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雨夜中晕染开,像一幅被打湿的劣质油画。林砚推开那扇不起眼的、挂着“记忆租借馆”黄铜招牌的木门时,带进了一阵裹挟着湿冷水汽的风。门上的铃铛发出喑哑的轻响,仿佛也沾染了太多过客的情绪。
店内光线昏沉,弥漫着旧纸张、显影药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味。墙壁被一排排深棕色的木柜占据,每个抽屉都贴着标签,字迹工整却冰冷:“初恋悸动 - 编号073”、“金榜题名 - 编号189”、“失恋阵痛 - 编号255”……这里是记忆的仓库,贩卖着他人人生的碎片。
柜台后,坐着馆主老周。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头顶一盏孤灯投下黯淡的光圈。一顶磨得发白的鸭舌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正用一块绒布,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卷半透明的胶片,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林砚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戒指痕,他擦拭胶片时,那根手指会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指根。
“周老板。”林砚的声音带着她惯有的轻微怯意,像怕惊扰了这里的寂静。
老周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将擦拭好的胶片小心地放入一个标注着“平凡午后 - 编号412”的抽屉。“编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林砚。预约了…‘童年片段’类目,编号…C-107。”她报出信息,手心微微出汗。每一次来这里,都像是一次对未知的冒险,既渴望找到填补内心空洞的碎片,又本能地恐惧着可能挖出更深的黑暗。
老周起身,动作因右腿的跛足而显得有些滞涩。他走向靠里的一排柜子,精准地拉开一个抽屉,取出另一卷胶片。在递给她时,他抬了抬眼。帽檐下的目光短暂地扫过林砚的脸,那眼神很复杂,不像看一个普通租客,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林砚的心莫名一跳。
“放映室三号。”老周收回目光,指向走廊深处,“一小时。规则你懂。”
“谢谢。”林砚接过那冰凉、微有弹性的胶片,指尖微颤。她走向放映室,总觉得背后那道沉默的目光,如影随形。
放映室里只有一张舒适的躺椅和一架老式的胶片放映机。林砚熟练地将胶片卡入卡槽,戴上连接线。躺下,闭上眼睛。
意识沉入一片白光。接着,模糊的色彩和声音涌来——是夏日蝉鸣,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光点,一个模糊的女人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很温暖,但也很普通,像无数人童年记忆的复刻版。林砚的心沉了沉,又是一次徒劳吗?就在她准备放弃时,画面边缘,一抹白色倏然飘过。
她猛地集中精神“看”过去。
那是一角裙裾,轻盈的白色棉布。一个女孩的身影在模糊的背景里奔跑,似乎在追逐一只蝴蝶。女孩的脖子上,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林砚的心骤然缩紧!那形状……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颈间,那里挂着一个从小戴到大的旧银锁,是父母给的“护身符”。而刚才记忆碎片中女孩颈间的闪光,分明是同样的轮廓!
画面戛然而止。一小时到了。
林砚猛地坐起,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那不是错觉!那个穿白裙子的姐姐……她的银锁……这段记忆的原主人是谁?她冲出放映室,直奔柜台。
“周老板!C-107!这段记忆的原主人是谁?”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喘息。
老周擦拭另一卷胶片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帽檐下的阴影更深了,看不清表情,但林砚能感觉到一种凝重的气息。“馆规第一条:不问来源,不究过去。”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可是……”
“记忆只是体验,林小姐。”老周打断她,声音低沉,“陷得太深,会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租期到了,请回吧。”他低下头,继续擦拭胶片,左手无名指再次无意识地摩挲着指根,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林砚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那种被无形屏障阻隔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她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推开门时,差点撞上一个人。
“嘿,当心点啊,画师小姐。”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男声响起。
林砚抬头,是阿哲。他斜倚在门框上,穿着酒吧调酒师的马甲衬衫,嘴角噙着笑,眼神却像蒙着一层雾,空洞得没有焦点。他手里把玩着一卷标着“巅峰喜悦 - 编号021”的胶片。
“阿哲?你又来租‘快乐’?”林砚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阿哲是这里的常客,她偶尔会在租借间隙遇到他。
“当然,今天想尝尝‘中彩票头奖’的滋味。”阿哲晃了晃胶片,笑容灿烂得有些刻意,“你呢?又去找你那个‘白裙子姐姐’的线索了?听哥一句劝,”他凑近了一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疲惫,“别找了。有些洞,是填不满的,只会越挖越大。像我一样,多租点别人的快乐,覆盖掉自己的糟心事儿,多好?”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林砚的肩膀。
就在他抬手的一瞬间,走廊昏暗的灯光穿透了他的小臂——林砚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态,皮肤下的骨骼和血管影影绰绰!
林砚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后退一步。
阿哲的笑容僵了一下,迅速放下手臂,将半透明的手插进口袋,若无其事地耸耸肩:“看吧,陷得太深的后果。不过无所谓,快乐就行。”他绕过林砚,吹着口哨走向柜台,“老周,记账,编号021!”
林砚站在门外冰冷的雨夜里,回头看了一眼。阿哲正把胶片递给老周,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空洞的眼神和半透明的手臂轮廓,像一幅惊悚的剪影。而柜台后的老周,沉默地接过胶片,帽檐下的阴影深不见底。
她颈间的银锁冰凉地贴着皮肤。那个模糊的白裙子身影和闪光的项链,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填不满的洞?不,她总觉得,那个洞的形状,已经越来越清晰了。只是,阿哲的警告和老周的沉默,像两道冰冷的墙,挡在了她追寻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