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夹带的书信里,是张求救信,陆绵绵求她送副打胎药。
庆阳行三,元后所生的大皇子、二皇子夭折,如今宫中只有淑嫔养的四公主宜嘉并刘御女的五皇子还在,宫中已经很久没有孩子出生了,若是嫔妃有孕,自然异常珍视。
没听太医院上报嫔妃有孕,继后捏着信纸看了眼红绡,听她道:“未满两个月,她身边的抚云姑姑,是陆家带进来的,懂得这些,陆昭仪,不太好。”
红绡为难地看向继后,又看了眼信纸,犹豫半天道:“今晨送公主去上书房,碰上抚云姑姑出宫去陆家报信,陆昭仪并未露出异常,是晚间下学时分,昭仪在奴回来的路上悄悄塞的信,像是躲着什么。”
谢令仪了然,陆家自然想要个带着陆氏血脉的皇子,但是陆绵绵,为什么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呢?
她撑着头想,总觉不对劲,收养庆阳时,陆绵绵还说深宫漫漫,有个孩子傍身也算打发寂寞,怎么轮到她时,就要了断呢。
谢令仪悟不透其中缘由,但是陆绵绵这种情况,明显是不正常的,她得去看一眼。
照夜被从睡梦中唤醒,正是一脸懵,身为暗卫的她这些时日在凤寰宫,养得骨头都松软了,猛地被召到主殿,忐忑跟着青雀进入殿内,莫不是要将她退货?
“照夜?”继后看着眼前五官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心中闪出一丝疑惑,“变成本宫试试。”
……
宜春宫内,陆绵绵斜靠着床几,怀里抱着痰盂,喘息几分又开始狂吐,一旁的抚云面带喜色:“害喜这么严重,定是个皇子,家主心愿得偿!”
“啪——”痰盂被扔出去,床上的女子柳眉倒竖,边吐边骂:“我父亲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不,三倍!你给我副堕胎药!”
“娘娘,你省省吧,你是陆家人,肚子里是龙胎,生什么,怎么生,可由不得你。”
老人脸上皱纹凝得更紧了,一道道扒在面皮上,像是某种奇异纹路的妖花,正咧着巨嘴,要将她撕碎吞噬。
陆绵绵在锦被下握紧拳头,她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男人的孩子,这让她想想都觉得作呕。
抚云站在房间内,悄无声息盯着她,殿内桌角都包了软绸,锋利的东西一概撤去,全等陆绵绵胎满三个月上报。
床榻上隆出个小包,还在轻微颤抖,抚云叹了口气,知道这是陆绵绵在哭。可这不重要,陆家举全族之力送进宫一个女儿,不是由她任性的,享陆家富贵这么多年,也算是反哺了,没什么好矫情的。
她心知陆绵绵不肯死心,凑近两步轻声道:“娘娘,您也不想杜夫子在宫外不好过吧。陶祭酒是家主的门生,若是娘娘不好,杜夫子定会伤心的。”
床上的女子像是幼兽被扼住命脉,刹那间停了哭闹,泪水顺着鼻梁往下掉,一滴一滴落入嘴角,黏稠苦涩。她咬着被角,将自己闷在其中,绝望地闭上眼睛,陷入一片黑暗。
自她有孕后,陆家对这个孩子格外上心,日常红烛、炭火皆不许用,唯恐影响孩子生长,又送进来许多精巧玩意儿。
殿内角落点了两盏琉璃灯,里侧是深海鱼油熬制的灯座,外间罩上透明灯罩,烛火明亮没有油烟,在宫中也是独一份,极是难得。
夜色渐深,抚云靠在床头,抱着手臂打瞌睡,陆绵绵将头从被中刨出,红肿的眼睛费力睁着,两盏琉璃灯坐在角落,烛火昏暗暖黄,那处光亮下映着两个陶泥娃娃,一个圆脸大眼,抿着嘴笑,一个稍瘦些,握着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个娃娃勾着手指,紧紧依偎在一起。
殿内门窗紧闭,陆绵绵缩在被中,觉得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她骨头像被千万根针扎着,尖锐刺入血肉又带着倒刺连根拔出,她蜷缩着,抱着小腿,睁着眼看着天光泛白。
晨光熹微,粗使的小宫女在院前有条无紊开始一早的活计,扫地擦灰各司其职,后面跟着个身量矮小的,端起盆清水往前面扫好的宫女身后一泼,“嘶嘶——”滴水成冰。
“哎呦——”那矮小的宫女自知惹了祸,缩着头吐吐舌头,“我想洗洗地来着……”
管事的大宫女嗔怪地看她一眼,因她年纪小,又不忍责怪,手指隔空点了点她,又往殿内使了个眼色,叫她快些处理。
其他宫女也都抿着嘴笑了,还未等继续动作,那方“吱吖——”一声,主殿的门开了。
“哟,云嬷嬷您注意脚下——”
“哎——”话音未落,抚云滑坐在地上,扶着腰哎呦哎呦地叫唤,“怎地结冰了——”
大宫女并几个人跟着冲上去扶,念叨着:“天冷了,夜里露水都凝了,嬷嬷当心。”
这时宫门叩响,那小个子宫女抢着开门,外面钻进来个绒球脑袋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带着宫女急吼吼钻进来:“怎开门这么慢,母后想陆娘娘做的青梅盏了,陆娘娘起了吗?今日可做得?”
抚云急白了脸,看来者是庆阳公主,倒不敢出声阻拦,她刚想张嘴,几个大宫女簇拥着她往耳房去了,嘴里热络着:“嬷嬷,我给您按按腰。”
“是啊嬷嬷,我可会推拿了,给您拔个火罐。”
庆阳没进门,站在殿外大呼小叫:“陆娘娘,我该去上书房了,青雀姐姐留在这儿拿青梅盏嗷。”
殿内没有声响,跟着庆阳身后的宫女低着头,一溜烟儿钻进去了。
“陆姐姐…”
来人往床前近了两步,穿著青雀的衣服,身形较之矮些,有些青雀的模样,又怎地像谢令仪的样子。
陆绵绵甩了甩脑袋,撑着床坐起来:“约莫我糊涂了,怎看得你与令丫头相像了。”
“陆姐姐,是我。”
来人往前走了两步,正是易容后的谢令仪,因人皮面具是照夜匆忙赶制,做得不甚完美,面皮与脖颈处起了皮屑,她用力压了压脸颊,伸手撑住陆绵绵,声音不自觉带出哽咽:“怎将自己弄成这样了。”
“我有孕了。”陆绵绵摸着肚子,不到两个月,算算日子,应是秋狩时候的事了。
她面容枯槁,手指冰凉,上手就抓住谢令仪,死命攥着:“你当我是姐姐,帮我两件事。”
谢令仪怕她激动,缓缓拍着她的后背:“慢慢说,不急。”
“你下旨让杜月徽和离,送得远远地,别叫陆家找到她。再有…”她的指甲扣住继后的手,掐出几道血印:“给我副毒药,叫我干干净净的走。”
谢令仪喉咙发紧,怎么都应不下她的话,只能抱紧陆绵绵,颤声道:“走不到这一步的。”她满脑子乱麻理不出个头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杜夫子,你不想再与她通信留句话吗?”
这话犹如一点光亮,驱散陆绵绵周身黯然,她回头,红肿的眼睛紧盯着她,“当真可以吗?”
团成一团的麻绳像是有个抽绳,轻轻一拉,藏匿期间的东西就暴露出来。
谢令仪点着头,所有的不解似乎有了答案:“秋狩时你与夫子的那局棋还未下完,夫子说过,棋局未定,中场逃匿,非君子所为。”
这些时日梁煜忙得厉害,没什么空闲找她,她隐约知晓,似乎是皇城司和禁军之间的斗争。段怀临想执掌禁军,几个禁军头领逐步被攻破,皇帝也有自己的暗卫心腹,甚至将皇城司的部分权力分了过去。
梁煜忙着敛权,无心往凤寰宫跑。谢令仪的主意,打到了照夜身上。
照夜原不打算带谢令仪出宫,可这女人狡猾得很,三言两语套出她暗卫的身份,又道既然跟着她,就得听她的,不然将她逐出宫去。照夜想到暗卫被退货的代价,直打了个哆嗦,趁着皇城司护卫交班的功夫,认命将她运去谢府。
“父亲,如今君上宠信寒门,咱们得早做打算。”
谢父冷笑,扔掉手中的笔,将她的求救撕碎:“娘娘若是早些扶持谢序,也不会落入此等境地。”
他嘲讽谢令仪秋狩后被软禁的事,凭借一截纸条就能将她困住,是无能。
继后神色顿住,执起手边茶盏略沾了沾唇,抬眼间已是泪盈于睫:“父亲,一笔写不得两个谢字,寒门崛起,难道是父亲愿意看到的吗?”
世家积累数代才有的地位,哪怕上位者,也不可轻易废止。况且如谢家,长在广平郡,在京都根基不深,若再不拧成一股绳,怕是要在这场变动中首当其冲。
谢父沉了脸色,谢令仪再桀骜,她说得有一句不错,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家道中落,她在宫中怕是也不好过。
老人深吸了口气,浑浊的目光登时清明,他仰起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女儿,入宫后她有些憔悴,天家恩惠并未使她增添荣光,脸色稍加苍白,下颌绷成一道直线,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兔子。
看到她如此憔悴,谢父这些时日郁结稍显松动,他定了定神,迟疑道:“君上如今最宠信的人,叫易知秋,不到两月荣升五级,如今做了左佥都御史,实力不容小觑。”
“父亲,登得越高,摔得会越惨,想必这位易大人,这些时日很得意吧。”
她走到谢父的书桌前,执笔写下几行字:“父亲若肯这般帮我,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