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将倾

安然仰头望着这座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京城,从墙头斑驳的血迹,一路向下,看到那扇三丈三尺高的巨大城门,眸光沉沉。

父亲若还在,看到这样的广宁门不知作何感想?

是会骂她不忠不孝、大逆不道?还是会夸她有勇有谋,没丢他老安家的脸?

想到父亲,她手中的刀忽然一紧,片刻之后,她缓缓转身朝后看去。

几丈开外的人群后,谢天虎抱着刀闭眼靠坐在投石车上,身上的鎫银铁铠血迹斑斑,脸上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憔悴。

她和三千安家军被朝廷大军围在跑马沟三天三夜,矢尽粮绝,就在她打算拼死一战之时,谢天虎带人赶了过来。

他说,我不管你是谁,我只当你是我谢天虎的闺女,只要还有我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人动你一根毫毛。

那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疼她、爱她,永远一脸自豪地唤她我家小阿然的父亲。

她安然何其有幸,前生有父母兄嫂相护,今生,又得他们相守。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谢天虎倏地睁开了眼,见是安然,眼底的凶狠警觉顿时散去,嘴也跟着咧了开来。

“扣,丫头!”他一边高声喊着,一边从车上跳了下来了,脚刚落地,脸上的笑容倏地一僵,随后,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收回抬起的脚,抬手冲她摆了摆。

“丫头你先去,爹喘口气,一会儿就来。”

他的视线在她左右转了一圈,从陈富看到老金,最后冲一旁的盘昂喊道,“小黑,护着小姐,别叫她受伤!”

盘昂早已习惯了他开口小黑闭口小黑,也不在意,冲他抱拳一礼,朝安然的方向又跨了一步。

安然的目光在谢天虎身上停了停,又看了眼一旁的老田,微微点头,一个利落翻身跃上马,人便冲进了城。

她身后,大军如潮水般涌入城内,一时间喊杀声如雷震天。

见人走远,老田这才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娘哎,这位身上的气势太吓人了,一眼扫过来,他那两条腿都不像是他自个人的了!

他身后,谢天虎却捂着自己的腰,白着脸冲他眦牙招手,“老田,快帮老子瞧瞧!他娘的,不服老不行了,老子竟然觉得有些头晕呢!哈哈!”

笑声还没落地,人已缓缓倒了下去。

老田急冲上前,一把将人接住,移开他的手,这才发现袍肚下赫然一道寸长的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血水,顿时白了脸,“军医!老马!快叫军医!快!”

四周一片慌乱,正当众人手忙脚乱之时,一直跟在安然身边的春芽忽然去而复返,一见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谢天虎,忙翻身下马。

“田大人别急,小姐已经去请太医院的太医了,她让您先送谢将军进城!”

听说叛军已经进了城,皇宫内顿时乱成了一团,从太监宫女到侍卫,所有人都在四处奔走,全然顾不上什么规矩礼法。

胆小的只管朝着最近的角门奔去,只恨不得身下再多出两条腿来,早点离开这个将倒的大厦。

胆子稍微大点儿的,却多了个心眼儿,见那没人的宫殿,左右看了一眼,立刻闪身进去,看到什么便拿什么,大到执壶宝塔,小到金印御笔,一股脑儿地往怀里揣,也不管能不能塞得下,更不管有没有命拿。

他们只晓得,国亡了,他们得自己寻出路了。

仁寿宫内,小太监跪在太后跟前,神色慌张,话更是说得抖抖嗦嗦,“回,回禀太后,张大人袁大人几位府上全都闭着门,奴婢敲了半日也没人出来应答,只有常将军见了奴婢,他,他说大势已去,还,还请娘娘早做打算。”

太后听到那句大势已去,身子晃了晃,始终端庄沉稳的脸上了也终于露出丝丝裂缝。

自从湖广叛军入京的消息传来,局势便急转直下,城中百姓争相出城逃命,告病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到最后,诺大的勤政殿竟然只站了一半的人都不到。

想到什么,她忽然探身向前,语气急切又森寒,“那,承恩公呢?”

自从承恩公世子被杀的消息传来,承恩公便一病不起,到如今,已有七八日未曾进宫了。

小太监听到承恩公三个字,刚刚抬起的身子立刻又伏了下去。

“回娘娘的话,奴婢没见到承恩公,奴婢赶到承恩公府时,大门紧锁,听左右的人说,早在半月前,承恩公府便陆续遣散府里的下人,这几日更是未曾见有人进出过,怕,怕是早就逃了。”

太后身子一僵,随即颓然地靠坐在榻边,目光呆滞地盯着地上的小太监,忽然一把扫过桌上的茶盏,指着地上的太监厉声喝道,“混账!竟敢在哀家面前胡言乱语!”

小太监忙俯在地上高声求饶,“娘娘明鉴,奴婢说的句句是真,不敢有半句虚言,奴婢确实没见到承恩公府的人。”

“奴婢回宫时,正碰上金吾卫刘将军,他让奴婢给娘娘捎句话,他,他说叛军已经破了城,过不了半个时辰便能杀进宫来,娘娘这会儿若是逃,兴许还能留得一条命,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他这话一出,殿内外的宫女太监齐齐变了脸,太后更是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不会!绝对不会!哀家有天师护佑,我大陈江山定可千年往继,万年不毁!”

想到天师,她腾地一下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小太监跟前,一脚踹了上去,“一定是你这小人造谣生事,说!你勾结叛军,诋毁忠臣,到底什么企图?”

“难不成,你以为就凭你个杂碎也想毁我大陈基业?哀家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哀家乃是真龙转世,想要夺走哀家的江山,没那么容易!”

她每说一句,便朝着小太监狠狠踢上一脚,小太监被她连踹了三四脚,捂着胸口正要跪地求饶,余光却见太后面容狰狞,神色癫狂,浑身一个激灵,一头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朝外头跑去。

是他糊涂了,这会儿外头乱成了一团,人人都在往宫外逃,偏他一根筋儿,还想着回来交差,早知道太后也疯了,他说什么也不会接这趟差事!

见他跑,立在殿外的几个太监对视一眼,立刻心照不宣地跟着朝着宫外跑去,紧接着,殿内也乱了起来。

掌事宫女还在给太后顺气,一回头,便见偌大的仁寿宫只剩了太后和她两个,顿时又急又气。

“一帮混账东西!主子还在这儿呢,你们竟只顾着自己逃命!回来!都给我回来!”

“秋叶!”

听太后唤她,秋叶再顾不上那些逃命的宫女太监,忙转身去扶太后,“娘娘,奴婢在!”

发泄了一通,太后心里的那股惊恐愤怒似乎也跟着散了出去,转眼之间,她又是那个手握天下权柄的至尊太后。

还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她对自己说,三百里之外还有肃王的十五万大军,永平侯也还没表态,她手里也不全然都是烂牌,只要活着,她就还有机会翻盘。

她扶着一旁的圈椅缓缓坐了下来,手指着上首那张龙凤呈祥的软榻,神色倨傲,“去,替哀家将它打开!”

叛军入城的消息传到瀛洲岛上,常乐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随即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着殿内跑去。

“皇上!”他一头冲到陈景瑜跟前,上牙磕着下牙,身上更是抖成了一团,难得吐出来的字儿还个个清晰无比,“叛军!叛军打进城了!”

陈景瑜百无聊赖地歪靠在榻上,看着常乐肥胖的身躯抖成了一团,脸上更是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忙将身子朝后仰了仰,正要皱眉呵斥,忽然反应过来,手里的书卷一扔,人也跟着坐了起来,

“当真进城了?可看见佛女了?从哪个门进的?现在到哪儿?离皇城还有多远?”

他脸上非但不见半点慌张,反而隐隐带着激动,再加上这一连串的问顿时叫常乐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张了张嘴,赶紧挑着自己知道回话,

“回皇上的话,是佛女没错,约莫一刻钟前从广宁门进的城,眼下到了什么地方,老奴,老奴也说不准。”

不等皇上继续追问,常乐又接着劝道,

“皇上,叛军来势汹汹,趁着他们还没进皇城,老奴替您换身衣裳,咱们赶紧移驾出宫吧。老话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是皇上,可千万得保重龙体啊!”

陈景瑜听到一半便已不耐烦,一头从榻上跳了下来,鞋也不穿,几步急走到殿外,正要看看外面的动静,可刚走门边,看见侍立在廊下的太监护卫,忽然脸色一变,冷声吩咐道,“让他们全部退下,不,让他们赶紧从岛上撤走,一个也不要留!”

常乐提着鞋跟在后头,正要开口劝,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忙高声应下。

皇上就是皇上,思虑就是周全!有这些太监侍卫们在前头四处逃命,皇上再出岛时就不会那么打眼了,甚至他们还可以混在他们中间,直接从和平门旁边的角门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还站在干什么,皇上仁慈,允你们一条生路,还不赶紧谢恩!”

陈景瑜却没管殿内外倒地磕头的声音,他转身冲进殿内,四周看了一圈,脸色越来越难看,手点着地上的鎏金冰鉴,博山香炉以及桌案上的点心香茗,厉声喝道,“谁你们将这些东西摆上来的,全部给我撤下!”

这些东西在他面前,阿然还怎么会认为他是被人软禁,是在受苦?

想到受苦,他又冲进侧殿,将床榻上的梨花玉枕冰蚕凉席一把拽下地,“统统给朕拿走!不,给朕烧掉!还有这些,这些,统统烧掉!”

常乐看着绕着大殿四处乱走几乎有些气急败坏的皇上,虽不明白其中缘故,却半个字也不敢问,只得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四处收拾。

不过一刻钟,金碧辉煌的大殿便像是蒙上了一层暗纱,所有的金玉软罗统统不见,一应家具摆设也全换成了太监房里的粗苯桌凳,连粗瓷大碗和胖肚茶壶也没拉下。

陈景瑜仰头看了看头顶精雕细琢的藻井天花,皱了皱眉,可一转头,看见榻上那烂了半截儿的草席,拧成一团的眉头顿时松散了开来。

他走到榻边,盯着那床洗得看不出颜色薄被瞧了瞧,犹豫了一瞬,伸出两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拎起被子的一角,刚提到一半,一股尿骚味夹杂着些许汗臭油烟以及其他说不出来历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倏地将手里的东西甩了开去,脸上却露出满意的笑来。

常乐看了看空荡荡的大殿,再看看外头空无一人的回廊,两只眼急得通红,“皇上,老奴求求您了,赶紧走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陈景瑜看着跪在自己脸色灰败的老太监,仰头大笑出声,“你别怕,是朕的阿然来了,佛女就是阿然,她来救朕了!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常乐的哭声一滞,看着这几乎有些癫狂的皇帝,一张嘴张得老大,半晌也没能说出话来。

太后说得没错,皇上果然是魔怔了!

他慢慢伏下身去,掩去眼底的震惊失望,再开口,声音里带着欢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守得云开见月明!老奴想起来皇后从前爱吃梨园的秋水梨,”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景瑜便眼前一亮,立刻摆手催促道,“对对对!你快去梨园,多摘几个来,要大要甜的!”

“老奴遵旨!”

常乐捏了捏怀中的金银玉器,心中踏实了几分,恭敬而快速地退出了大殿。

知道谢天虎暂无性命之忧,安然立刻带人穿过午门,直奔勤政殿,

左一说,刺客被带入宫后,一直关在勤政殿西侧的胜武殿中,四周重兵把守不说,还有太医日夜看护,好叫那人死得慢一些,受得罪也更多一些。

可等她到时,整座宫殿空无一人,不要说刺客,就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了一地深浅不一的斑驳血迹。

正当她失落绝望之际,忽听老袁来报,皇帝还在瀛洲岛,她二话不说,立即收刀转身,直奔瀛洲岛而去。

那人是何来历,是死是活,如今又在何处,再没有人比皇帝知道得更清楚,甚至,她怀着最后一丝幻想,也许那人就在瀛洲岛上,还在皇帝的魔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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觊觎的皇后要登基(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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