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红鲤

宛平县外,风尘仆仆的曹文勇看着前方继续南行的大军,一把拽住范大成,黑如锅底的脸上满是戾气。

“你去跟她说,就说我老曹不怕死更不怕受伤,就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缩头乌龟,丢了咱们安家军的脸!”

“我也不要其他营的兄弟跟我冒险,只黑鹰骑的兄弟们便足够了!拿不下广平门,我曹文勇提头来见!”

他带着手下马不停蹄地赶了大半个月,终于在城破前追上了大军,本以为来得巧,谁知,他连城门的影子都没瞧见,就被拉着撤退,怎么不叫他窝火!

范大成被他这么一拉,险些跌倒,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又听他这通夹枪带棍的请缨,顿时拉下脸来。

“放肆!到底你是主帅还是大小姐是主帅?大小姐既然让撤退,自然有她的用意,用得着你在这儿瞎指挥?”

曹文勇不服气,梗着脖子道,“她能有什么用意!还不是见那帮孙子人多势众,怕了呗!”

不等他话说完,范大成就一脚踢了上去,“混账东西,从前世子爷就说你有勇少谋,我看你岂止少谋,你是连脑子都没有!”

他这一脚不轻,曹文勇被踢得接连退了三四步方才稳住身形,再听他骂自己没脑子,更是来气,可到底记得他是安家军的副帅,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只将豆大的眼撑得滚圆,胸膛却像个风炉一般呼次呼次直喘着粗气。

范大成却依旧不解气,接着骂道,“你个心瞎眼瞎的混账东西!大小姐什么人?她十二岁便敢独闯黑山谷,十三岁便跟着少将军出关杀蛮子,还能怕那帮只知道遛鹰斗狗的近卫军?”

曹文勇一瞪眼,“既然这样,那还撤他娘的屁啊!还不赶紧杀进城去?”

范大成又冲他踢了一脚,力道却比之前小了不少,“你以为我们不想?”

“那黄致忠拿百姓当挡箭牌,让他们拿着火球、蒺藜弹朝我们扔,自己却带着近卫军躲在后面放暗箭!兄弟们不是被火球炸伤,便是被乱箭射死,你说,这仗怎么打!”

曹文勇早听说广平门外的那一战,恨声道,“那还不是你们心慈手软!要我说,就该连那些百姓一起都杀了,他们既然当了别人手里的刀,就别怪咱们心狠手辣!”

范大成冷笑一声,“说你没脑子,当真是半点儿没冤枉!”

“你以为杀了那些百姓就了事了?城里还有十几万的百姓,难不成你打算将他们全杀了?”

曹文勇脖子一梗,却到底没敢说出那句是来。

范大成看他模样,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只得压了心头的火,冷哼一声解释道,“黄老贼这一招可畏阴险至极,不管咱们是杀还是不杀,最后都逃不了好。”

“你想想,若是杀了那些人,一旦传出去,咱们势必落得一个滥杀无辜、暴虐无道的名声,真要那样,日后还会有谁敢投奔咱们?还会有谁站在咱们这一边替咱们说话?”

“可若是不杀,咱们就得护着那些人不被近卫军栽赃嫁祸,战场自保尚来不及,还要顾这防那,你说,这仗怎么打!”

曹文勇哪里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只晓得人不能杀,仗不能打,顿时气得呀呀一通乱叫,将黄致忠祖宗十八代轮番骂了一圈,最后有些泄气地道,“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国公爷的仇还没报呐!”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有人铿然出声,“自然不会!”

回头一瞧,却是安然,身后还跟着一身汉人服装的盘昂。

接连失利,安然的脸上不见丝毫颓色,反倒愈加沉静,彷佛此时战败溃逃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旁人一般。

跟在她身后的盘昂更加轻松,年轻黝黑的脸上满是自豪。

他能从汉人官兵的刀下死里逃生,寨子里的老人和孩子们能吃上香甜软糯的大米,全赖神女的保佑。

如今,他又带着南岭的瑶人找到了神女,他坚信,只要有她在,他们还会像百年前一样,富足又安宁。

见她二人过来,范大成忙上前抱拳施礼,“大小姐!”

曹文勇对上那张与谢天虎有一两分相似的脸,立刻移开眼,没好气地问道,“你说的可是当真?”

“要做什么?快说来听听!”

安然伸手将范大成扶起,也不计较曹文勇的粗鲁无礼,淡声道,“自然是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曹文勇拔高了声,两道乱哄哄的杂眉几乎要凑到了一起。

“如何调?那黄致忠可是个老狐狸,心肠又毒,有十几丈的城墙给他作靠山,又有十几万的百姓给他当挡箭牌,他可不会傻到自己跑出京城来送死!”

“除非,”他眼睛忽然一亮,额上的两道眉毛也立刻分道扬镳,“你打算烧粮仓?”

太/祖立朝后,在城外设立十一座官仓以供养文武百官以及皇族宗室,又另外在通州设了四大仓,除了赈灾救济之外,最主要的作用便是为近卫军提供军晌。他们若是将这十五座粮仓烧个干净,不光那二十万护卫军,恐怕连皇帝都要跟着饿肚子!

可他的话刚说出口,就被范大成给一口否定了,“咱们可是急等着进城救人!你想等皇帝没饭吃,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咱们能等得起,皇宫里的那位可等不起!”

曹文勇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那就去撅皇帝的祖坟!反正先帝也不是什么好鸟!我就不信,亲爹都被人挖了,皇帝还能坐得住!”

“混账东西,越说越没把门了!挖坟掘墓那可是要遭天谴的!你自己找死就算了,别来祸害大小姐!”

曹文勇有些不耐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光逃就用了?”

“自然有用!”安然点了点头,神色从容。

“不出三日,黄致忠必来追!”

另外一头,陈富震惊地看着老金,声音忍不住拔高,“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公子的贴身护卫,怎能不知道公子的下落!”

他被公子留在湖广助谢天虎对抗朝廷大军,同时顺便监视谢天虎,朝廷的大军逃往南直隶,谢天虎却不知为何不但不追,反而掉头回了湖广,之后更是停在襄阳驻足不前。

他不在意谢天虎为何一夜之间便失了斗志,他只知道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他要回到公子身边,助公子完成大业。

可他没想到,他从临海追到这里,他却告诉他公子不见了!

老金苦笑一声,将这一路来的事情讲了个大概,最后道,“公子最后一次传信是一月前,他命左一右三将京城以及西北的消息统统送到小姐这里,并让他们听从小姐的调令,自从那次之后,我们便再没收到过公子的消息。”

陈富听完,急得两眼直冒火,“这,你!”

即便是公子的吩咐,他们也不能当真丢下公子不管,反而去护一个外人!

“不行,我这就带兄弟们去找公子!”

老金一把将他拉住,低声道,“你上哪儿找?公子既让我们在京城等他,他就一定会来京城,与其没头没脑地到处乱窜,坏了公子的正事,不如安安生生地在这里等!”

“再说,”他看了眼远处的安然,“小姐还在这里,就是不为别的,为了她,公子也一定会回来!”

陈富听他三番五次提那女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再转头时,脸色古怪而戒备,“你们莫不是看那人势大,打算改换门庭不成?”

他这话简直诛心,老金一张黑脸顿时烧成了炭,克制了半天,方才冷声道,“我念你年纪轻,这次就不跟你计较,再有下次,就算你是公子的亲兄弟,我也要将你揍上一顿!”

陈富这话说完便后悔了,老金要是那等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的,当初也不会执意留在毫无前途的赵王府,跟着公子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了。

他当即抱拳施礼,诚心道歉道,“是我失言,还请金叔不要往心里去。”

见老金脸色好了些,他再一次看向远处的女子,沉默半晌,这才神情复杂地问道,“她真是那位?”

老金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半是感慨半是唏嘘地道,“除了她,这世上还能有谁能叫公子这么上心?”

叛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半日,便已过了房山。

朝廷上下还没拿定主意追还是不追,佛女的亲笔文书便就到了,声称要与朝廷划江而治,互为友邻。

太后将那份文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上面的字迹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果然是老糊涂了,竟然跟着皇帝信什么起死回生!

心中疑团解开,她立刻下旨,命黄致忠出城追剿,势必要拿下女匪人头!

广宁门内,黄致忠瞥了眼长兴侯程鸣泽手里的明黄懿旨,手里的刀转了转,突然对准了对面的人。

“既是伯爷领了太后的令,那您就自己带兵追讨,在下留在此地恭候侯爷的好消息!”

长兴侯被那雪白的刀尖指着,吓得两腿发软,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方才僵着一张肥脸强笑道,“将,将军说笑了,这可是太后给您的旨意,小,小侄如何能代劳?”

他是老长兴侯的庶子,如今的长兴侯府当家人。

当年黄致忠在边关滥杀无辜,太/祖惜才,只夺了他的兵权,却将一腔怒气撒到了替他遮掩辩护的长兴侯身上,不仅将他削官降袭,还打发他父子二人戍边守关,终身不得回京。

之后,老侯爷与世子接连病故,侯府也四分五裂,最终爵位便落到了他这个不起眼的庶子头上。他本以为侯府在他手里再无翻身的机会,谁曾想黄致忠竟然又被朝廷重新启用!

这人脾气虽古怪,却到底念了几分旧情,不光留了他在身边,还给了他一份不大不小的差事,就冲这个,别说当侄儿,就是当孙子他也乐意!

黄致忠歪头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桀桀怪笑,手里的刀却跟着放了下来。

他生平最恨别人替他拿主张,可听老长兴侯的儿子在他面前称小侄,顿时叫他心情大好。

当年,他可是老长兴侯手里的一条狗,如今,他这条狗也能和主人称兄道弟,如何不叫他心里舒坦!

长兴侯见他心情不错,立刻上前恭维。

“那叛军和匪首一路势如破竹,唯独在您手上屡战屡败,眼下更是连夜溃逃,可见将军您用兵如神举世无双!您若不去,这天下还能有谁敢抬这个腿?”

“只要剿灭了叛军,拿下那女匪首的人头,您就是咱们大陈的头一份儿,就连那齐国公也不能和您比!”

听到齐国公,黄致忠立刻变了脸,冷哼一声,道,“你小子若是想要命活长点儿,就把这道懿旨从哪里拿来再送到哪里去!”

长兴侯说得正起兴儿,冷不丁听他来这么一句,顿时吓得呆在了地上。

这已经接下的旨意叫他如何送回?真要送回去,他那长兴侯府还能保得住吗?

黄致忠拒不出城追剿叛军的消息立刻引起朝臣们的一片热议。

文官们义愤填膺,不仅指责他抗旨不遵,还抨击他先前逼迫百姓一同出城抗敌的事来,说他乃是贪生怕死灭绝人性之徒,根本不足以统帅三军!

武将们也难得地跟着附和起来,他们慧眼独具地指出,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且顺利地赢得此战,并非他战术如何奇妙,也不是他本人如何英勇无敌,只是因为近卫军手中有那足以叫天下步军闻风丧胆的火器!

有这样的利器在手,换了他们,照样能打得安家军屁滚尿流!

死气沉沉的大陈朝廷因为这一场胜利似乎又重新焕发了活力与生机,太后更是信心十足,她翻动着手中的折子,漫不经心地吩咐身边的太监,

“去,给黄致忠传个话,就说他若不愿接旨,哀家也不勉强,且看在他立了功的份上,哀家就免了他这抗旨的罪。”

“不过,哀家好心提醒他一句,他不想做的事,可有的是人等着呢,那时他可别后悔!”

传旨的太监再次来到广宁门时,那座被临时征用的酒楼早已布置好了香烛案台,长兴侯躬身侍立在门外,殷勤地招呼着传旨的太监。

太监却连踏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他就这么大剌剌地立在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将太后的一番话鹦鹉学舌地说了一番,连太后倨傲的神态都拿捏得丝毫不差。

黄致忠冷笑了两声,没等太监把话说完,人便已转身进了楼里。

长兴侯看得心惊肉跳,忙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荷包塞入太监手中,陪笑道,“王公公,您别生气,将军他可不是不敢出城,是他正准备着,准备着呢!您不知道,这两天将军日日夜夜都对着舆图,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了!”

太监一张白胖无须的脸红红白白,尖声喝道,“黄致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太后不敬!我瞧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长兴侯吓得急忙捂住他的嘴,“误会,误会!王公公您听我说!”

他将自个儿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太监的怀里塞,连腰间的玉佩都没拉下,好说歹说,总算将人拉进了酒楼。

王公公出来时,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怒气,手里的懿旨也不见了踪影。

两日后,黄致忠带着大军出城追击叛军,当队伍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城里的百姓们齐声欢呼。

黄致忠一走,他们再不用害怕自己会被当成替死鬼,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家人会成为城墙下的一滩肉泥,他们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呸!”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轻啐了一口,低声骂道,“都死了才好!”

心情舒畅的不光是城里的百姓,还有瀛洲岛上得了“癫症”的皇帝。

陈景瑜歪坐在雕龙绘金交椅上,一身半旧青袍,头戴簇新斗笠,手里执着钓竿,神情专注地盯着湖面。

垂钓这种三岁孩童便能玩弄的事,他却到了二十三方才觉察出其中的乐趣来。

倒不是他故作姿态,不屑垂青此等末技,而是直到如今,他才有机会握上这丈长的竹竿儿,亲身体验烟波钓徒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悠闲,或是东瓯散人醉头倒向芦花里的洒脱。

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没入宫前,他与母亲蜷居在庆王府东北角的秋桐院,头顶的天空极高极远,他却连院门都不能跨出一步。

入了宫,周围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满眼花红柳绿,处处欢声笑语,他却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前的方寸之地,生怕别人注意自己。

再后来,他登高御宇,杀权臣,平动乱,睥睨天下,却始终不曾有过一丝真正的快乐与满足。

如今,被太后“囚禁”到这四面环水的孤岛上,他却彷佛一下子找到了从前丢失的欢欣和愉悦,就连心底那点不能为外人道的愧疚也一下子烟消云散,再没了踪迹。

他像是重新回到了十年前,那时的他孤立无援,无依无靠,任由众人对他嘲弄辱骂,却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他却再不会害怕,他知道阿然就在城外,她会带着她的安家军,冲进城门,杀进皇宫,再一次救他于水火。

只是这一回,他再不会松开她的手,不仅不会松开,他还要与她一道坐拥天下。

他们本就是这天下尊贵无比的帝后,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水面有些许轻微晃动,他立刻提杆收线,转眼间,一条半尺来长的青尾红鲤便跃出了水面,片片红鳞在阳光的反射下闪闪发光。

他忽地站起了身子,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常乐,快拿网来!”

阿然从前最爱观鱼,若是叫她见了这尾红鲤,她定然欢喜!

常乐听到皇上招呼,立刻小跑上前,一面熟练地伸出网兜去接那被吊在空中拼死挣扎的红鲤,一面偷偷打量他的脸色,见他嘴角含了笑,知道他心情不错,嘴边的话滚了又滚,这才高声贺道,

“恭喜皇上,柔妃娘娘昨日诞下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他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撤下,便见面前的人倏地转过头来,连日来的惫懒闲散一扫而空,转眼又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天子。

“你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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觊觎的皇后要登基(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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