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再转身时,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竟围了一大批人,他们神情复杂地盯着她,可眼里却无一例外地带着期盼。
当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向前一步,几乎有些急切地问道,“您当真是郡主?”
安然缓缓点了点头,“我是安然。”
那老兵又向前一步,激动让他的声音都跟着颤抖了起来,“您没死?您还活着!”
安然看着他眼里的喜悦,明白他那激动的声调下隐含的意义,她的眼里涌上了无限悲伤,“不,我死了,又重新活了过来。”
她不愿打破他们的幻想,却又不得不告诉他们以及自己这样一个事实,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再无生还的可能。
“父亲死了,大哥二哥也死了,一起死在了明慎殿。”
她的声音缓慢而克制,从那日的大婚开始,将自己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一切毫无隐瞒地娓娓道出,将那些血腥而又离奇的画面一一展现在众人面前,丝毫不介意他们将如何看待自己,也从未想过他们会不会将她当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或是满嘴胡话的疯子。
听到国公爷父子惨死当场,众人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听到她被人关进地牢削肉切骨,他们又齐声咒骂痛哭悲鸣,听到她因法慈大师而重返人间,他们又转悲为喜感激涕零。
也许是因为她的叙述太过真实,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太过忧伤,又或者是因为法慈大师,总之,没有人质疑她的身份,也没有人怀疑她的目的,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郡主!”
人群中响起一声愤怒而悲凉的喊声,接着,更多的人看着她,喊着她。
“郡主!”
“杀了狗皇帝!”
“为国公爷,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安然立在人群中间,浑身上下早已冷汗涔涔。
她已很久不曾去想那晚的场景,如今在众人面前再一次将记忆剥开,她也放佛重新置身于那晚的明慎殿,愤怒、害怕、内疚、后悔、绝望纷至沓来,转眼之间,她又是那个手上沾满家族血亲鲜血的孤魂野鬼,惟有手刃仇人才能叫她最终解脱。
然而,一声声饱含深情的郡主将她重新拉回了人间,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如同一盏盏明灯,渐渐驱散她心底的孤寂,直到彻底点亮她的脸庞。
从前,她毁天灭地,一心求死,如今,为了眼前的安家军,为了身后的安平军以及无数挣扎求生的百姓苍生,她却愿博个活。
平平安安地活,安安生生地活!
她缓缓举起手里的刀,漆黑的眸子闪亮若辰。
“陈帝不仁,残害忠良,背弃君臣之义,专/制朝权,妄行桀虏之事,罔顾苍生,污国害民,我安氏阿然欲替天行道,取而代之,诸位安家军的兄弟可愿与我一道,杀暴君,灭陈朝,还天下安宁?”
四周的人群有一瞬的寂静,随即众人振臂高呼,
“杀暴君!”
“灭陈朝!”
“还天下安宁!”
人群后,钱老太脸白如纸,大半个身子倚靠在宫羽的身上,两只手如同铁钳一般牢牢地抓着她的胳膊。
“来,来福,你家小姐说她是谁?”
宫羽的脸上早已一片冰凉,她不知自己在为谁心伤为谁流泪,是记忆中那个歪着脑袋流着口水却永远消失了的小姐,还是眼前这个大婚之夜被人抄家灭族剁手剁脚的小姐。
可不管哪一个,都是她的小姐!这一点,她早就想明白。
她喜欢当初那个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的傻小姐,永远长不大,永远天真,便是替她擦一辈子的屎和尿,她也心甘情愿。
可她更喜欢如今的小姐,她喜欢她如同母亲一般将她护在身后,告诉她说无妨;喜欢她如将军一般立在人前,发号施令,杀敌冲锋;看着她像天神一般,受着百姓的仰慕与膜拜,她也跟着热血沸腾。
她低下头,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再抬头,眼清目亮。
“小姐说,她叫安然,曾是被抄家的齐国公府的大小姐,死去的先皇后。”
钱老太死死盯着她,眼里是说不出的怨恨与惊恐,干裂乌紫的嘴唇上下翕动,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还有,我叫宫羽,不叫来福。”
说完,她仰起脸,静静地看着老太太,等着她的手朝着自己扇来,心里却一片平静。
老太太却没能抬起手,她大叫一声扣扣啊,两眼一闭,人便直直朝着后头仰去。
一旁抱着阿望的二丫尖叫出声,宫羽却眼疾手快地抱住了老太太倒下的身子,艰难地将人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老太太只是一时想不通,总有一天她会知道,小姐就是小姐,不管她姓安还是谢,永远都是小姐!
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喊声,王猛腾地一下从地上坐直了身,“他们喊什么?”
一旁的护卫摇了摇头,“大人,隔得太远,听不清。”
王猛两眼盯着前方,心里的焦躁不安更加强烈起来,他立刻吩咐护卫道,“去!看看那女贼到底要干什么!”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护卫方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开口便叫他火冒三丈。
“替天行道?取而代之?哈哈哈!”
他的笑声同他脸上的神情一样突兀可怕,“她做梦!”
可一想到谢天虎短短一月之内便彻底拿下了整个湖广,他又紧闭了嘴,嘴里的牙咬得嘎吱嘎吱作响。
“一个个都瞎了眼吗?那女人编出来的鬼话他们也能信?”
护卫难得没有附和他的话,反而满脸疑惑地道,“大人,在皇上身边贴身护卫的当真不是殿前司?而是龙骧卫吗?”
王猛一愣,脸色骤冷。
谢天虎果然早有预谋,连皇上身边的近卫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她还说什么了?”
护卫当即将听来的话仔仔细细地叙说了一遍,然而,他说的越多,王猛的脸色就越难看。
这对父女当真好本事!不光打听到皇上的情况,连国公爷的脾性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可愤怒的同时,他心底又难免生出一丝疑惑,谢天虎不过是一个从五品的副千户,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朝中之事?他又为何对皇宫的布局如此了解?难不成禁卫军中还有他的同党?还是说朝堂中有人与他密谋?
安然听说钱老太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怒极攻心这才晕了过去,她什么也没说,只将老马草头等人叫到了一边。
“你们若是想回去,我可以让人护送。”
老马自从知道小姐不是小姐之后,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一般,口中一直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此时,他两只眼直愣愣地盯着安然,放佛要透过她这身皮囊翻出她的灵魂来一般。
草头却有些不敢看她,只低头拱手道,“多谢小姐,这事儿,还是等老太太醒了再说吧!”
安然也不意外,点了点头,“好!”
说罢,她转身便走。
然而,没走两步,她就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二莽。
还是那张憨直粗笨的脸,见她看过来,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想跟着您杀官兵!”
皇帝遇刺的消息传来时,安然刚刚带人拿下了壶关,正准备沿着太行山继续北上。
安然拧着眉看向老金,“面目不清?”
老金点头,“消息说,那人被捉住时,浑身上下都裹着布条,露出的手和脸上全是疤,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听到大火,安然立刻攥紧了手上的刀。
那夜,明慎殿刀光剑影,齐国公府却是火势冲天。
她后来从看守她的老太监嘴里才知道,因为府中护卫的拼死抵抗,奉旨抄家的官兵最后没法,不得不借助火攻,这才勉强打开齐国公府的大门。
她至今还记得老太监咂摸着嘴,半赞叹半嘲讽地道,不愧是齐国公府,连看门的狗咬起来都比旁家的疯!
她缓缓开口,“是他!一定是他!”
范大成一惊,“您是说,刺客就是那画符的人?”
他虽不明白小姐为何这般笃定,可一想到那人可能是府里唯一幸存的主子或是兄弟,他也不由急了起来,“小姐,属下这就去救人!”
不管那人是谁,也不管他如今是死是活,他们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他从牢里救出来!
他冲老金拱了拱手,“金兄弟可知道人现在何处?是大理寺还是刑部?”
老金摇头,脸上的愧色更浓,“都不是。”
“禁卫军捉了人之后便将他一路带到了皇宫,”他看了眼安然,“听说,是由皇帝亲自审问。”
“皇宫?皇帝?”范大成瞪大了眼,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个皇帝将刺客带进皇宫亲自审问的!
一听皇宫,安然顿时浑身冰凉,半晌,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去京城!”
武显殿内,一人躺在一块丈长的木板上,双手以及脚踝被几根半尺来长的铁钉牢牢地钉在了木板上,鲜红的血在他的身下蜿蜒,又渐渐凝结,他却彷佛毫无知觉,始终歪着头,盯着殿门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门口落下一大片阴影,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里顿时射出一道惊人的利光,身体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喉咙里更是发出类似野兽低吼嘶鸣的吼声。
陈景瑜缓步走入殿中,在离那人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仔细打量着木板上的人。
他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得一干二净,裸露在外的皮肤犹如老树虬结蜿蜒的树根,起伏不平疤结丛生。一张脸更是恐怖,嘴巴如同口袋一般豁开,里面的白牙红肉一览无余;鼻子也早已不见,只剩了两只大而空的洞横在脸部的中央;两只眼的眼皮向下翻着,露出里面乌黑的眼珠和鲜红的血肉来。
这人烧得面目全非,竟真是半点儿也看不出来历!
他上前一步,眼神如毒蛇般冰冷,语气却充满嘲讽,“既然这么恨我,为何不开口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那人嘴里发着嘶嘶的吼声,头高高地抬起,浑身上下用力挣扎,似乎想要翻身跃起,可惜他这番努力只换来双手双脚上的汩汩血流。
陈景瑜被他眼里的杀意以及骤然变得鲜红的身体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随即更加愤怒,
“来人,给我把他钉死!”
“记得留着他的命!”
若不是这人从中做梗,他现在已经带着大军前往浙南的路上了!他那一箭没将他射死,却将他钉在了京城,牢牢困在了这座空虚无聊的牢笼之中!
既如此,他便也要让他尝尝这被钉死钉牢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