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然和慕羽漠进入病房时，里面已经坐了一女一男，女人盘着头发，穿着深灰色的冲锋衣，男人西装革履。听见开门声，他们停止对话，不约而同地回头。
男人的脸有点眼熟，林欣然回想了几秒便想起她见过一次——正是父母口中的慕叔叔，慕羽漠的父亲慕华磊。
“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在酒店照顾……”慕华磊皱眉。
慕羽漠摊手：“她想来。”
慕华磊看向林欣然，还没说什么，躺着的苏筱率先扯住床边女人的手：“妈妈，她就是林欣然！”
不是什么坏事，林欣然却像被打小报告一样紧张起来。
苏筱的母亲打量着她：“谢谢你救了筱筱。”
“没……不用谢我，我还觉得差点害死她了呢。”她的语气仍有些愧疚。
女人摇了摇头，招手让她靠近，握住她的手：“我听筱筱说了，当时情况那么危险，要不是你想出冒险的方法，恐怕结局也是凶多吉少，虽然莽撞了些，你的勇气可嘉。”
女人的声音轻柔而坚定，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她这才露出一丝腼腆的微笑。
“还有小慕，也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就收了个尸。”
“……”苏筱闭了闭眼。这是可以说的吗？
因为不确定两个家长对血腥暴力的接受程度，刚才她都没敢把当时的场景全部描述出来。
慕华磊轻斥慕羽漠一句，转头对女人解释：“我女儿平时说话随便惯了。”
女人并不在意，只淡淡评价：“她不怎么像蓝微莹。”
慕华磊捏了捏眉心，半晌无奈道：“也不像我。”
苏筱肩后的伤口很深，但伤情还算稳定。
301的男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从3楼摔下，砸在自己的电动车旁，后脑和后背硬着陆，造成了严重的颅内出血和脊椎骨折，有很大几率变成植物人。
大人们离开病房片刻，慕羽漠也出去溜达一圈，打探了点消息。
苏筱和林欣然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林欣然先开口了。
“他被自己的线绊到的哎。”
“是，”慕羽漠扫了眼苏筱，“不过那根线，并没有被狗咬过的痕迹。”
“是我拽的。”苏筱掩在氧气面罩下的面色平平。
林欣然惊了：“啊？”
她没想过电动车警报会是苏筱的手笔。
慕羽漠若有所思。
“4楼到3楼的距离，可不是手能够到的。”
“用撑衣杆。”
慕羽漠哦了一声：“你太老实了。”
“……？”
“我只是随口一提，你把什么都交代了，这样落到警察手里会吃亏。”
苏筱眨了眨眼睛：“我是因为信任你。”
“信任陌生人是要靠赌的，就像你信任林欣然一样，如果只因为我杀了苍蚰而信任我，很危险，我可以那样杀了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杀别人。这个‘别人’，说不定就是你们。”
“哈哈，我不怀疑这点。”林欣然插嘴。
“但是，为了什么呢？”苏筱问。
“你觉得苍蚰为了什么杀人？”慕羽漠轻笑，“杀人有时候是没有理由的。不过，这次你赌对了。”
林欣然深呼吸：“你别笑。”
明明笑起来和正常人没两样，还是很可怕。
苏筱的心态反而很平常，已经接受良好地竖起两根手指。
“那我真幸运，赌对两次了哦。”
“……前提是不许说出去，”慕羽漠从手机里翻出一张档案截图拿到苏筱跟前，“以及，为了你赌对的第二次，还有些问题我要问你。”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长发中年女人的证件照。
苏筱啊了一声：“是楼上的阿姨。”
“501的杨蔓冬。10号那晚，或者说11号凌晨，苍蚰死前，你见过她吗？”慕羽漠附上关键条件，又瞟了林欣然一眼，“还有你。”
苍蚰死后，杨蔓冬是跟在曲甯一行人后面下楼的。
而死前？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摇头。
“当晚她和丈夫王庆共处一室，王庆被砍成了碎片，她却活下来了。笔录里她交代的是，躲进衣柜里没被苍蚰发现。”
“那不是和我的躲法差不多嘛？”林欣然抚了抚胸口，平复心情。
“这是她个人的说法，”慕羽漠看向苏筱，“声音呢？听见多少？你家在501正下方，应该听得最清楚。”
“只听到过尖叫，后面就没声音了。以前那个阿姨经常被家暴，也会这样尖叫。”
“家暴的事，警署也问到了，毕竟她身上有新伤旧伤交叠，很明显。”
林欣然举手：“我也听到有女人的尖叫声，只是不确定是几楼。”
“你们听到尖叫，是什么时候？”
“呃，没注意，那会儿我趴床底不敢动呢。”
苏筱则找回了印象：“十一点？”
慕羽漠划动屏幕，切到另一个视频界面：“苍蚰23点19分进入501，并且是直接拉门进去的。”
视频暂停的时间是23点18分，501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但由于角度限制，只能隐约看到开门的那只手，看不到人。
林欣然佐证了这点：“苍蚰从602出去后，我确实听见有一户的门被拉开，那家的门轴应该是生锈了，声音比较响……话说你怎么会有502的监控视频？”
“当然是我把他的手机拿走了，他的监控软件可以从手机端控制电脑端清除记录，否则结案还会再慢一点。”
慕羽漠说着，重新点了视频播放键。23点19分，苍蚰走到501门口时，左手握着一把刀，右手拎着一个酒瓶。
她把进度条再往后拉，拉到苍蚰走出501时。
“斧头！”林欣然指着视频惊呼出声。
苍蚰手里的武器从刀变成消防斧，只差了一段进入501的间隔。
也就是说，他是从501拿的消防斧！
苏筱也呆住了：“所以消防斧……是501的？”
“我查到两周前这栋楼里刚好有且只有一户人家，有相同型号消防斧的购买记录，”慕羽漠轻描淡写地关掉视频，“不是501。”
“是谁？”
“买家实名记录，景乐。”
601。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许久。苏筱和林欣然大眼瞪小眼，脸上的表情都匪夷所思。
事情拆解到这个份上，开始变得细思极恐了。
苏筱问：“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慕羽漠语气如常：“希望对你们做笔录有帮助。”
“还听不出来吗，”林欣然脱力地在椅子上坐下，像在调侃又像在挖苦，“现在没做笔录的只剩我们俩了，付封口费的人就在这。”
苏筱：“……欸？”
“太看得起我了，我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慕羽漠扯了扯嘴角，“除了涉及芯片和我自己的部分，我没有义务掩盖任何事。这次调查局和警署关注的重点都是芯片，502的监控软件之所以不能交给他们，是因为会暴露当晚还有活人进入过602，有接触芯片的嫌疑。”
她在“活人”两个字上念了重音。
林欣然明白了她的深意。
就在这个瞬间，心头窜起另一丝无名火。
“那502做的坏事，就这么放过了？”
“他在暗网的关系链还有用处。”
“他偷拍了那么多——”
“偷拍产业链一直存在，难道你相信警署或是调查局拿到这东西，就会严查严打？”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就是知道。”
“你！”
慕羽漠人如其名，轻慢如浮羽，用最柔和的语调说最无情的话。林欣然这边整张脸都快揪在一起了，她还是淡淡的。
“我还知道，4栋和2栋中间的车棚有一个私人摄像头，角度刚好够拍到1单元外部下半段，但摄像头的主人，302的司若橙，对警署声称摄像头忘记充电了，什么都没拍到。”
“！”
“我一个人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封所有人的口，相反，芯片之外的细节，在证据缺失、口供一致的前提下，除了我，没有人会细查。而我，只是懒得揭穿，顺着她们的思路，给你们提供一个减少麻烦的选择，”她说，“做选择的，还是你们自己。”
手机响了。
林欣然干瞪着眼目送慕羽漠走出病房接电话，苏筱适时地咳嗽起来，咳完弱弱开口：“鸡锁骨，你生气了吗？”
“……还好，我知道她没有心的，”只是短暂发作一下，林欣然本已控制的情绪又漏了，无可奈何，“你能不叫我鸡锁骨了吗？”
苏筱笑弯了眉：“你不喜欢？那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个名？”
林欣然敛眸，沉默片刻：“你吃过鸡锁骨吗？”
“吃过啊，很好吃的，我和同学经常在校门口买。”
“你真觉得好吃？”
“这有什么真不真的？”
“我小学的时候也常买，吃不完带回家，被我爸妈说这是鸡的边角料，肉少骨头又多，还廉价，比不上鸡的其他部位。”
倒不算食之无味，但确实弃之可惜。
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就像她一样。
苏筱又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爱吃的人就是爱它的骨头嘛，纯肉有时候反而没意思，而且你爸妈的看法又不是你的看法，你自己爱吃不就行了。”
林欣然愣愣地望着苏筱，半天才嗯了一声。
“你之前，是不是从没报过警？”
“？”林欣然不知道对方为何这么问。
“你多报几次，就知道她说得也没错。”
“……好的。”
“你说，杀死杨阿姨丈夫的，会不会……真的不是苍蚰？”苏筱的笑容淡下去。
林欣然给不出回答。
没有尸检和痕检报告，一切都是猜测。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闪回了当夜的某个情景——她顺着梯子降到5楼阳台时，看到的那摊喷溅式血迹。
“如果换我，我可能也会把502的手机藏起来，”苏筱说，“但其实，我也很想曝光他，虽然人已经死了，那种程度的惩罚远远不够吧。”
“肯定不够。你不是截了那些群组的图吗，等我开个号把他们全曝光。”
林欣然拿出手机，摆弄了会儿又放下。
“我忘了未满14岁不能注册平台账号。”
“哈？有这规定？”
慕羽漠下楼路过停车场，远远窥见慕华磊在僻静角落和人说话。
对面正是苏筱的母亲。
“没想过回去？我听说令堂一直惦记着你。”
女人平静回答：“我和他们早就断绝关系了，不想再惹出是非，何况当年下定了决心，一辈子都不会回去。”
“你这是何苦？我后来才知道那件事，错不在你，只是——”
“我当然没错，”她的眼神透露出倔强，“出来后我在这边过得也挺好，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挣来的，没有人能说我是靠家里。”
“你……”慕华磊还是选择尊重她的意愿，“如果他们托我查你的消息，我会看着办。”
“多谢，”她语气软了几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这是？”慕华磊接过她递来的一张诊断报告，看后很震惊，“你怎么会……”
“晚期，恐怕没几年了，”她表现得很平静，没有解释太多，直接切入主题，“我给筱筱存了笔钱，基本够支撑她到18岁。如果我走了，需要有一个人……”
“别说傻话！我可以接你去更好的——”
女人摆手，阻止他即将出口的话：“我没有消极治疗，金陵医疗条件不差，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也不想欠任何人情。”
慕华磊僵了会儿，面露不忍：“筱筱知道吗？”
“一直没说。在告诉她之前，我要先考虑好一些事。原本没打算找你，是想不到过了十几年还会因缘巧合再见面，现在既然见了……”
慕羽漠默默听了一阵，戴上耳机，转身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