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癫症

太平四年六月,安家军高喊“杀暴君,灭陈朝,还天下太平”的口号,经黎城,过涉县,翻过太行山,直奔顺德府而来。

消息传来,惶恐不安的顺德府百姓纷纷收拾行李家当,准备逃家避祸。

然而,他们很快便发现,安家军同以往起兵造反的兵痞不同,他们不杀百姓,不抢粮,反倒小心地避让田里抽穗挂浆的稻谷。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安家军的旗帜也与之前略有不同,虽依旧是黑底红边,上面的安字却不再规矩沉稳,反而张牙舞爪,带着逼人的杀伐气息。

等他们听说安家军的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传说中替人找公道的佛女时,他们彻底放下了心。

只要没人来抢他们的粮食,没人砸他们的房,拉他们去当兵,谁做皇帝他们其实也并不十分关心。

与百姓的轻松相比,百官却是彻底慌了神。

本以为安家军只是为安家鸣不平,只要皇上下令彻查齐国公谋反案,便能平息他们的怒气,再对领头的王猛与范大成招抚劝降,这场兵乱便能彻底化解。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安家军竟真的反了!

有人惊慌失措之下冲进了乾承殿,却发现本该卧榻养伤的皇上正神清气爽地立在院中,受伤的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脸上却没有了被刺之后的阴鸷癫狂,也不再是之前不问世事的高僧模样。

他面带微笑,声音温和地指挥着太监侍卫,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神像抬出来,又将香烛幡幢、经书蒲团一一清理干净,拆下明光堂的匾额,重新挂上了光明殿。

转眼之间,佛音袅绕的大殿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闻讯而来的大臣们面面相觑,随即欣喜若狂。

皇上先前要御驾亲征,如今更是伤势未愈,便就急着驱赶僧侣恢复旧宫,当真是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了!

如此,大陈便还有救!

有人躬身上前,“皇上!安家军反了!”

陈景瑜脸上的笑容不减,“朕知道!”

看着他意气风发成竹在胸的模样,众人心里的恐慌也似乎跟着消散了不少。

京城有二十万的近卫军,再加上辽东山东等地入京勤王的十万官兵,安家军便是再来势汹汹,也没那么容易破了京师!

在场的两个武将打量了皇上的神色,又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抢先一步,抱拳上前道,

“安家军目无法纪,不顾纲常,与贼寇沆瀣一气,臣请领兵征讨,不拿下王猛范大成以及佛女的人头誓不罢休!”

他们先前之所以不愿应战,倒不是怕那安家军,而是担心一旦接了太后的懿旨,自己便也会像两位老尚书以及刘广茂一样,成为他们母子斗法的弃子。

如今,皇上不再沉溺佛法,也将重返朝堂,正是他们表忠心的好时候!

至于安家军,没了齐国公父子以及他们手下的那些将领,剩下的不过是群游兵散将,又能掀起多大的浪来?

他这番毛遂自荐成功地鼓舞了在场的文官们,他们面带喜色,彷佛王猛等人的人头就在眼前,安家军也顺利伏法。

然而,不等他们开口赞扬,便见本来还和颜悦色的皇上倏地变了脸。

“大胆!”

武将一愣,虽不明白自己到底因何触犯龙颜,却也立刻跪倒在地,“皇上恕罪!”

其他人见状,也一起跟着跪了下去。

陈景瑜看着面前伏身求饶的大臣们,神色冰冷,一颗心却炙热。

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佛女便是阿然,他的皇后!

只有她才会让安家军俯首称臣,也只有她才对他恨之入骨。

可即便她怨他,恨他,还要杀他,他也丝毫不在乎。

他再不愿一人坐在孤零零的宝座上,独自面对百官的喋喋不休你来我往,也厌倦了孤身前往仁寿宫,应付母后那看似关心实则操控的问话。

他更不愿意回到清冷空寂的乾承殿,独自一人面对漫漫长夜,任由孤独恐惧将他慢慢吞噬,彷佛再次置身于年少时的冷宫。

他看了眼地上垂首伏身的大臣,微微抬起下巴,声音高亢,

“佛女谢扣扣,克武有力,教服四方蛮夷,深仁厚德,感化天下苍生,朕欲立其为后,母仪天下,表正六宫。”

大臣们愕然地抬起了头,看到皇上眼里的认真,齐齐失了声。

第二日早朝,太后在承恩公的陪同下驾临勤政殿,对着文武百官宣布一则消息:皇上因伤情反复,移驾瀛洲岛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对于越来越近的叛军,她命怀远将军蒋崇楷为前征大将军,率进京勤王的十万官兵前去拦截镇压安家军。

为防止湖广叛军增援安家军,她还给远在浔州府的永平侯刘成发了一道急令,命他即刻带大军入湖广,与承恩公世子一起镇压谢天虎的叛军。

然而,永平侯收到消息后,却并未立刻行动。

他以藤峡瑶乱未清为由,按兵不动固守浔州,全然不顾承恩公世子一封接一封的催促信。

一路退到鄱阳湖的承恩公世子等不到援军,只得带着剩下的两万人马继续朝着南直隶的方向狼狈逃去。

太平四年六月十二,十万勤王大军在真定府遇上一路疾行的安家军。

双方在宁晋城外激战两日,勤王大军终是不敌,主将蒋崇楷被杀,十万大军死伤过半,剩下四万人马在副将顾柏青的带领下投降安家军。

消息传到京城,太后震怒,以谋逆罪灭顾家九族,顾柏青父母妻儿全部凌迟处死。

为防百姓出逃,动摇军心,太后下令全城戒严,紧闭城门,同时听从兵部右侍郎钱万铨的建议,请老将黄致忠出山,命其执掌二十近卫军,守卫京师。

六月十七日,安家军越过永定河,直逼京城。

九江府与南康府交界的跑马岭下,老马端着个缺了口的大瓷碗,愁眉苦脸冲着老田道, “田大人!”

老田扫了眼他手里的瓷碗,碗里装着大半碗面髁,还有一大块他特意留下的野鸡兔肉,却半点儿动过的痕迹也没有。

他看了眼河岸的方向,叹了口气,“行了,先端下去吧!”

老马却没走,犹豫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田大人,那人真不是大人的闺女么?”

他被老太太派回来给大人送信,小姐说的那些话被他一字不拉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可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没法相信小姐不是小姐,而是另外一个人。

人又不是那装酒的葫芦,怎么能说换就能换呢!

老田瞪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地叱道,“不该问的就别问!好好想想怎么让大人吃口饭才是正事!”

老马脖子一缩,哎了一声,转身便要走。

然而,没走出两步,他却又被叫住,回头一瞧,却见田大人冷着个脸盯着他瞧,眼里是说不出的严厉。

“把嘴给老子闭紧了,要是再让老子听你瞎叨叨,立刻宰了你!”

老马浑身一凛,立刻低头应下,再不敢胡乱嘀咕了。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谢天虎却依旧蹲坐在地上,身上还是那身鎫银狻猊铁铠,却再没了从前的威风。

铠甲灰蒙蒙一片,暗红的血迹混合着泥浆草木布满甲身,彻底掩盖了昔日的耀眼夺目,兜鍪顶端的大红盔缨也被削去了大半,剩下的结成了一根细长条,无力地低垂着。

老田看着面前的人,看着他那佝偻的背,凹陷的眼眶,心里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

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上马杀敌下马喝酒的谢天虎,他如今就像是埋在一堆破铜烂铁中的死尸,了无生气,只两只手不时动着,显示出还有那么一丝活气儿。

可是,他能让老马闭上嘴,不再胡说八道,却拦不住大人想自己的闺女。

毕竟,那是他放在手心里捧了十七年的孩子,虽说是个傻子,却实实在在是他心尖尖山的一块嫩肉,更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如今那孩子死了,他也就跟着丢了魂。

“大人!”

听到有人喊他,谢天虎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慢慢转头看去,眼神却依旧飘忽在半空中,半晌,他像是才看清眼前的人,可也只看了一眼,他便又低下了头,继续削着手中的木料。

两人合抱的百年老树被他砍了劈,劈了削,到最后,只剩了这巴掌大的一块,他才最终拿定了主意。

不要棺材不要冥屋,他要给扣扣一匹马!

扣扣五六岁时,他抱着她骑了回马,从那之后,她便一直嚷嚷着要骑马,他当时哄她,等她将柜子的药全部喝完,他便给她买一匹马,教她骑马。

然而,柜子里的药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彻底空了,再也不会有了,他也没能将马买回来。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失言,也是唯一的一次,可那时,他是真的希望扣扣喝完那些药后,傻病便能好。

病好了,他便可以教她骑马,不光骑马,当年他爹教会他的,他统统都想教给她。

他可以教她怎么给兔子黄猄下套,怎么不用网逮鱼,甚至,只要她愿意,他还可以教她刀法,带她去走山。

可如今,这些都成了泡影。

薄薄的刀刃在微微泛着黄的木头上划过,落下一道道长而深的纹,最后一道纹落下,他终于放下手里的刀,对着手里的木件儿轻轻吹了口气,细碎的木屑纷纷扬起,转眼又如雪花般飞旋着缓缓落下。

他又抬起袖子擦了擦炭灰弄脏的地方,直到所有的污渍全被擦拭干净,这才停了下来,低头朝着手上的木件看去。

胖肚短腿,宽槽长鬃,头微微歪斜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直直地盯着他,嘴巴微微张着,尾巴高高翘起,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是他为扣扣挑选的马驹儿,身量不高,性子却好,跟扣扣一样听话,也跟扣扣一样活泼爱动,可以陪着她一起玩闹,一起疯跑。

他将木马托在掌心中,粗糙的手指拂过木马那双透着无限天真的黑漆漆的眼,呆滞无神的眼里忽终于有了丝神采。

没有尸身入殓下葬,也没有灵堂哭丧守灵,更没有法师做法开路,对着群山深谷,谢天虎为自己的女儿操办起了丧事。

长刀立在灵前挡恶鬼,几叠黄纸围八方,他跪在中间,面前是高高堆起的木架,木架顶端放着那只憨态可掬的小马驹儿。

一只烧给死去亲人的冥马。

浓烟渐渐退去,火光升起,跳动的火舌一路爬上木架,缠上木马,直到将其彻底淹没。

四周突然旋出一阵风来,吹得黄纸漫天飞舞,长刀来回晃动,谢天虎仰起头看向越飞越远的风,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太阳落山时,火苗才彻底熄灭,那只他亲手做出来的马驹儿也终于成了一堆漆黑的木炭,再也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他扶着膝盖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走!”

老田蹲在地上蹲的腿都麻了,此时听他说走,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大人,去哪儿?”

谢天虎捡起地上的大刀,头也不回地朝着夜色里走去,“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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觊觎的皇后要登基(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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