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军中军营帐内,十几个将领分坐两侧,讨论着接下来的大战。
首战失利,众人丝毫不见气馁。大小姐说得对,胜负未分,他们不必急于一时,攻一回不行,那就再来第二回,总有拿下的时候!
可对于主攻哪个门,众人却意见不一,有说一回生二回熟,该继续打通渠门,有人却建议换到广宁门的,毕竟那里地势开阔,便于集中兵力,还有人提德胜门的,总之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见大小姐迟迟不开口,众人便要请她拿主意,这时才发现大小姐在沙盘上推演的全是两军平底对垒,顿时不由面面相觑。
杨全财忍不住,率先开口问道,“大小姐,咱们不攻城吗?”
安然头也不抬地道,“不用。”
见众人皆朝她看来,安然放下手中推演的兵旗,慢声解释道,“朝廷调近卫军,意在平乱除患,并非只为守城,这是其一;其二,二十万近卫军困守城内,以人均四升为计,日耗米粮近八千石,朝廷拖不起。”
众人渐渐习惯了她那生硬而缓慢的古怪腔调,此时听她说完这其一其二,眼前皆是一亮。
若说攻城,他们也许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要是平地作战,他们安家军怕过谁!
一时间,众人喜形于色,竟是沙盘也顾不得看了。
范大成见状,沉声提醒道,“大伙儿也别高兴得太早,朝廷这回派来的人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八殿阎罗黄致忠!”
听到黄致忠三个字,在场大多数人皆变了脸。
黄致忠原名黄三刀,原是太行山鸡头岭上的一名土匪,后来被长兴侯程广瑞招降,助他平乱剿匪。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短短不过数月,北太行大大小小的土匪窝竟被他端了个一干二净。
自那以后,他便跟在了长兴侯身边,助他除圣教,平东海,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长兴侯越来越得圣眷,他也跟着平步青云,从从八品的招讨使一路做到了正四品的明威将军。
圣元二十三年,朝廷北征鞑靼,他带三千骑兵率先冲进赫布单王城,活捉了赤连王,太/祖赞其英勇,特赐他镇国将军头衔,执掌二十万大军,镇守宁夏,成为大陈最年轻的戍边将军,风头甚至盖过当时的齐国公世子安伯在。
然而,随着官职越升越高,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这人嗜杀好战的本性也渐渐暴露出来。
他的刀下从来没有俘虏,不管对手是否投降,他一律将他们杀掉;他攻下的城池也永远是都是死城,连妇女和孩童也不放过。
用他的话来说,这叫以绝后患!
老齐国公曾因此事上书朝廷,说他杀心过重,不堪为将。然而,因为他杀的都是北蛮的士兵与百姓,再加上有长兴侯等人出言相帮,太/祖当时只是斥责了几句,并没有将他撤职查办。
谁知,这人竟然变本加厉,不光杀北蛮,抢商旅,最后连普通百姓也不放过。凡是曾跟北蛮人说过话、打过照面的,他通通以通敌罪将他们抓起来,甚至只因为捡了北蛮人的一块破皮子,他便带兵将整个村子屠了个干净。
圣元三十一年,为报复老齐国公的弹劾,他假冒北蛮骑兵,夜袭黑山关,企图血洗关内百姓,以此让安家军背上镇守不力的罪名!
事情闹出后,御史百官齐齐声讨,太/祖也是震怒不已,立刻下令将他押回京城,虽然最后他保住了性命,却被太/祖下令回乡养老,再不得掌兵。
自那以后,京城便再没了这人的消息,听说他早被仇家所害,却没没想到,时隔二十年,这人竟然还活着,不光活着,还成了近卫军指挥使!
一想到黄致忠百战不败的传言,再想到前一日的攻城失利,众人一时皆有些沉默。
见众人脸色不好,安然开口安慰道,“诸位不必担忧,黄致忠虽号称八殿阎罗,然而此番受命却与太祖旨意相悖,近卫军十三统领定有不服,想来必不会轻易听他调令。”
“此外,他多年未现于人前,将不知兵,兵不识将,想要再像从前一样如臂使指,只怕不易。”
参将赵前柱听她这么说,不知想到什么,一拍大腿,大声道,“他娘的!我就说那天怎么那么奇怪,那帮狗日的明明看出来我们是佯攻,却还一个劲儿地喊着救援,我们都退出两三里了,那狗日的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地喊打喊杀,我还当那帮狗日的被咱们吓傻了呢!原来竟是窝里讧了!”
众人回想起那日场景,反应过来,也跟着叫骂了起来。
范大成听他一声接一声的狗日,眉心直跳,他回头冲着赵前柱瞪了一眼,低声叱道,“老赵你好好说话!一口一个狗日的!像什么话!”
一屋子人经他这一提醒,这才想起如今坐在帐中的不是少将军,而是大小姐,忙收起脸上的笑,合拢了双腿,正襟危坐了起来。
大小姐再怎么说到底是个姑娘,在她面前可不能再像在少将军面前那么没遮没拦。
赵前柱更是满脸通红,侧头冲安然拱了拱手,却不敢再开口,生怕自己一开口,又爆出一个狗日来,污了大小姐的耳朵。
“无妨!”安然淡声道。
见众人依旧拘谨,她顿了顿,转而提起了一桩旧事。
“当年龙州城之战,二哥率八千黑鹰骑杀图索王,全歼北蛮两万骑兵。消息传到京城,御史丁不为却以二哥擅自出关为由,弹劾他不顾大局,贪功冒进,以致边关剑拔弩张。”
“大哥与他连辩了两日,反被言官一齐围攻,最后,是父亲一拳打到了丁御史的脸上,这才叫他们彻底闭了嘴。”
说到这儿,她看向范大成,古板无波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范叔,你可还记得父亲当时说了什么?”
范大成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失笑摇头,“属下怎么会不记得!国公爷可是因为这事被罚了整整两年的俸禄!”
他面向众人,挺了挺胸膛,大声道,“当时,国公爷当着所有文官的面,指着丁大人鼻子便骂,他说,老子就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感化,更不知道什么仁义之师,老子只晓得不服就打,总能打得那帮狗日的乖乖听话!”
众人闻言,顿时哄堂大笑。
这事儿他们还是头回听说,可一听便知道,这是国公爷说出来的话!也只有他才敢当着皇帝的面揍那些鸟事不干只会耍嘴皮子的御史言官!
赵前柱更是开怀,先前的难堪也跟着一扫而空,连国公爷都说自己是个粗人,何况自己?
帐中气氛重新欢快了起来,安然却垂下了眼眸。
其实,当年的事却远不止表面看来的那般简单。
那时,她因年岁渐长,又在京中素有善名,再加上郡主的身份,上门求娶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豪门望族,亦有清流新贵,甚至还有外藩质子上门示好。
先帝早就忌惮安家势大,见此状况,更加担心他父兄结党营私,所以干脆借龙州城之战发难,企图收回安家的兵权。
谁知道,他这才开始刁难,父亲便跳出来自爆其“短”,众目睽睽之下,他堂堂一等公爵,竟然直接对当朝三品大员动起了手。
他那一拳,不光砸断了丁御史的鼻梁,也砸碎了百官心中安家人武能定国文能安邦的印象,从此,齐国公府便同其他武将公侯人家一样,地位虽高,声名却低。
这件事过后不久,宫中便传出五皇子因思成疾,药石罔效,就在众人纷纷猜测五皇子思慕之人之时,他却跪在她父亲面前求他允嫁,接着,先帝的册封旨意便到了齐国公府,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她便成了未来的五皇子妃。
想到这儿,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棋子。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一时任性,这才拖得安家满门被斩,如今再细想,却发现事情远比她想得要复杂。
不管她点不点头,她都会是皇子妃,都会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范大成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又想起了国公爷,忙打岔道,“大小姐,我们如今只剩了十五万不到,朝廷却有二十万大军,还有火器助阵,咱们”
不待安然开口,杨全财便急急嚷道,“火器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没用过那玩意儿,费事不说,准头还差,十丈开外就只能听个响,老子扔个枪都比它飞得远!”
众人闻言不由都笑了起来。
大陈朝的火弹火球威力较从前大有改进,可始终未能解决操作繁以及射程短的问题。
不管是火弹还是火球,甚至毒药弹,用前都需要燃上火线,用以引爆其中的硝石火药继而达到伤敌的目的。
可两军交战,瞬息万变,往往这头还没点上火,对方的箭便已到了跟前。即便能抢先一步,可几斤甚至十几斤重的火弹全靠人手来投,便是力气再大,最多不过能扔个十来丈远,除非双方靠得近,否则真的只是听个响。是以此类火器多用于攻城毁墙之用,真正正面交手中反而用得并不多。
“至于那二十万大军,”杨全财语气更加不屑,“别说二十万,就是再来十万,咱们照样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说得没错,要说太/祖在时,十三卫也还算有几分本事,如今却是越来越不成样了,连广安侯那个见血就倒的孙子都能在里面做将军,咱们还会怕他们?”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越说越热闹,竟真是没将朝廷的二十万大军放眼里。
安然听着他们议论,一时感慨万千。
十三卫虽为天子近卫,当年却因卷入二王夺嫡,被先帝大肆血洗,剩下的要么一心钻营,要么被吓破了胆,再不敢轻易冒头。
今上登基后,为了拉拢权贵,巩固皇位,封赏了大批武德武略将军,任由他们带着家丁随从住进了京畿大营,从那以后练武场上再没了士兵摔打比斗的呐喊,取而代之的是狗吠鹰啼,嬉笑闹骂的嘈杂声。
为了此事,父亲还曾为此上书痛骂,却被大半个京城的权贵群起而攻之,如今再看,果真是应了父亲当年说过的那句自毁长城。
她倒要看看,带着这帮骄兵弱将,黄致忠到底如何打下面的仗!
黄致忠的办法简单粗暴,却极其有效。
两军在广宁门外排兵布阵,号角一响,赵前柱一马当先,带着手下直奔对面的朝廷大军而去。
在他身后,左右两翼齐头并进,搭弓拉箭,一声令下,上万只箭矢穿云破雾,齐齐朝着前飞去。
然而,不等箭雨飞到跟前,对面的方阵便竖起一排排乌黑发亮的旁牌,将整个方阵从上到下遮了个严严实实,箭雨无一例外地全被拦在了头顶。
赵前柱大骂一声,到底是皇帝亲儿子,装备就是他娘得齐全!清一水的金漆铁甲不说,竟还有黑漆铁面旁牌,这帮狗日的也不怕带着累得慌!
可再齐全也没用,他赵前柱今天就非要敲开他们的王八壳不可!
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对面依旧不动,没有箭雨,没有长矛,赵前柱忍不住大笑,这帮孙子就久不上战场,不会连怎么打仗都忘了吧?
既然他们忘了,那就别怪他赵前柱欺负人!
“兄弟们,跟我杀!”
“杀!”
眼看离对手不过百丈,对面的大军突然有了动静,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只见站在最前面几排的兵士突然跑动了起来,队伍从两侧快速朝着后面退去,不光正中央的方阵,左右两个方阵也是如法炮制。
几乎是眨眼之间,黑衣铁甲手持明晃刀枪的兵士彻底不见,战场上中央赫然是一群衣着各异的百姓,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赵前柱一时有些呆愣,不知对方这演得是哪出,不光他没反应过来,就连他身后的兵士也有些糊涂,脚下的步子也跟着慢了起来。
可他们慢,对方却动了起来,成千上万的百姓齐齐朝着他们冲了过来,嘴里高喊着,“军爷救命!”
眼看那些人离自己越来越近,赵前柱立刻挥手示意大军停下,他本能地觉察出不好来,可到底哪里不好他却有些摸不清头脑。
几十丈开外,安然立在马上,看着前方战场的动静,却是双手一紧。
不等众人反应,耳边便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范大成顿时脸色大变。
“大小姐!是震天雷!”
实际上,不光有震天雷,还有蒺藜弹火龙球以及飞天鼠,各式火弹火球如同蝗虫一般从对面齐齐飞出,砸向前面的安家军,顿时地动山摇,火光冲天,宛若人间地狱。
安然眸光一寒,高声喊道,“三军听我号令,原地待命,老金跟我来!”
“是!”
“大小姐不可!”范大成正要阻拦,可不等他将话说完,前面的人便已没了踪影。
赵前柱回头看去,只见原本整齐的方阵如今乱作一团,他的部下或是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痛苦呻吟,或是手忙脚乱地扑着身上的火苗,他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顶,再转头,脸上一片狰狞,
“兄弟们,给我杀了这帮狗日的!”
然而,不等他冲到跟前,就见跑在最前面的几十个人忽然跪倒在地,冲着他们高声求饶起来,
“军爷饶命,我们是外城的百姓,求军爷不要杀我们!”
“我们都是被逼的,我们要是不这么做,他们就要杀了我们,我们不想死啊,军爷!”
赵前柱看着面前这些痛哭流涕的人,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不想死就来要我们的命?他娘的!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看到后面的人还在奋力地扔着手里的火弹,他刷地举起手里的刀,浑身戾气暴涨,
“一命抵一命,老子这就叫你们这帮狗日的杀人偿命!”
说罢,他手上一动,刀便直直朝着跪在最前面一名中年汉子的头砍去。
跪在地上的百姓发出刺耳的尖叫,那名汉子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手脚瘫软。
眼看刀刃就要碰上那人的脖颈,身后却飞来一把长刀,只听铮一声脆响,两把刀齐齐落地,刀身划过汉子的肩头,吓得他一个哆嗦,人也跟着瘫倒在地。
“赵将军且慢!”
赵前柱按住自己发颤的手,转头看去,却见大小姐带着人赶了过来,他看了眼地上掉落的鬼头刀,声音里带着悲愤,
“大小姐!”
安然却打断他的话,“此事回去再说,眼下,先将百姓送到安全的地方!”
谁知,听到她这话,地上的哭喊声更响了,“将军饶命,不是我们不想走,实在是不能走,我们的爹娘孩子都在他们手上,我们要是走了,他们可就都没命了!”
“那位大人说,佛女救苦救难,安家军也从不滥杀百姓,求大人别杀我们,也别赶我们走,我们给您磕头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听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擂鼓声,紧接着,一直躲在后面的朝廷大军突然动了起来。
安然脸色微沉,随即高声下令道,“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