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羽漠在两个女孩面前蹲下,先看了看苏筱的伤势,才转向林欣然,抬起沾血的手,示意自己不方便拿手机。
“别愣着,打120啊,我来的时候可没想到你们需要。”
林欣然被那句暗号干懵了,半天缓不过劲来,但眼下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打120。
信号恢复,电话畅通无阻地接通。调度员了解情况后表示会尽快让救护车过来,林欣然正要挂断,被慕羽漠拦了一下,让她打开免提。
“这里是特工队1509号,转告你们上级,歆和苑任务终止,10分钟内不派车来,工作和脑袋就等着随便掉一个。”
放下手机,林欣然眼睛瞪得能塞下鸡蛋:“你干嘛?”好大的口气!
礼貌果然也是她对慕羽漠的刻板印象。
慕羽漠盯着她:“你报警快半小时了吧,你以为警署的人一直不来,真的是因为警力不足?”
她一下子怔住了,心里拔凉拔凉的:“是故意的?”
“调查局有肃清任务时,目标所在地周围两公里的区域实行全线‘静音’,任务结束前,区域内拨出的任何报警和急救电话,指挥中心都会冷处理,”慕羽漠顿了顿,唇边扬起嘲讽的弧度,“这个叫,连带伤害,宁枉不纵。”
“就为了杀一个彭丹?”林欣然颤声问。
“对。”
所以就算没有信号故障这回事,报警也是徒劳的。报警的人以为警察会来,但实际上警力根本不会出动。
“那我做的一切……又算什么?”努力努力白努力?
“算你厉害,”慕羽漠的回应让她意外,“你也救了很多人,不是吗?”
她顺着慕羽漠的目光看去,曲甯从单元门内跑了出来,身后跟着601姐妹俩,还有一个陌生女人,每个人经过苍蚰的尸体都吓得倒抽凉气,不敢多做停留。
四周逐渐喧闹起来。隔壁和对面的单元楼也亮了些灯,不少住户听到了4栋的动静,把头从窗口探出,有的睡眼惺忪不明所以,有的谨慎地观望。
曲甯拎了一个医药箱,直奔苏筱而来,并招呼后面的人搭把手。
“我来弄止血带和加压包,先把她的腿抬高一点,”曲甯打开医药箱取出消毒器具和纱布,解开苏筱领口的扣子,摸到锁骨处,“乐姐你帮我按住这里,用大拇指向内压!”
“好!”
众人七手八脚地聚过来帮忙。
“小林你去旁边歇一下吧,辛苦了!”
“妹妹你没事吧,多亏了你和小苏,把门打开了。”
“那人是你俩杀的吗?你们也太勇了!”
“不……”林欣然不好意思地看向身侧,心情五味杂陈,“是……”
原本站她旁边的慕羽漠不见了。
她扭头,慕羽漠已经走远。
601这会儿才注意到林欣然后方的背影:“咦,那姑娘是哪儿冒出来的?身上都是血啊,有没有受伤?”
“是我朋友,刚才是她救了我们,”林欣然对着601笑了笑,从曲甯那里要了碘伏棉签和创口贴,抬腿追了过去,“慕羽漠!”
慕羽漠没停。
林欣然已经跑不动了,胃里翻搅得难受,但还是咬牙追上,抓住对方的夹克袖口:“你去哪儿?你还有事没和我解释!”
慕羽漠手里团着湿巾,勉为其难扶了她一下,看向前方的绿化带:“不去哪儿,来看看这个。”
光交箱。
救护车来得最快,接走了苏筱和坠楼奄奄一息的301。
紧接着,警署和调查局江东分局的人前后脚到达。由于事件性质混杂,牵扯了一整栋楼的居民,没法按常规标准秘密处理,两边谈判许久才封锁了现场,进行初步勘察。
慕羽漠站在树下旁观着他们的动作,一脸的无所谓,林欣然倒有点惴惴,虽然知道慕羽漠刚从201的光缆接口卸走了芯片。
“电脑……”她压低声音。
慕羽漠摇头:“把程序拷走会显得欲盖弥彰,那个不重要,后面再做出来也不难。对他们而言,光拿到配置程序没有芯片,和电子废料没区别。”
“你这样,也算吃里扒外吧?”
“我不是彭丹。”
“呃?”
“我进特工队,是我爸和局里博弈的折中策略,为了保家族公司。”
林欣然愣住了。
『这个世界更缺人质,还是更缺忠心?』
“换个角度,家族可支配资金还是很重要的。否则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赎你,”慕羽漠摸了摸脸上的创口贴,对上她错愕的眼神,笑出了声,“不是要解释吗?我在解释,还继续吗?”
林欣然的头又开始晕了:“等一下。”
“你要不去吃点东西,感觉你脑供血不足了。”
“嗯,我……想吐。”饿是饿,但什么都吃不进去。
“我知道了,那你先睡会儿。”
没有更多思考的空间,她感觉颈后某个穴位被点了一下,意识就模糊了。
带着满腹质疑和困惑,这一觉林欣然却睡得相对安稳,也没做什么印象清晰的梦。
再睁眼看到的是天花板。
房间里开足了暖气,烘得她后背直冒汗。
体力恢复了很多,恶心感也褪去大半。
“还想吐吗?”慕羽漠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用毛巾擦着刚洗过的头发,身上也换了干净的衣服,“吃东西效率低,3楼的姐姐直接给你挂营养液了。另外你还有点低烧,但她说没到打退烧针的程度,过会儿再量下体温。”
林欣然抬起胳膊,看见手背的针眼,想说谢谢,又哽在喉间说不出。她心头还有一个结没解开。
也许不止一个。
“这里是酒店?”
“警署安排的,1单元剩余的人都在这,还有流程要走,笔录、封口之类的。”
“封口?”好吧,她不意外,“关于苍蚰?”
“对外会说是苍蚰的模仿者,不然解释不了已经执行的死刑。调查局不想解释,警署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所以,很多细节会被一并掩盖。”
“细节……芯片?”
“不止,”慕羽漠取了支体温计来到床边,“不过其他的暂时没有调查结果,只有关于芯片的部分我能回答,这也是你最想问的吧。”
林欣然坐起来,量完体温,37.5度。
她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信号干扰器,你是故意给我的吗?”
“80%是故意的。”
“我谢谢你,”此谢非彼谢,林欣然几乎咬牙切齿了,“什么叫80%?”
“意思是,我原本就有用芯片引内部人员上钩的计划,只是鱼饵不一定是你。”
“还有谁?”
“可以是任何人,甚至,我自己,”慕羽漠拿过桌上的便签本,用铅笔写着什么,“你知道SH芯片的全名吗?”
她把便签本反过来,举给林欣然看,上面是两个单词。
Silent Hill。
“看过这部电影没?”
亲身经历一系列怪诞后,林欣然的震惊阈值越拉越高,现在对面电视机里爬出一只贞子她也觉得正常:“表里世界是吧?这芯片真搞穿越那套啊?”
“那属于都市传说,实际上没有人真的清楚它的功能是什么。”
“除了吕鑫。”记忆里的名字脱口而出。
慕羽漠并不惊讶于林欣然竟然知道这个名字:“彭丹说的?”
“是后勤组的人,他们还说芯片会创造场域,难道就是指异世界?”
“从昨晚的情况看,用‘异世界’形容不太符合,我问过你们中的人,当时1单元的环境没有发生物理改变,只是信号与外界隔绝了,而且是根据位置精准隔绝,把可用信号局限在特定范围的用户和群聊之间,这是现有技术不可能办到的事。”
过于智能。
慕羽漠放下便签本。
“吕鑫是前任局长在时的情报部技术员,但SH芯片并不是他开发的,他只是负责拆解和研究,据说这是前局长单独交给他的秘密工作。而去年这两个人都死了之后,芯片也失踪了。”
去年……是百日维新的时候?
林欣然脸色不太好看:“然后呢?芯片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在我爸的包裹里发现的,”慕羽漠说,“里头有不少数据卡,装了前局长在任期间90%的核心情报网,其中一张的背面贴着这枚芯片——哦,那个包裹,我爸说是他捡到的。”
这话术也太耳熟了。
“……你们糊弄人的方式跟我到底有啥区别?”她有点理解彭丹听到她回答芯片是路边捡的时候的心情了。
“可信度太低了,对吧?我爸存心隐瞒的事,我硬要问是问不出来的,但我可以自己琢磨,既然他以锻炼的名义把一部分数据库交给了我。”
“你想自己破解这枚芯片?”
“我的能力够不到。更关键的一点,芯片设置了非对称加密,需要调查局内部的一组私有密钥。”
“所以故意散布芯片在我身上的情报,让彭丹不经意发现?你想借内部人员之手破解,而且是……不完全的内部人员。”
“和这种人做交易更方便。至于彭丹,他不是所有预备上钩人选里最快截获情报的,而只是离你最近的。”
确实很合理。
林欣然叹了口气:“你说鱼饵不一定是我,为什么最后选了我?”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也是巧合,”慕羽漠想了想,“你喜欢玩绑架游戏,而我正好无聊,就陪你玩一下。你家里人不是都不肯陪你玩吗?”
她呆住半晌,情绪复杂:“你没想过我真的有可能被玩死啊?”
“没有。”
“……”
“首先,我确定彭丹不会动你,”慕羽漠拿出那片信号干扰器,指甲敲了敲窄面,“其次,这里面加装了GPS。”
林欣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干扰器里装GPS,魔法对轰吗?”
不是自相矛盾是什么?
“干扰器正常运作的情况下,GPS当然是无效的。我在藏芯片的同时多布了几根线,如果SH芯片离开原位,干扰器固有的芯片会启动自毁。”
她倒吸一口凉气:“定位器就会恢复信号。”
慕羽漠颔首:“2月7号晚上9点13分,我的软件收到了这个定位器的信号上线提醒——说明有人抓到了你,并从你的干扰器里拆走了芯片。”
2月7号,她是下午5点多下的火车,被绑到歆和苑到8日晚上才醒,中间的事全是断档。
“之后我查到了彭丹的信息,在暗网蹲了两天,蹲到了他的交易帖。不过大约帖子的隐秘性不够强,被局里潜伏在暗网的人发现了。”
再之后,就是交易当晚发生的事。
“所以苍蚰……不在你的预料范围里。”
“保下一些重刑犯,利用他们完成肃清任务,我也是头一回亲眼见识到。放在游戏里,确实是死亡率最高的因素,”慕羽漠撕下那张写着字的便签纸,折成纸飞机,呼的一下吹到了她头上,“退一步讲,我以为你挺不怕死的。”
『万一你死在这个过程里呢?』
『这是你想要的吗?』
“谁说的,我怕得要命啊,”她放弃了嘴硬,从头顶拿下纸飞机,“我只是……”
只是什么?
语塞间,泪水涌上眼眶。
“需不需要声明一下,我有先天性情感缺失症,应付不了别人哭。”
烦死了!
林欣然抹着眼睛,恨恨道:“看出来了!”
话虽如此,慕羽漠还是递了张纸过来。
她绕开纸抓住了慕羽漠的手。
“干什么?”
“确认你是不是冷血动物。”她紧紧捏着对方的手心,指甲近乎掐进肉里,感受温度。真的是冷的,明明房间里这么热。
“我是。”对方没有挣扎,脸上亦没有半分情绪。
“你觉得我值五百万吗?”
“嫌少?”
不……她才不是要质疑钞能力……
这是一个矛盾的问题,无论怎么回答,似乎总要伤害一个人。
矛盾的一边是,人的价值真的可以用货币衡量吗?
另一边是,谁会为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多花五百万?
“我搞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也好奇你是怎么想的,”慕羽漠没有正面回答林欣然的问题,“其实我做的很多事都是人类观察实验,好比这次,我在测试你行为轨迹背后的心理,是不是等待着什么——赎金,还是一个赎你的人,又或者,一种被人当回事的感觉?但——”
但——
“如果始终没有人给你付赎金呢?”
林欣然抽走慕羽漠手里的纸,按在眼角,免得泪腺二度崩溃:“……你别说了。”
慕羽漠不是正常人。
13岁的林欣然眼里,慕羽漠是一尊佛也是一尊魔。
救她也算计她,让她憎恶不完全感激也不彻底。
偏偏难以启齿狡辩的是,无论真情还是假意,对方说出“陪你玩”的那个瞬间,她心口横亘了多年的巨大空洞莫名被缝补了,针脚发出酸涩的疼痛。
类似的疼痛在别的时刻也出现过,诸如601形容的领导者气质,苏筱说厉害的人敢于行动,以及曲甯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该怎么面对这种疼痛?
她擦着眼睛,挪开了视线。
“我要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