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菩萨
宇文铎再一次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夜晚,用的照样是走窗子这种登徒子的惯用伎俩。只不过这一次沈逢君并没有窝在榻上看书,而是已经睡着,漂亮的眼睛闭着,一本握在手上的书已经快要掉下去。他先是将那本书捞了起来,扫了眼发现是前朝的英雄传,然后就那么扣下去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顺便将自己带来的花生酥糖也摆在一起。
做完这些后他才打横将人抱起往床榻走去。这美人榻再舒服毕竟不是专门用来休息的地方,这么睡上一晚第二天肯定连肉带骨头都会痛。宇文铎将人放在床上后自己也坐在床边,垂着眸子去看沈逢君的脸。
他上次说对方和先皇后无半分相像并不是扯谎,是真的丝毫不能将这两个人对应在一起。所以宇文行真是在世家面前占了上风边洋洋得意,连谎话都不屑于变得稍微好一些,就这么让沈家这一辈的小公子进了这未央宫。
他拉起沈逢君垂在外面的那只手靠上自己的侧脸,对方掌心干燥,尽管温度并不算多高,可是待在有炭火炉子的地方染上的暖意也足以温暖一个从外面闯入带着一身风霜的人。
他靠着那只手蹭了蹭,这才笑吟吟地开口,“母后,您再装睡,我就只能陪着您共眠了。”
沈逢君缓缓睁开眼睛,从床上做起来。他向来睡眠不好,一点细微声响都能让他从梦中惊醒。所以在宇文铎把他手中拿着的那本书抽走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想看看对方还会做些什么。
他没有什么被揭穿的羞窘,一双眸是远山黛色,就那么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人。“殿下脱了待罪之身,也要夜半三更不请自来?”
宇文铎不仅是脱了待罪之身这么简单,他最近可算是春风得意,随着那件事交出去彻查,这位皇子似乎也没了再往外面跑着野的心思,但是留在京城里面照样也是策马扬鞭,昨天似乎还去了扶碧楼千金买一笑。
只不过沈逢君不相信宇文铎是这样洒脱豁达的风流人物,就像是他不相信扭曲的环境里面能浇灌出纯洁的花朵,他只是需要知道宇文铎想要什么,是被逼得毁灭一切还是从此向往权柄带来的特权。
“儿臣也想日日陪着母后,这不是怕那些嘴碎的说闲话弄得帝后不和,只好忍着晚上再来。”
沈逢君没有抽回手,甚至用拇指轻轻地蹭了下对方的脸,活像是挑衅,“你自幼养在先皇后身边,是受了如何责骂,才使得到了行冠年纪,还如此贪恋母爱?”
宇文铎眼神玩味,“我还以为母后入宫之后就没了那些搅弄时局的心思,没想到连我的身世都摸了个明白。”
“不是你自己透给我的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就流露出来了这样的意思。
“那母后觉得我是谁的孩子?先皇后红杏出墙的没来得及掐死的孽种还是陛下和谁上不了台面的厮混的结果?”他言语戏谑,将自己连带着那两位一起贬低嘲弄了个够。
“你是昭帝和慧德……”沈逢君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迫住了嘴,原本还平静异常的宇文铎忽然咬住了他的手指,甚至动作不轻,比他养了几天的狐狸还要不知轻重。
沈逢君皱着眉想要抽回手,但无论对方的牙齿还是手掌都没有松开他的打算,甚至因为他的反抗而变本加厉,舌尖舔舐上他的手指,像是在舔/弄一颗糖,没什么情/欲的味道。
沈逢君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说起话来还是维持着平稳的速度,只不过那些话却往人伤口上撞,“他还是爱你的,畸形的爱从慧德长公主身上转移到你身上,想对你好又觉得见到这张脸就会睹物思人想到自己死了的妹妹,所以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要如何待你。”
宇文铎的唇齿松开了些,声音含糊,“你觉得这也是爱?”
“留着一个旧人的物件也算。”沈逢君抽出自己的手指,神色很淡,用词更加讽刺,直接将宇文铎贬低成了物件。
“母后真让我伤心,”宇文铎终于松开了握着沈逢君手腕的手,“贬着贬着都已经不拿我当做人看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沈逢君扯了旁边的锦缎过来将手指擦干,上面的牙印清晰可见,让皮肉都泛着红,于是他又刺了宇文铎一句,“殿下牙口不错,赶得上狗了。”
宇文铎全把这当做赞美,然后来回看了看,“怎么今日没见到母后那只护主的狐狸?”
“跑了。”
他今早起来就没有见到岑雪中,如果是之前,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窝在他床上的那只白狐。然后他问了569A,对方告诉他昨天半夜的时候岑雪中就回复了人身,站在他的床边看了他半天才离开。
宇文铎站起来,笑得更开心,他不喜欢那玩意儿凑到沈逢君面前撒娇卖乖,尤其是他们两个交谈的时候。“畜牲都是养不熟的。”
不知道被宇文铎这么形容的岑雪中是何感想,沈逢君想着,开口回答,“人也一样。”
宇文铎装作完全听不出沈逢君言下之意的样子,“别人或许如此,但我养得熟,母后可以养养我试试。”
沈逢君这下确定了对方今天来找他想说什么,他同样也从床上起来,和宇文铎平视,“你想夺嫡?”
“有些兴趣,太子是先后和陛下的嫡出,我不也是殿下和公主的儿子,要说血统,甚至比他更纯粹,这天下要给正统,也该给我才对。”宇文铎这套理论要是别人听了觉得会怒斥他强词夺理,但是沈逢君却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拿起剪刀去剪了已经不怎么亮的蜡烛。
“我帮不了你什么。”沈皇后只不过是个象征,是比宇文铎更像一个物件的存在,他最多不过是一个桥梁,给一张宇文铎去沈家的通行证,而这件事,宇文铎就算不需要沈逢君也能做到。
“只要您心在我这里就好,其他任何事,都不需您去做。”
外面忽然开始电闪雷鸣,劈开暗沉沉的黑色的天,那种冷光也划过沈逢君的脸,让他的眸子比之前显得更亮。
“好,”他在这样的情况下答应了宇文铎,直接越过储君这一步进行祝福,“我等你成为新帝。”
“要下雨了,”宇文铎说,“母后可愿意收留一下我这个无家可归之人?”
“别被旁人发现。”沈逢君一边说一边脱掉身上的外裳,完全当做宇文铎不存在。他这会儿也有些困意,想早点睡下。
宇文铎本意已经想好了对方不答应他就装装可怜然后淋着雨离开,可没想到沈逢君答应了,还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就留了薄薄的白色寝衣在身上。他认真地欣赏完美人脱衣的场面,忍不住又凑近了些试图得寸进尺,“那我来给母后暖床?”
“我收留你,可没有邀你同床共枕,”他抬手推开了宇文铎的脸,又向旁边指了指,“你可以睡那里。”
宇文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厚厚的羊绒毯铺了好几层,旁边还放了盛着水的碧玉碗,一看就知道是给沈逢君前几天养的那只狐狸睡的窝,没成想现在倒是指给他了。
“母后这是把我当小宠?”宇文铎问完,没有给沈逢君回答的时间就笑了笑,朝着羊绒毯走去,“我也是愿意给您做小宠的。”
他坐在羊绒毯上去解自己的外袍,继续跟沈逢君说话,“母后明日可记得要尝尝我带来了的花生酥糖,做糖的师傅已经几年不开工了,我求了半天才让他亲自动手。”至于用的是把刀架在脖子上面这种方法去“求”的事就没必要告诉对方了。
*
第二天早上宇文铎走的时候沈逢君依旧醒了,准确的说他是被那么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的。于是原本打算悄么么离开的人就又一次凑过来,戳了下他刚睡醒还没有回拢思绪的脸,“你还真是眠浅,要是帝后共枕,你岂不是整宿都睡不着?”
沈逢君侧开脸没说话。宇文行并没有真的和他同床共枕过,在他的记忆中这些事情未曾发生,纵然是帝后必须一起的每月十五,不过也是对方睡在床上而他躺在软榻上挨过一夜。
“好了,时辰尚早,母后且能再睡一会儿。儿臣先走了,母后放心,绝对没得旁人知晓你我有私。”
沈逢君听到这个就闭上眼睛,弄得宇文铎更加想笑,好像对方仅仅是担心他被人发现这件事,对于别的就毫无兴趣。
“那酥糖母后记得尝尝。”他又提了一遍,然后才悄然离开了未央宫。
沈逢君在宇文铎走后确实又补了一觉,再醒来之后岸芷服侍他,没其他人的时候轻声道,“殿下,那酥糖我悄悄已经收起来了。”她向来心细,就算第一次真和汀兰一样以为松子糖是沈家二公子拿给弟弟的,第二次看到宇文铎送来的云和酥糖也已经对上了包装,今天早上又看到突兀的那一包花生酥糖的包装,自然会联想些其他的,比如极有可能在昨夜风雨中来过未央宫的宇文铎,又比如沈逢君和他的关系。
“嗯,”沈逢君对岸芷很信任,不同于活泼跳脱的汀兰,岸芷在这些方面也完全值得这份认可,“糖还是给汀兰拿去,她最爱那些甜的。”
“是。”岸芷有些忧虑,但那些忧虑藏在心里,没有露出来给任何人知晓,就像她压在心底的前些天撞到的另外一桩事,那日沈逢君夜晚独自出门,回来却是跟着解予将军一起,甚至还允了对方抬手去抚过自己的鬓发。她不知道沈逢君到底想做些什么,想要虚以委谋求权利还是动了真心,但是无疑对方是走在悬崖边上的,稍有差池便会迎来粉身碎骨的局面。
“您千万要珍重好自己。”她最后只是这么说。
*
岑雪中是早上回到的摘星阁,他刚恢复人形并不稳定,虽然能给自己幻化出来一身衣裳却没有办法控制住尾巴从后面长出来,这也是他必须回去的原因之一。这副样子被沈逢君看到,对方肯定会觉得自己真的养出来了一只妖怪。虽说那些市井话本中将妖怪描述的神秘莫测又勾人向往,可是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叶公好龙,真的见到了,纵然心绪平稳如同沈逢君,恐怕也会骇然惊惧。
而且,除却这个担忧,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逢君,动物性的直觉的行动已经停止,留下身披人皮的却进退两难,回到摘星阁也算是一种逃跑。
岑雪中这样想着,便在天光微亮的时候离开未央宫,回了几乎可以摘星辰的危楼。
*
岑雪中离开后沈逢君没有什么表示,也并不着急去找狐狸或者人身,倒是汀兰上了心,放话出去说要寻那只狐狸,但也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沈逢君有更需要做的事情,立冬这日这里有嫁人之人归母家的传统习俗,沈逢君这个不伦不类的也不能免俗。
他当日叫了人跟宇文行说了便坐马车回了家,小厮现在已经彻底识得那马车,很快人就从后门进了沈家大宅。按理说吃的算是一场小的团圆饭,但其实只有四个人,父亲还有两位兄长。他原本和沈逢泽最亲近,被猛然拉入这种饭局,欢喜紧张亲昵全都是装出来的骗骗人。沈逢泽察觉出来他那点微妙的不自在,结束之后就笑着道,“逢君我们出去吧,今夜街上有人打铁花,我可许久没见过了。”
沈逢君今天出来自然不是为了全设定里面的家庭亲情,只不过是晾了谢凛时太久,找个契机看能不能见到。
只不过沈逢泽带着他绕过侍卫长从家里偷偷溜出去,到了人群之中又买了面具替换了帷帽,是慈眉善目的半张菩萨脸,瞧着不像是年少人会戴的。可是569A看着看着就从这样露出唇和下巴的菩萨面具中找到了呼之欲出的那种神性的美,美从沈逢君的唇齿渗出来,甚至让她感觉到心悸。
估计谢凛时也会这么想。
绚烂的金色的铁水飞溅如流星,是一种必须亲自见闻才能够体悟到的盛景。沈逢泽自己也好些年没看,此刻瞧得入迷,连后面的弟弟被人握住了手腕都没注意到。当然,这也有原因是沈逢君悄无声息的顺从。
握住他手的是一个戴着半张鬼面的男人,对方将他拽到旁边的小巷,热闹的人群不过就在脑后,可是面前的那人却按住他的下巴吻了上来,坚硬的面具撞在一起,唇齿相接,舌尖舔舐过唇瓣,带着浓重的酒香。
沈逢君在这个时候开始挣扎,但他的力气完全没有办法抗衡面前的这个人,还是沈逢泽终于发现他不见了大喊着找人才惊醒了折磨着他唇瓣的人,让对方忽然放开他的手逃离。
「是解予吗?」
手指粗糙,指腹位置有茧,是一双握刀的将军的手。
569A惊讶于他的敏锐,回答道:「是的。」
沈逢君抬手去碰自己的唇瓣,下唇红得快要破皮,被指节按压后更是如此。他慢慢走出去去找沈逢泽,却先瞧见了另外一个站着的鬼面人,手里拿着一盏灯,身量比刚才那个低了些,人也更瘦,一身墨绿的长袍,上面绣了舒展的黑色的荷叶。
沈逢君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开口,“小舅舅。”
“嗯。”谢凛时也在看他,目光先是落在对方的菩萨面具,而后又紧紧锁在了那张艳得过分的唇。面具的淡色和慈悲与那张唇形成了鲜明对比,本不该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又奇异地融合,神性附着在艳色的看起来绝对不会是善男信女的人身上,像是传奇小说中诱人交/欢而后绝人情/欲的锁骨菩萨。①
——活该以色止色,以欲解欲。
他被这样的画面扰了心神,往人这边靠过来,距离太近后就看到沈逢君往后稍稍退了半步。
谢凛时没有因为沈逢君的退却而变换神色,年轻的尚书令早就掌握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哪怕面孔被藏在面具后面也习惯性的如此。只是他的言辞却比神色暧昧,那些未曾泄露出来的反而全都用最直白的方式呈现,“怎么?殿下连命都要卖予我,却还提防我靠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人声喧嚣吵闹,不可能在这里谈什么性命攸关的事。
幸好这时沈逢泽也找了过来,“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一转身都不见你人。没想到你们俩在这遇见了,这打铁花也结束了,要不我们去旁边茶楼坐一会儿,我都打听过了,这家今日做了桂花糖蒸酥酪,明儿个就不卖了。”
“还要加梅花香饼。”谢凛时忽然插了一句。
沈逢泽拍了拍谢凛时的肩头,“你是想吃我家做的了吧,上次我给逢君备的走后全被你给吃了。”
沈逢君在旁边不语,但就算如此,他也知道,谢凛时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注释君:
①锁骨菩萨是传奇故事中的人物,她化作美女,以好合诱少年诵佛经,使人永绝淫/欲。锁骨观音最早记载是中唐李复言的《续玄怪录》卷五《延州妇人》。
问:那为啥岑雪中巴啦啦变身成人的时候沈逢君没醒?
答:妖怪不是人,可以没有声响(我胡说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