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走到院门口时,正碰上安然朝外走,见她一身戎装,脸上神情一滞,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停了下来。
“知道了?”
见安然点头,他顿了顿,看向她的目光复杂,带着几分紧张,又带着几分试探。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安然的视线从他那身铠甲上一扫而过,眉梢微动,冲他抱拳一礼,“我即刻带五千将士入京,那些降兵,还请您费心一二。”
那天,他虽然当着黄致忠的面变相地承认了她的身份,却依旧对她不冷不热,更不曾有过半分投靠或相助的意思。
不过,他也不再像之前一样,紧跟在她身边,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反而一反常态地进了降军的营地,还一口气杀了一个镇抚两个百户以及几十个士卒。
本来人心浮动的朝廷降军被他这么一吓,彻底老实了,再没人嚷着让她出来给个说法。之后,他又将他们打散重新组队,分批押送出城,想来,不出半月,他便能将那帮心高气傲的天子拱卫给收服。
这些事本该她来做,他愿意出面,倒省了她不少事。至于其他的,他不愿意做,她自不会强求。
听到她说入京,王猛脸色铁青,两条倒八眉更是几乎要竖了起来,“入京?”
都这会儿了,她竟然还想着入京报仇夺位,她知不知道五万北蛮入关会是什么后果!
安然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动,抬脚便继续朝外走去,“肃王是朝廷请来平乱的,对朝廷和太后来说,他入关名正言顺,我和安家军才是他们的心腹大患。至于那五万北蛮大军,”
她冷笑一声,“他们若是当真在意,当初就不会同意调宣府三卫入关。”
王猛一张老脸青红变幻,既恨朝廷昏聩无能,又恨眼前之人权欲熏心,全然不顾几十万关内百姓死活!
他倏地一下拔刀出鞘,然而,手里的刀举了半晌,终究还是没能砍下去,他冷声骂道,
“你口口声声说要替国公爷父子报仇,可国公爷若是地下有知,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关内百姓遭殃!说到底,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四周有片刻的寂静,安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想赶在肃王入京前拿下京城,所以这才急着入京。
可知道后,她没觉得生气,只是有些怅然。
安家自前朝起,数代镇守边关,百年来,安家子孙始终牢记祖上传下的家训,只要还有一人在,绝不叫北蛮入境祸害百姓。
“您放心,我已传信,命范大成与顾柏青即刻撤军北上,拦截肃王和北蛮大军。”她淡声道。
王猛听她这话,一愣,不等他开口去问,便听她接着道,
“只是,京城还有五万大军,为防朝廷背后突袭,我须立刻赶至京城,以防安家军腹背受敌。”
到了这会儿,王猛才明白她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想明白了,脸色却没比之前好看几分。他疾走几步上前,急急问道,
“京城留了多少安家军?”
安然脚下不停,摇头道,“一个没留。”
王猛的眉头拧得更紧,一个没留,那岂不是说她只打算带五千人马去断后?五千对上五万,这哪里是断后,这分明是送死!
他张了张嘴,本想提醒她多留些人手,可一想到从左一那里听来的消息,又立刻闭了嘴。
肃王暗中谋划多年,十万大军虽说不多,却也绝对不容小觑,更不要说还有五万北蛮大军!十二万安家军就是全派出去,他也不敢说胜券在握,又哪能再能分出人手来去帮她。
沉默半晌,他忽然问道,“替国公爷洗脱冤屈还不够吗?非要弑君犯上吗?”
弑君二字落入安然耳中,却没像从前那样让她血液澎湃,满腔激动,浑身上下充盈着大仇得报的解脱和快活,有的只是对未来生活的希冀。
她停住脚步,转身静静地看着身旁一脸担忧却又满眼无奈的老将,语调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驱贤臣,杀良将,独断专行,明知百姓食不果腹,却依旧无动于衷,任性而为,这样的君,杀了又何妨?”
“我要的不光是为安家平冤昭雪,我还要还这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王猛浑身猛然一震,他呆呆地看着前面女子瘦弱却异常笔直的身影,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院外,春芽莲姑早已等在一旁,见安然出来,两人忙迎了上去,“小姐!”
安然冲她二人微微欠身,“老太太拜托二位替我看顾一二。”
莲姑忙跟着蹲身福礼,看了春芽一眼,这才开口道,“小姐客气了,您放心有周大夫在,还有宫羽姑娘帮忙,老太太一定平安无事!”
安然冲她点了点头,看向一旁明显有些局促的春芽。
春芽见安然看过来,顿时满脸通红,她倒不是不想留下来照顾老太太,而是比起留在这里,她更想跟在小姐身边,跟着她一起上阵杀敌。
“小姐,我,我想跟您一起!”
见安然没说话,她又急急开口,“小姐,我已经学会骑马了,我也不怕死,我就想跟着您!”
休公子说,天子无道,贪官横行,百姓才这般艰难。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她知道,休公子说得没错,要不是那些当官的抢了她家的粮,又夺了她家的地,她们也就不用出来逃荒,她爹娘也就不会惨死。
她如今什么也不想,只想着跟着小姐,多杀几个贪官污吏,这样,这世上就少几个像她一样的苦命人。
安然怔了怔,春芽的话叫她想起了二莽。
当初,他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眼神坚定地告诉她,他想跟着她,跟着她一起杀官兵。
可惜,她未能如他的愿。
“那,走吧!”
春芽没想到小姐竟真的同意了,顿时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正要跪下磕头,却被一旁的莲姑一把拽住,只得冲着安然傻笑道,
“哎!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老金得知安然只打算带五千人马赶赴京城,与左一对视一眼,立刻上前低声劝道,“小姐,您若担心京城那几万大军,不如让愚总管直接带兵入京,既能解决安家军后顾之忧,还能趁势一举拿下京城!”
老愚父子之前被陈恪派往平凉庆阳一带,寻找肃王大军踪迹,却始终没能如愿,后来安然命他二人带兵入大同,以防万一。可谁能想到,最后肃王竟然绕过阿卜山,从宣府入关,得知消息后,她立刻让老金传信给他二人,让他们出关绕至肃王大军背后,以便和安家军前后夹击。
安然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二人皆是一脸担忧,缓声解释道,
“边境数年未有大战,此次北蛮借肃王之手卷土重来,未尝不是一种试探,既然这样,就不能让他们有丁点儿侥幸之心,那五万人,绝不能放跑一个!”
“至于京城,朝廷即便有心偷袭,也不会将五万大军全部派出,到底能派出多少人,就看兵部和太后以及驻守京城的二军之间的博弈权衡了,不过,照我看,最多不过两万,五千对两万,虽不容易,却也不是全无机会。”
实际上,比起自己这头,她更担心范大成和顾柏青,毕竟,这二人一个谨慎过头,一个经验不足。若是可以,她倒是想亲自去会会肃王以及他那五万北蛮助手。
只可惜,她分身乏术。
老金还皱着眉,对面的左一却是立刻反应过来。
太后不用说,若是知道佛女只带了五千兵马,她肯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她人头,可如今掌管兵部的是原兵部侍郎袁迟垚,听说此人是出了名的保守派,以他的性子,必定只想等着肃王大军入京救驾,肯定不会愿意将护城的士兵派出城外。
还有驻守京城的龙翔龙跃两军,这两军的指挥使素来不和,黄致忠在十几只队伍中特意留下这两军来,未尝不是想将京城的水搅得更浑。
老金还想再劝,却见安然已经翻身上了马,只得作罢。
一行人正要出城,却听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回头看去,却是王猛。
王猛冲到安然跟前,猛然一勒缰绳,随即双手抱拳,“肃州哨官王猛,请求一战,在下愿跟随安家军迎战北蛮大军!”
他不愿看她大开杀戒,弑君犯上,更不愿看她颠倒皇权,最终坐实了安家罪名。然而,外敌当前,他却愿以一名普通守将的身份助她驱赶北蛮,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安然立在马上,郑重冲他一礼,“多谢!”
安然走后第五日,一行七八人风尘仆仆地冲进了定州城,直奔县衙的方向而去。
离钱老太所在的小院还有两条街,四周忽然冲出来几十人,将这行人团团围住,“什么人!”
谢天虎扫了眼围在自己周围的人,一把掀开头上的斗笠,“蓝山谢天虎!”
老袁一听谢天虎,先是一愣,随即转头去看一旁的老金。
在南岭时,老金曾跟谢天虎交过一次手,虽隔了近一年,他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人确是谢天虎没错。
见老金点头,老袁立刻松了口气,收刀抱拳上前道,“谢将军来得正好!这边请。”
一直躺在床上什么话也不说的钱老太听说儿子来了,先是一愣,等真正看到人,立即痛声大哭起来,“虎子啊!扣扣,扣扣啊!”
谢天虎看着一下子老了十来岁的老娘,眼睛一酸,嘴却咧了开来,“阿娘,我知道,我知道,扣扣现在厉害了,不听您的话了是不是?您放心,等我见她,一定把她揪过来揍一顿,一顿不行,那就两顿!准保叫她以后不敢不听您的话!”
钱老太哭声一顿,两眼朦胧地看着面前这个胡子拉碴满面灰尘的儿子,有些发怔。
他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不知道扣扣已经死了的事?
见亲娘哭得眼泪汪汪,谢天虎随手抓起一旁的褂子,一边替她抹泪,一边神秘兮兮道,“阿娘,您还记不记得那个云游道士说的话?”
“他说,扣扣命里有一劫,躲不过,咱们老谢家就此绝了后,躲得过,日后她就是大富大贵的命!”
钱老太眨了眨眼,这话他儿子挂在嘴边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她一直当他放屁,可这一回,她却像是有些明白了。
“你的意思?可,那不是扣扣,那是”
谢天虎笑了起来,“那不是扣扣是谁?是您说的,她那眉眼跟晚娘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是传了老钱家的代! 唯一像我的地方就是鼻子。”
说到这儿,他得意地点了点自己的鼻头,“更不要说,她身上流的是我和晚娘的血,您的血!阿娘!她是您的孙女,是您一手带大的亲孙女!”
“日后,她的儿子要叫您太婆,您老百年之后,她还要带着儿孙给您摔盆打幡呢!”
钱老太瞪大了眼。
对啊,是她糊涂了!芯子换了有什么关系,她那张脸那身血可没法换,走到哪儿,那都是她谢家的血脉,她生的孩子也都是谢家的子孙!
再说,扣扣之前傻了十七年,没准儿她丢掉的两魂三魄就是跑到了那什么安家大小姐身上,如今,不过是神魂归位了而已!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钱老太顿时精神大振,一手拍在了床板上, “没错!什么安家大小姐,老娘不认!那就是老娘的孙女!”
这话刚喊出口,她浑身的病痛也仿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压在心头那阵压抑更是烟消云散。
可不等她脸上的笑容完全绽放,她又倏地白了脸,一把抓住自家儿子的胳膊,颤着声道,“虎,虎子!扣扣,扣扣她去京城了!她,”
她将那句她去送死的话咽了下来,更不敢提自己躺在床上什么事也没干,光顾着跟湘君娘娘祷告,求她让占了扣扣身子的野鬼魂飞魄散。
谢天虎看她两眼发直,双手冰凉,显然吓得不轻,忙将她扶倒在床,高声哄道,“阿娘别担心,您别忘了,您孙女可是有大造化的人,朝廷二十万大军都被她打得屁滚尿流,还有什么能难得住她?您放心,她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钱老太听到那句大造化,眼神有些松动,再想想她自己祷告了那么多回,扣扣始终好好的,不仅没少半根毛,还瞧着比从前精神了几分,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对!对!她是个有福的,不像她娘,也不会像她爷和她太婆,她一定能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说到最后,她眼里又涌上泪来,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
谢天虎见他娘掉眼泪,也忍不住跟着鼻头发酸。
知道扣扣已经不在了时,他的心也跟死了一般,他不是个有野心的,比起建功立业,他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可先是晚娘,接着,又是扣扣,晚娘死的时候他还在她的身边,可扣扣,他甚至不知道那孩子什么时候没了。
再后来,他从那一窝鸟蛋中捡出一只完好无损的,也不知怎么就将它揣在了自己的怀里。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护在自己的腋下,一坐就是七天,到了第八天,手心里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颤动,他看着它破壳而出,看着它张着比脑袋还大的嘴冲他喳喳乱叫,枯死的心也渐渐活了过来。
他想起扣扣刚生下来时的模样,全身通红,闭着眼,静静地躺在他的手掌上,明明弱得连呼吸的劲儿都不够,一只小手却紧紧拽着他的手指,任他如何动作,都不愿松开。
那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肉,不管她是傻子也好,是恶鬼也罢,也不管她认不认他这个爹,她都是他的孩子。
钱老太闭着眼将谢家祖宗挨个祷告了一番,正要叫来福来问问扣扣的消息,一睁眼,却见儿子还蹲在床边,先是一愣,随即想到扣扣,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你个木头!你还在蹲这儿干什么!”
谢天虎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他娘这一顿没头没脑骂顿时将他最后那点哀怨骂得一干二净,他一头跳了起来,干笑道,“阿娘,我这,不是担心您吗。”
“老娘好好的,一顿儿能吃两大碗,要你瞎操心!你还不赶紧去把那死丫头给老娘带回来!”
“那丫头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这会儿主意大了更是要上天!你快去,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娘找你算帐!”
太平四年七月三十,一直停驻襄阳的谢天虎叛军突然出现在了开封府,之后十万大军由开封入大名,直奔京师而来。
与此同时,远在南直隶的安平军也传来消息,由僧侣道众以及平民百姓组成的八万安平军,喊着“除暴君、灭陈朝,还天下太平”的口号,一路朝着京城而来,短短不过三日,便已过了淮河,到了曹县。
八月三日,被派出城剿匪的龙翔军指挥使田峰突然命令其手下将士,缴械投降。
太平四年八月六日,紧闭了半月之余的京城,终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