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样的情绪明月茹无从得知。
两人年少时说到底没什么交情，连个同学都算不上。
这些年大家变化都大，结了婚，端着脸面上的客气过日子，少有破绽，演得久了，自然更没了那点叙旧、自讨没趣的必要。
两人于是各自揣着心事往前走，等回到车里，说了两句话，那头江家老爷子的电话便也打过来了。
江家老爷子如今九十有二，到了不爱讲理的年纪，前阵子他大病一场，好了之后更是不得了，偶尔碰着个头疼脑热，往那一躺，酷爱装死，演技生动得，没有两三个后辈劝劝，根本“活”不过来。
江臣平时工作忙，被老爷子召唤了，就只能拜托妻子明月茹去看看。
明月茹早些时候还能欣然接受，时间久了，难免也生出不少倦怠。
她倒不是对老人家有什么意见，只是，每次她只要一出现在江家老宅，这老爷子就会一脸严肃地盯着她的肚子瞧上好半天，仿佛他老人家病中开了天眼，未卜先知，掐指一算，便能算出明月茹身怀六甲的事实，而她如今身形未显，全是因为怀了个哪吒的缘故。
可明月茹能力有限，实在怀不上哪吒。她有时饭量一大，望着自己“膨胀”起来的肚子，还时常略有恐慌。
所以今天过来的路上，明月茹心情十分忐忑。
两人路上耽误了些时间，进门的时候，江臣那几个不省事的堂哥堂嫂已经早早入了座。
老爷子听见门口的动静，往这边一看，果不其然，目光又稳稳落在了明月茹肚子上。
明月茹见状把自己的手往外一抽，咳嗽两声，还没进厅呢，就捂着胃，对丈夫演起戏来：“江臣，你别担心我了，我只是吃错了点儿东西，没多大关系的，爷爷那么想你，你快进去陪老人家聊会儿天，我先去趟洗手间，等会儿就过来”，说完，她装作没有看见屋里那几个妯娌意味深长的眼神，端着一副难受的模样，转身一溜烟儿往走廊后面的洗手间跑了。
老爷子眼花耳背，瞧见明月茹蹒跚的姿态，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推断。
他招手喊来身旁的佣人，让她赶紧下去准备一碗调理孕妇肠胃的补汤，然后开口把站在门外的江臣喊到自己跟前，上下打量，连着说了几声好。
老爷子身边原本坐着的是江家老四江昕。
此时听见老爷子的话，江昕忍不住翻出了个不小的白眼，不情不愿地起身，自觉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在江臣回来之前，江昕是家里最受宠的小辈，因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爹妈又常年在外，所以被老爷子老太太接到老宅亲自带了几年。
江家其他几个少爷虽不像他这样有脸面，但在海阳市里，也都是叫得上号的风流人物。
他们从小接受正统上层教育，大了去国外贵族学校里读书，吃的是中西合并的墨水儿，拿的是金光闪闪的学业证，跟江臣这样半道认回来的私生子一向不与为伍。
早些年江臣刚被认回江家时，他们个个不把他当一回事，听说他跟着老太太信佛，还凑一块下注，赌江臣这么个娘们唧唧的家伙哪天会看破红尘、一声不吭的皈依佛门。
可江臣除了那一张脸，实在没有皈依佛门的条件。
他内心**重重，为了讨好长辈，甚至能面不改色娶了自己亡兄的未婚妻。
大学毕业后，江臣主动要求外派出国，待了两年，回到总公司后，凭着工作能力还有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接连干掉几个堂兄，连董事会里那群向来难缠的老狐狸，也都对他称赞有加。
江家几个少爷后知后觉，慌乱之中意识到自己上了大当，互相通气一番，开始短暂地支棱了起来。
可他们毕竟也都是混日子混惯了的，争权夺势的架子摆得挺大，却没个结果，被老爷子知道了，反而得了一句急功近利，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江家的少爷们眼看着丢了阵地，时间一久，又懒散下来，见自己在江臣身上实在讨不着好，索性歇了攀比工作的心思，另辟蹊径，开始带着各自家世出众的妻子，讨好起老太太来。
江臣各方面都算优秀，可唯独老婆的家室实在薄弱。
明月茹当初之所以能嫁进江家，一是因为江臣私生子的身份让人诟病；二来，也是明家老爷子当年对江鹤政有过些恩情，江鹤政本人看上了这么个儿媳妇。
所以江家老太太对她算不上喜欢。其他几个孙媳妇了解了这么一层缘由，平时对着明月茹，难免也就少了些热切，偶尔凑在一起说话，都不怎么爱带上她。
这些人里唯一会跟明月茹阴阳怪气两声的，就只有江臣二堂兄江宏的妻子赵龄。
赵龄跟丈夫江宏都是出了名的喜欢吃喝玩乐的货色，模样长得本就不大聪明，性格还我行我素，偏偏她家室过硬，特别能生，才三十五六岁，肚子里就接连蹦出了江家三个曾孙，走在路上，连头发丝儿都飘着得意。
她在江家是二媳妇，不过因为江家长媳常年带着女儿住在国外，所以在其他妯娌面前，她也就经常端着一副长嫂的架势，平时见了人下巴永远扬得高高的，心情不顺畅了，见谁都能挑衅两下，就算遇上了江臣的亲妈林幼惜，也能仗着老人家的喜欢偷偷嘀咕几声。
可偏偏林幼惜生来软弱，内里又是草包，对于小辈的挤兑嘲笑向来不在乎。
于是赵龄无法从家室不显的小婶婶身上找着优越感，转头就只能去欺负她同样家室不显的儿媳明月茹，前脚当着一群人的面跟她提起早逝的江御，后脚就拐着弯儿地问她周维祯的事。
周围几个妯娌看个热闹，也从来不去劝，久而久之，外头就开始传言起来，说赵龄这个二嫂亲自点评自家弟媳——她那一张脸，远处看着精致娇艳，其实近处一摸特别吓人，断定是十八岁整了容，二十岁垫了胸，反正浑身上下没一处原厂出品，结婚前一周据说还专门上日本打了一针，指头大的针管，眼睛眨也不眨往肉里扎，拔/出来的时候，鲜血溅的一米高。
这传言不管多离谱，可总有人当真。
比如江臣，在得知这些流言的当天，他就将自己的二堂哥江宏叫去了办公室里说话。
两兄弟在办公室里聊了十来分钟，再出来后，江宏的脸色难看极了，还没下班呢，就打着电话把自己向来嚣张的老婆骂了一通。
赵龄扯着嗓子跟他吵，大喊自己冤枉。
她觉得，自己娘家再怎么说也是海阳大户，她作为家中幺女，虽然喜欢在几个妯娌面前称王称霸、嘴上刻薄几句，可出了门，她一向对自己人和和气气的，这风言风语的锅怎么也扣不到她头上。
可江宏听不下这些，他对自己这个泼辣的老婆向来不满，吵完架更好了，理直气壮地搬去情妇那边，一住大半个月，直到第二个月，这事闹到江家老太太耳朵里，两人被喊到老屋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这事儿才算完。
明月茹平时对赵龄没多少好感，但她也不想成为江宏朝自己妻子撒气的借口，看着他在孩子面前大声指责的样子，她恻隐之心一动，走过去拉着赵龄的手，就还是替她说了几句好话。
打那之后，赵龄倒是不在明月茹跟前阴阳怪气了，不但不拿下巴看人，甚至还端起了贤妻良母的架势，和善得很，说话行事间，都开始带起了几分我见犹怜。
今天，这位二嫂穿着很是低调，青色长裙羊毛衫，往那一坐，忧郁的十分具体。
明月茹在后面走廊躲了好一会儿懒，见老爷子起身离开堂厅，把几个孙儿都叫去书房，她才捧着一把瓜子从走廊悠悠哉哉走了进来，找着靠窗的地方坐下，刚一落座，那边喝着茶水的赵龄就凑过来了：“月茹，刚才老太太过来，特地问到你，你这肚子好些了没啊？”
明月茹手里的瓜子往下一撇，侧脸对着她笑笑：“好多了，我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正好碰着了奶奶。她被俊俊哄得满脸红光的，你家这小东西嘴可真甜。”
赵龄见人夸自己的孩子，一下又忍不住得意起来，“哼，成天考试不及格，也就这么点儿本事了。”
说完，她又收住脸色，转头继续问：“对了，老太太刚才见着你，就没说什么啊？”
明月茹磕瓜子的动作一顿，摇头不解：“说什么？”
赵龄撇了撇嘴，抓来身边一直没说话的老三媳妇，指着她的鼻子道：“就是你跟老六生孩子的事儿啊。刚才老太太坐你这位置，拎着雁萍可足足教育了五分钟哪，你看她，这眼睛可是才哭过的，老三那个闷葫芦，老太太跟前愣是一个屁都不敢放，不像你家老六，会护老婆。”
冷雁萍是江家老三的老婆，跟赵龄一样，是江臣大伯的儿媳妇。
她是搞科研的，平时不爱说话，性子冷冷清清，跟江三结婚好些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在明月茹进门之前，她是老爷子老太太重点观察对象，赵龄平时找不着乐子，也喜欢在她面前找一找贫瘠的优越感。
明月茹对这个三嫂印象挺好，所以听见这话，便开口说道：“他哪里就会护老婆了，我两成天都说不上几句话的，倒是三哥体贴，这么多年了，跟三嫂感情还一直这么好，听说现在每天下班，三哥还亲自去接送呢。”
赵龄儿子都生了三个，偏偏就是不知道什么是见鬼的爱情，所以她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感情好有什么用，结了婚总得有个孩子才牢靠，两个人感情再好，难不成还能黏糊一辈子啊。”
说完，她见明月茹低着脑袋不说话，立马又靠过去，继续说道：“你也别嫌我说话太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啊，我家江宏反正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但老大跟老四可就不一样了，喏，那俩嘴甜的，刚才一直围着老太太说你们家老六的坏话哪，她们巴不得你俩别生，最好老爷子走的时候，你两还都是光溜溜的。”
明月茹其实从小喜欢孩子，对于生孩子的事并不抗拒，只是她年纪小，之前整日被人追着问，难免生了些逆反心理，如今听赵龄这么说，心思也渐渐沉下来，口气松动了一些：“嗯二嫂，你放心，这事我会考虑的。”
说完，她为了防止赵龄继续聊这个话题，便立即指着门口一个高个少女，岔开话题道：“对了二嫂，那边那个女孩子是谁啊，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好像没看见她。”
赵龄这一听，话茬还真被勾走了：“她啊，晏城白家的小孙女，刚考上电影学院，说是以后想演戏，带过来看看，以后估计会安排到家里的影视公司去。”
明月茹眨了眨眼，下意识问：“晏城白家？那个大儿子跟大儿媳被一把火烧了的？”
赵龄点点头，有些诧异：“嚯，晏城的事你也听说过呐。”
明月茹笑了笑，没有多解释：“他们跟江家有交情？”
赵龄把手里的瓜子皮一扔，眼睛瞬间睁圆了：“交情？那白家老太太年轻时候跟咱老爷子可是青梅竹马，要不是那会儿动乱老爷子回不了国、在外头娶了老太太，咱家可不是现在这个样。”
说完，她又想到什么，一脸神秘地小声说到：“而且我听说，那白老太太当初还想着让她小孙女嫁给你家老六呢。”
她话音刚落，一旁一直沉默着的冷雁萍说话了，“怎么会，这个小姑娘今年才十八岁吧。”
赵龄瞥她一眼，没好气地回答：“不就是因为小，当时没能定下来，这才便宜了明家吗。”
明月茹习惯了赵龄说话的风格，听见这话也不在意。
旁边的冷雁萍想了想，倒是又摇头说道：“这事奶奶应该不会同意的。”
赵龄嘴巴一撇，回答得理所当然：“那谁知道呢。说到底，老爷子才是一家之主，真要倔起来，还拿捏不了自己老婆跟儿子呐，你以为谁都跟你家老三似的。”
冷雁萍好似没有听见她的嘲笑，低着头自言自语：“奶奶为家里操劳了半辈子，爷爷要是为了个旧人执意抹她面子，也太伤人心了。”
赵龄把脑袋一扬，有些受不了冷雁萍这个文绉绉的劲头了，“那这有什么办法，他们江家的男人在感情上就是邪门的很，成天喜欢惦记那些吃不到嘴里的。你看老四外头养着的那个初恋，比他大了七八岁，哎哟，过几年都要更年期了吧，啧啧，养了这么多年也没断个干净，拉拉扯扯的，你说图个什么哪。”
说话间，她又想到自己同样在外头养着情人的丈夫，一时也没兴致去笑话别人了，抓着手上的梅干，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走廊那边此时发出一阵声响，是老爷子把几个孙儿训完话，终于把人放出来了。
几个江家少爷走在一起，江臣在最前面，个头最高，模样也最打眼，低头笑着说话的样子，简直当得起一句秀色可餐。
站在门口的白家小姐此时见他们出来，立马小跑过去，点头跟几个人挨个打了个招呼。
江臣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身后那几个堂兄倒是一个二个都拿眼神把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赵龄在旁边瞧得真切，知道自家丈夫是犯了好色的老毛病，翻了个白眼，也懒得理会，歪着身子，只没好气地感叹道：“哎，要是我年轻个十岁，倒追也要把你家老六给追过来，你看看这小脸，多赏心悦目啊。长得好也就算了，人还老实，没有那几个饭桶花里胡哨的臭毛病，虽然他那个妈…咳，小婶婶名声不大好，但小叔叔的基因到底还是靠谱。哦对了，月茹，下周你们两口子跟我一起去上香不，听说那个住持跟你家老六可是熟人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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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