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腊月,鹅毛大雪绕着京都足下了三天三夜,四下银装素裹,房檐、树梢堆着厚厚一层雪,凤寰宫外空无一人,小宫女们躲在耳房吃酒打牌,正殿门开着,门上挂着厚帘子,错开条缝儿,里面传来簌簌的低语。
红绡手里抱着个手炉套子,嘴角微扬:“杜夫子今日送进来两个手炉套子,说了陆昭仪和娘娘一人一个,昭仪拿着手炉套子就要用上,高兴地多喝了几口汤,又想扣下另一个,说娘娘不缺这些物什。”
青雀也跟着高兴起来,“陆昭仪若是喜欢,咱们再多做几个手炉套子给她。”
谢令仪噗嗤一笑,手中的书轻敲在青雀头上,陆绵绵哪是喜欢什么手炉套子,也就青雀这个木疙瘩说什么信什么。
红绡多出去送信,想必看出些什么,她伸手推着青雀,怂恿着:“娘娘快瞧,多来了个干活的,今年咱们的手炉、扇坠儿都叫她做。”
青雀急得要上去拧她的嘴,见谢令仪不帮她,视线转到站在角落的照夜:“哎,照夜,你快帮我,摁住这嘴坏的丫头。”
照夜摇头,啃了口点心,看谢令仪并没有要她帮忙的意思,又低头与那盘点心奋战去了。
青雀大呼她没良心,点心是谁做的?夜里汤婆子是谁烧的?
照夜费力咽下口里的点心,诚恳地看着她:“娘娘给的。”
气得青雀原地跺脚,直呼她是呆子。
殿内欢声笑语织成一片,梁煜大喇喇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头上身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红绡“哎哟”一声,掐着腰就要嚷起来,被青雀捏住嘴,“唔唔”叫着被照夜抱出去了。
谢令仪抿着嘴,歪在椅子上没好气道:“你胆子不小,白日就这么进来?”
梁煜将大氅随意扔出去,笑嘻嘻道:“酥酥,我同你说件事,你肯定高兴。”
“那位都察院的易大人,栽了个跟头。”
易知秋初入官场,上任京都司狱,审理各类刑罚案件。他在京都能一鸣惊人,首要拿兰陵萧氏和陈郡袁氏开路。
梁煜拿着谢令仪的杯子灌了几口冷水,喘匀了气才叫今日的奇闻细细道出。
这萧家大郎和袁氏五郎,原是一对儿狐朋狗友,两人时常同进同出,结伴狎妓赌酒。
两人并名妓玉楼烟一道秋游,萧大爱杀戮,兴头上动手伤了玉楼烟,袁五心生不满,竟把萧大打死,并威胁玉楼烟,若敢说出去,也要杀了她。
萧大郎多日不归,家里以为他在外面花眠柳宿,直到被一个樵夫发现尸首报了案,萧家顿时急了眼。萧家大娘子带着人要一并打死玉楼烟,情急之下,玉楼烟供出了袁五郎。
谢令仪半合着眼,心道按本朝律法,故意伤人,当受鞭挞二十,处绞刑。
袁家五郎本是个纨绔,日常喜用五石散,这鞭刑未完,也死在堂上。
这桩案子,包括下令行刑,都是易知秋一手操办,因不畏萧、袁两家权势,秉公处理,当堂释放玉楼烟,被京中百姓称作易青天。
萧、袁两家这桩事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易知秋平案果断,叫两大世家颜面扫地,段怀临趁机责备萧、袁两家家主教子不善,降了两家官职,没收庄户、矿山等大批财产。
易知秋青云直上,短短几个月连升数级,就在这关头上,袁家发现萧家大郎其实还活着。
当时萧家大郎只是昏厥,醒来怕袁五报复,从义庄背了具面目全非尸体扔在原处,并扔下自己的玉佩金蝉脱壳,在青州呆了段时间。易知秋听了萧家并玉楼烟证词,并未核定死者身份,这桩扬名京都的案子,倒成了笑话。
如今袁家要易知秋偿命,全家七十九口跪在中和门前要求处死易知秋。
“确实热闹。”谢令仪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他,肌肤相触,梁煜一如既往的滚烫,她又顺势将暖炉收回去,“君上可说了怎么处理?”
送上门的软玉,梁煜自要沾染,长臂一捞将人抱在怀里,鼻尖抵住她的脸,拇指沿着脸颊划过,在谢令仪下颌嘴角间打转。
房间内烘了炭,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滚烫从内里蔓延,映得她像个粉团子,泛寒的身子登时出了层薄汗。
“多日不见,想不想我?”
说话间,两人距离越近,男人大手摁住想要逃离的身子,另一只手伸进衣服慢慢探索。
“唔,想…君上还想护着易…嗯…”
溢出嘴角的话不成词调,继后脸色绯红,隔衣抓住作乱的手,泪水聚在眼眶,像起了涟漪的湖,荡漾着满池春水。
“没良心。”梁煜骂着,眼中沁着不满,用力压着那片薄冰。
正当午时,阳光如细密的金针,缓缓刺入水中,薄冰由僵硬到酥软,湖面蛛网状碎裂,冰下湖水粘稠上涌,碎冰融在期间,如开水,沸腾,蒸发。
松树□□立在湖中央,松枝随着暖风轻摆,枝干抽动湖面,惊起数道涟漪,湖面折出白的、粉的光点,枝干被炙烤,晒化的松油沿着轮廓下移,滴落,在光影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湖面挣脱碎冰的束缚,波浪的纹路从浅至深,挤压着落入水间的树枝,枝干在风中晃动得厉害,树间积雪被风吹动,激烈摇摆,碎雪簌簌掉落,融在水间,落入湖底,雪水与湖水混合,交融,升腾又沉寂。
月上柳梢,谢令仪懒懒躺在榻上,脑子迟缓想着,袁家分属陈郡,三面环山,善于观星占卜,如今出世的只是一脉分支,家主常驻钦天监,官职不高,却能观察星宿运行测算国运,预测吉凶祸福。
况且陈郡境内,尚有未出世的术士,可炼金制丹,延年益寿,每年由家主入山取丹,进贡皇室,极其神秘罕见。
君权神授,帝王的一些决策,有时候可以通过钦天监对下推广,袁家轻易得罪不得。
如今段怀临还未松口处决易知秋,得在上头加把火,将这池水搅得更浑才好。
梁煜把玩着谢令仪的青丝,看她散漫窝在一旁,眼睛眯着,声音猫儿般娇弱:“易知秋在京都,可有通房妾室?”
她说得缓慢:“若是这妾室还曾识得袁五郎呢。”
梁煜侧头,听她继续道:“袁五郎性情浪荡,沾花惹草也是常事。”
“恐怕没有这么巧的事。”
谢令仪笑出了声,乌木般的瞳仁转向他,微笑着:“那有什么关系,死人是不会开口认下的。”
“咱们这位易青天,想要自证清白,能叫袁五郎再登堂对峙吗?”
梁煜想通了这中诀窍,闷笑不止,拥着她躺倒在被间,赞叹着:“最毒妇人心,酥酥乃妇人之首。”
谢令仪软趴趴躺着,任其像揉面团似揉捏摆弄,口中含糊不清着:“这夸奖倒也不错。”
翌日,天空雾蒙蒙的,细密的雪依旧洋洋洒洒下着,庭前积了四指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动。
宫道路滑,上书房难得休息,只要求皇子公主们在寝殿做首咏雪诗,并未再有其他功课。
庆阳一大早和小宫女们在院中堆雪人,见着继后从殿内走出,猴儿一般窜到树上折了只红梅,树间雪花簌簌落在脸上,她甩了甩头,将梅花递过去,甜甜喊了声:“母后。”
谢令仪应着,接过梅花,抽出丝帕擦拭她脸上的积雪,笑骂道:“小猢狲,越发闹腾了,今日功课可做了?”
小姑娘笑意盈盈地将脸蹭在丝帕上,嬉笑道:“做了做了。”
“两个圆球堆成团,红豆做目落中间。寒时化作庭院卫,金乌到时藏无边。”
谢令仪失笑,握着她的手走在廊下,不疾不徐道:“倒质朴可爱。”
“蛤?”小姑娘张大嘴,“母后,您不说我平仄不分吗?”
继后点着头,“唔,平仄有一定道理,但不拘这些,只是抒发的一种方式。世间规矩千条万种,若样样遵循,岂不是将人束在框架中,无所生趣。”
庆阳神色懵懂,继后的说法似乎与夫子讲得不太一样,平平平仄仄,就一定是对的吗?
对的依据是什么?说对的那个人,又是怎么知晓的?
她望着继后,女人的脸被风吹得发白,鼻翼纤薄,随着呼吸翕动,孱弱立着,身躯替她挡下大半风雪。
“母后,规矩不重要吗?那为什么大家还要遵循规矩?”
谢令仪的声音清晰传来,低沉又郑重:“规矩的对错,掌握在定规矩的人手中。”
她将手伸入雪中,眸色带着点点阴郁:“雪大难行,下城恐怕过不好这个年了。”
清晨内务司送来账簿,天气渐寒,关雎宫每日支出增至二百两,宫人、黄门皆用银丝炭,冬衣内里用得杭绸,几十两银子一匹,曜贵妃的宫人,都比低等嫔妃过得还要体面。
谢令仪将段怀临的例银裁剪至十两,康茂实当场汗如浆出,捧着账簿两股战战不敢多言。
继后并未为难他,只说这么办,若君上怪罪下来,她一力承担。
可再怎么一力承担,主子不高兴,最遭殃的还是奴才,也就是这些时日他运气好,君上在关雎宫用膳,并未发现自己被裁剪用度。
他心里想着,熬过这个冬日,等关雎宫用度下降了,他再找皇后娘娘汇报。
勤政殿内奏折堆积如山,都是各地上书朝廷赈灾发粮,这场大雪来得漫长,北线边境已有胡人作乱,草原的冬日亦不好过。
段怀临埋头在奏折之间批阅,写得手腕酸痛,已到了申时末刻,他还滴水未尽。站起身舒展身子走了两步,他预备吃块点心垫着,吃一个,豌豆黄?再吃一个,还是豌豆黄?
他抬眼往矮几上扫过,正经摆着两盘一模一样的糕点,还是十分冷硬。
饥肠辘辘的他声音都嘶哑几分:“万福!这摆的什么东西?”
小黄门缩着脖子进来,声如蚊蝇呐呐道:“是皇后娘娘吩咐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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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