到安然这个名字,安昌实浑身颤抖了起来,血色沿着纵横的疤痕蔓延了整个头脸,他用力将头抬起一寸,似乎想要将眼前的人看得清楚,再清楚一些,灰败无光的眸子里也跟着燃起一道夺目的光。

片刻之后,他倏地瘫倒在床,喉咙里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怪笑,“好!好!好!”

活着!她还活着!

苍天有眼,安家还有人活着!

可几乎是眨眼之间,他又再次抬了头,且抬得比上一次还要高,脸上诡异的笑容不见,血口袋一般的眼眶里满是癫狂和杀气。

“皇帝呢?他死了没有?你杀了他没有?你快说!”

安然一把将他托住,“我这就让人取他的人头来!”

“来人!”

她正要开口吩咐,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肆意的狂笑,他笑得那样畅快,以致泪水顷刻间便盈满整个眼眶。

“阿然,对不起。”

“别恨我!”

安然手上一沉,低头看去,依旧是那张血肉可怖的脸,然而,眼里却再没了光。

安昌实这一生不算长,却过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还没出生时,他便已经开始四处逃亡。他的生父是大盛福王,前朝哀帝最小的儿子,也是哀帝最喜欢的儿子,曾一度想要立他为太子。然而,一朝城破家国亡,所有繁华尊荣皆成了过眼云烟,他父亲不得不开始了隐姓埋名的逃亡生活,虽然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却依旧做着重登大宝的美梦。

他的曾外祖是父亲身边的长史,跟在他父亲身边几十年,也是他反陈复盛计划的坚实拥护者和策划者,为此,不惜将自己两个女儿一个孙女全部送到了他父亲的床上,只为给大盛皇室多留几丝血脉,好让他们的复盛大业继往开来。

只可惜,他曾外祖的打算再好,依旧挡不出陈朝太/祖的铁爪银蹄,陈太/祖的皇位越来越稳,他父亲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先是他的曾外祖,接着是他两个姑婆和几个哥哥姐姐,到了最后,只剩了他母亲以及几个护卫。

那时,他父亲已过了知命之年,而她母亲却不过豆蔻年华,他们从繁华的江南一路南下,看过最蓝的海,吃过最苦的盐,最后到了远离盛京的蜀地。

到了蜀地之后,他父亲似乎终于认了命,不再想着联络旧人,却开始酗酒为生,他将自己这一生的失意与失败全部归咎到曾外祖的头上,认为是他的无能与失误才叫他落到如今的地步。他如同市井泼皮一般对着母亲破口大骂,气急了,一顿拳打脚踢也是常有得事。

便是对自己这个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他也向来都是疾言厉色,厌恶多过喜欢,他甚至不愿意以自己的姓为自己取名,只哑奴哑奴地唤他,只因那时他已两岁,却还不会开口说话。

后来,因为护卫的背叛,引来当地官兵的围捕,他母亲当机立断,一把火烧了她们母子住的草棚,趁着官兵扑火寻人的功夫,背着他逃进了深山,这才顺利躲过了一劫。

自那以后,她们母子便再没出过山,她们在山中茹毛饮血,风餐露宿,抓过毒蛇,斗过野猪,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本以为要老死在荒山之中,却被前来查福王案的齐国公找到。

他将满身污泥、如同小兽般吱呀乱叫乱咬的自己抱在怀中,对母亲说,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孙兰芝和哑奴,只要有我安伯在一日,必护你们母子平安。

再出现在人前时,他从哑奴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府的三公子,还有了自己的名字,安昌实。他喜欢那个不着风雨干净温暖的新家,喜欢自己新的身份,更喜欢那个叫父亲的人。

他满足一个孩子对于父亲所有的幻想,他高大魁梧,他仰着头才能看得见他浓密的眉、杂乱的须;他豁达大度,从不计较自己那些拙劣的试探和小把戏;他更是一言九鼎,说视他如己出,至死也未失言。

除了父亲,府里的其他人也很好,大哥会将他带着身边,手把手地教他练字,逼他练武,那副严厉夫子的模样,常常将他吓得不敢出门。

二哥常对他恶声恶气,嫌他呆,嫌他傻,可他若被人欺负了,他总是第一时间将人拎到他面前,一边口若悬河地骂他弱得像鸡,一边教他如何将人揍得下不了床。

还有嫡母,他名义上的母亲,虽然不常见面,可每次见面,她必定会准备两碟他爱吃的点心和酥糖,便是他口味变来变去,也从未有过差错。

就连那个经常捉弄他的妹妹,他也喜欢。毕竟,那是府里唯一的女孩,长得粉雕玉琢不说,看到他时,还会瞪着眼、鼓着肉嘟嘟的小脸冲他喊三哥哥,气势张牙舞爪,声音却软软糯糯,他又怎么能忍心拒绝呢?

对于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法,他丝毫没放心上,一个从小便经历刺杀,与飞禽为伴、以走兽为食的孩子,又怎么会怕她找来的那些虫蛇鼠蚁呢。有时,他还会故意做出上当受骗的模样逗她开心,看着她捂着嘴偷乐,他也会跟着弯起唇角。

一个人的世界孤单了那么久,有个孩子愿意陪他一起玩,哪怕她再淘气,把戏再伤人,他也欢喜。

他一度忘记了从前种种,也忘记了自己身份,他甚至觉得,他从来都是安昌实,本就该生活在这座欢声笑语的宅院里。

他享受他们或是粗旷,或是细腻的关爱和照顾,笨拙而羞涩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与爱意,本以为能这样一辈子下去,直到他被阿然关进了地窖,听到她一声接一声的我恨你,他才意识到,也许,事情与他想的并不一样。

久违的寒冷和饥饿再次席卷而来,他看着自己苍白僵硬的手指,这才恍然想起,原来,他不是安昌实,他是哑奴。

他所有的幸福和温暖都是偷来的,从来就不属于他。相反,因为他们母子的到来,让一个无辜的女人成了别人的笑柄,也让另外一个幼小的孩子面目狰狞。

他收起刀,藏起箭,背上行囊独自一人去了白桐书院,彻底告别那个给了他六年庇护和温暖的家,却总会在收到父亲或大哥的只言片语时流泪满面。

既不能彻底相忘,那便遥遥相守,用他一生守护那宅院里的人。

可惜,他到底晚了一步,他没能拦下那些人,也没能救下母亲嫂子和侄儿,大火将他吞噬,他却只来得及记住罪魁祸首。

但愿,父亲不会怪他没用。

但愿,阿然能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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觊觎的皇后要登基(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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