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台,旭日升。
和上次不同,坐在主位的战柯并未姗姗来迟,但冰玉垫上的客人依然等得心焦。互相之间的招呼已经打了好几轮,正主连个鬼影也没见着。
战珏,没来。
“战城主,你家侄女怎么回事?居然让这么多人等着她开席!”
晁天青等不下去了,率先发难。他身侧坐了个十五六岁的短脸少年,正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犯困,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埋怨。
战柯恍若未闻,连眼珠子都没偏半寸过去,他身后已陆续落座了不少战家人,但个个闭目盘坐不语,往外站着两排持剑护卫,皆是紧眉瞪目严阵以待。
这种喜事如丧仪的阵仗,席上其它人大多有数,纵然对战家的无礼怠慢有所怨言,又岂会在这节骨眼擅动?待出了七日境...
没得到附和帮腔,连主人也爱答不理,晁天青当场下不来台,顿时气得口不择言:“好,诸位都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就我事多。且等着罢!等到老脸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踩烂了,也就能求着一星半点的好处了!”
“嘴巴放干净点!”半空卷起小风,人影还未出现,呵斥之声已落。
静坐的众人齐齐望去,为首的男子身着半粉长袍,飘然落地如仙。他身后还跟着两人,正是昨夜打过照面的战琰和谢寻琢。
战珏,不在。
这一起一落,终于激起了几位年轻人的怒意,其中两个并排而坐的少年当下就按着剑站起来,一副要开打的模样。
“阿珏就来。”战株言简意赅。
战琰并未着急跟着入席,而是走至那两人面前落定。流焰城少公子的恶名早已远播,他们被瞪得有点发怵,还没来得及放狠话,就被各自的父亲喝止了。待他终于落座,边上久等的望家姐弟同时投去探询目光,但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张不算高兴的脸。
“晁城主,不过多等两下,和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计较什么!”
“是啊,日光和煦的好时辰,最宜静心凝气了,何不展颜?”
“哼!”终于有人来打圆场,晁天青捡了个台阶,甩开袖子坐回去了。
“琢儿。”另一边有人唤道。
听见这个声音,谢寻琢诧异回头,不远处坐着好几位青衣长袍的熟人,当中那人看脸不过二十,却有一头显眼白发。
“师父?”他疾步上前,行了半跪之礼,“您何时云游归来的?又怎会在此?”
“昨夜便进城了,不过没和道师兄一同入府拜访主人家,你也知我一向惫懒。只是不料你竟一夜未归,今日方才得见。”
说话人是沉水城的执剑长老,顾九弈。他右手随意搭在膝上,左手熟练盘着几个小石子,和旁边正襟危坐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梁泊道沉声捋须:“弈师弟勿怪,是我见他与战家兄妹交好,这才嘱咐了几句,让他无需急着回来。不过一夜未归确实异常…”
“莫非战姑娘身体不适?”
“原来慈师兄也来了?”谢寻琢听出试探之意,朝接话男子拱手,“怎的不见静师弟?”
“别只顾着问什么师兄师弟。”顾九弈自然地岔开话,“你和安儿许久未见了,可还认得?”
他这才看到:“安师妹?”
“诸位久等了!”
一个带笑的声音乍然亮起,听着有几分熟悉,谢寻琢凭声望去,只见一紫一红两道身影同时移影出现。
阿鱼,还有…沈围公子。
他们怎会在一起?
“总算到了!”晁天青怒哼一声。
“战珏。”一直冷眼不言的施岐突然笑了,毒狼般的目光飞刺而去,“我还当你不敢来了,原来特地去找了个男人来陪,壮胆!”
战珏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鞭!
施岐脸色不变,几乎是同时唤出了护身金光盾。旁边施峋震得人一抖,只来得及惊呼一句“岐哥!”
“岐兄好灵力!”沈围笑着看戏。
战珏没下狠手,正忍着脾气,听到这话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沈二,别挡路。”
沈围不仅不退,反而展扇遮面,与她附耳低语:“阿珏,我刚才说的话别忘了,你又不吃亏,对不对?”
“假模假样。”一把推开碍事的扇子,战珏背手提步往前,“要说悄悄话就传音,否则论在场人的本事,又有几个人听不见?”
没错,都听见了。
连坐得较远的谢寻琢也一样。
他突然有些后悔,方才不应先行一步,虽说行事低调点更好,但今日是她生辰,又何必在外人面前刻意避嫌?倒让其他人钻了空子。
「阿鱼。」
他没忍住传音过去,可说完这两个字又没了下文,毕竟才分开一小会,也没什么好要问的。
想问的,此时说也不太合适。
但她几乎是瞬间就看过来了,清眸含威,朱唇带煞,一如从前。只是迎着朝阳的两腮泛起了莹润暖光,周身的凌人气势便减弱了不少,还有几分难得的柔和。
「好看吗?」
战珏双目圆瞪,传音回去。左脸慢慢渗出数条墨黑细纹,互相交缠攀升而上,绘成一朵细长蜷曲的罂粟。响指一打,竟似星点赤火滢滢而亮。
翘首以盼的身影早已吸引了所有目光,此时见她模样有异,虽未无礼地窃窃私语,但周围明显有些骚动。
唯独谢寻琢笑了。
这便是她说的“梳洗一番再来”?不仅在脸上画了朵盛开的罂粟,还特意到了这里才显露,是怕他提前看到会少了惊喜之感?
「很好看。」
得到肯定回答,战珏满意地扬唇一笑,而后背手旋身,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战家人身边,神情颇为自得:“阿琰,我画得好吧!”
五姑婆向来捧她的场,当即就拊掌赞叹,四叔公虽嫌人来得慢,但今日也不便触寿星霉头,沉着脸“嗯”了好长一声。见她这么高兴,战株更是带头打趣,一时都说笑起来。
只有战琰,既不回话,也无笑意。
“战城主,既然人到了,还晾着我等是何缘故?”常永年的好脾气也快耗尽了,仍不忘拉上刘影壮势,“为何不快快开始?”
战珏大马金刀地坐下,又闲聊了几句才看过去,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看来两位的消息很落后,难道一起来的好朋友没告诉你们?七日境要辰时三刻才能开。至于我的生辰宴何时开始,他们才不关心,不然为什么袖手旁观安心坐着,光听几个傻子在那三催四请?”
这下不仅是他,连刘影和晁天青都愣住了,待激起的怒气消去回过神来,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一人。
“讲了如何,不讲又如何?待时辰一到,难道我会拦着你们进?”施岐阴鸷一笑,毫不掩饰轻蔑,“受了人挑拨还不自知,可笑!”
“行了,别说废话了。”战珏不待见他,不耐烦地抬手打断,又随便点了几个人,“还有点时间,你们赶紧把贺礼送了吧!”
这下鸦雀无声,面面尴尬。
她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半晌,差点仰天长笑:“说是来赴宴的,却连贺礼也想不起来准备?看来你们挂在口边的礼数,也不过如此。”
“等等。”
众人闻声望去,原来是沈围站了出来。他还是惯常的调笑神色,但举止颇为郑重,身前还悬着两柄精致的玉白竹骨扇。
“风扬城沈围,奉城主聂隐荣之命,特备贺礼‘心有灵犀鸳鸯双扇’,还请少城主笑纳。”
“扇子?”战珏兴致缺缺。
“此扇甚好,围儿有心了。”聂隐荣看上去倒是很满意,似乎没察觉旁边投来的不满,“鸳鸯两边各一柄,信手挥来风自起,纵使相隔千万里,踏风寻迹有灵犀。”
“能跟着风找到人?比它名字听着有意思多了。”这下她也满意了,“聂城主,这礼我收下了,待进了七日境,你门下之人便交给我!”
“神鸟城穆兰,奉城主魏百林之命,特备贺礼‘百鸟铃’。”
“天井城田甜,奉城主郭十鼎之命,特备贺礼‘破水灯’。”
“千木城陈右青,奉城主陈左蓝之命,特备贺礼‘碧萝鼓’。”
…
一时接二连三有人站起,连晁天青也勉为其难拿身上东西报了个礼名,唯有施岐坐的稳稳当当,一脸不屑。
战珏懒得搭理,连个眼色也没给。
流焰城没有生辰送礼的习俗,但让看不惯的人大出血,又是另一回事了。她现在颇得其乐,连说话都和气不少,真像个欢迎宾客的好主人了。
又有一位锦袍男子站起:“沉水城贺予慈,奉城主梁泊道之命,特备贺礼‘柳叶甲’。”
同时起身的还有一人。
青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目如秋水面似雪梅,举手投足间尽显清雅,还有几分和年龄不符的超然。
“沉水城,宋觅安。”
此举似乎出乎了男子的意料,面上难掩讶异,但她不急不忙气定神闲,唇角微漾如静谧之花。
“我奉执剑长老顾九弈之命,特备贺礼‘紫金锁心镜’,不知战姑娘是否喜欢?”
战珏不答,渐渐蹙眉。
“时辰差不多了。”主位之人幽幽睁眼,眸子冷得如深穴阴鬼,“战家第三十代子孙战柯,替兄长战榆恭请四位长老…”
要开始了!
四下动静迅速弱了下来,无数灼灼目光飞剑似的投向战柯,仿佛能将靶子生生击穿。
“…为吾女战珏启七日境。”
吾女战珏。
这四字一出,战珏的眼睁得越发圆了,脸硬得仿佛连着打输了三场。谢寻琢遥遥望去心底发酸,低低唤了句「阿鱼」,没有回音,却有泪光一闪而过。
“后面!”不知谁冒出一声。
一阵衣袍摩挲之声,不少人转头起身探看,却只见到前方崖角笼着诡异的光。正踌躇不定时,一道身影已掠过!
待脚下落定,战珏割血洒地:“战家阿珏,自愿入境,血誓既结,生死无怨。”
“好!”崖底传来浑厚一声,隆隆回音久久不散,“可有外姓之人同入?让我看看。”
“阿寻。”她回望,“上前来。”
隔着不知其数的晦暗人群,赤衣乌发的少女,盈盈而笑。朝阳沐身霞光染袍,半面罂粟脚踏高崖,如飞腾而出的鳞龙,又如神秘绽放的神花。
谢寻琢忽地有些怔仲。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袖口纹黑焰,靴上绣红莲,提着破魂鞭,一语压众声。但那时的自己却莫名觉得…笑起来这样好看,自然不会是个可怕的姑娘。
没想到现在,脑中竟然冒出个更荒唐的想法。即使她说的不是“上前来”,而是“跳下去”,他也不去分辨,照做不误。
自愿入境,生死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