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观花符...不是濒死之人用来回看人生的吗?”虽然灵力不够,但莫问静还是下意识往额上摸,“变黑是不是意味着情况很糟糕!难道我们不知不觉已经死翘翘了?”
“静师弟,我已设好结界,你照看好林芝姑娘,不要踏出此房间半步。”
来不及解释,谢寻琢跃出了窗户。
他边走边拔剑,双指从剑身一划而过,残血滚珠般滴落在草丛里,但被走路的声音盖过。不知何时起了浓雾,青衫在乌云蔽月的夜里辨不出颜色,明明只是寻常地走着,宽袖长袍却如幽魂。
对面围着的还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对逐渐靠近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木石。
只有一步之遥了。
谢寻琢停步收回剑,静静凝视眼前的一切。走马观花符变黑,说明血符已无法探知过去,但他分明还活着,也还记得发生过的事,那就只能是符咒被其它力量消掉了。
看来,即使半生人主观上没什么恶意,但当他们成群结队聚集时,却拥有扰乱时间的力量,也许这便是他们能推迟伤情、延缓死亡的原因。
但对活人来说,迷失在时间里绝非好事,只怕再在这阴冰所化的大雾里多浸染几日,出去已不知今夕何年了。
不过,为何要执着地围在此地?
谢寻琢向前一步,踏出了结界。
原本了无生气的半生人,几乎是立刻就贴了上来。他的手腕、脚踝和颈部等处,都被冰凉柔软的手脚缠住,像是要把人直接四分五裂瓜分了似的。
屋内的莫问静和林芝看得心惊肉跳,不明白为什么要束手就擒,但两人极信任他,此刻也只能强行按下心中焦急,静观其变。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缠住谢寻琢的半生人换了好几批,他的脸色越发苍白,眼下泛起青黑,双颊也凹陷了下去,仿佛在迅速衰老病弱...
腰间长剑乍然泛起青光!
光芒穿透剑鞘,将攀附的半生人震退数米,他们缓缓爬起来继续靠近,却一次次被光芒挡回,偏偏寂静无声不断重复,好似一出诡异哑剧。
“带血阳气的味道是不错。”谢寻琢嘴角微弯,配上此刻形销骨立的模样,莫名带着病态的味道,“不过再吸我就要没了,得罪!”
话毕,他唤出一枚煞白的符纸,往上一扔,化作一条腾飞的纸龙在头顶翱翔。手上残血一同抛洒而出,如同伴龙之雨,破雾劈云。
纸龙摆尾而动,将半生人一个个收入了鳞片之下,不过弹指便彻底没了人影!它重重落回地上,还不安分地晃动几下,像条刚被冲上岸的鱼。
谢寻琢轻挥衣袖收回白符,天光登时大亮。他回头一笑,耀眼的阳光照得身影若隐若现,像随时会消失的魂灵。
“琢师兄!”
“琢公子!”
“我无事。”
听到两声焦急大喊,他稳住气息飞身回屋,知道半只脚踏入棺材的模样没有半点说服力,又加了两句解释。
“我只是失了点阳气,静坐调养一阵便可,具体的待会和你们说。”
莫问静和林芝连连点头,一人一边乖乖守着,不再说话。还好,没担心多久,谢寻琢的身上就开始渐渐恢复光泽和生气。
仿佛看着一个快入土的病秧子重新活过来,还有一圈圈蒙蒙水纹在四周萦绕不去,散发出春雨的湿意,带着早茶的清香...
“你们是何人?”
一个严厉的声音凭空响起,谢寻琢立即睁眼起身,警惕地将莫问静和林芝卷至身后护住。
“过路人,请问尊驾又是哪位?”
“黑河城城主,段命!”
一个颀长的身影突然出现,说话的男子通身墨色却披了件白色长袍,面色不愉:“我收到消息,你对多位无辜的半生人下手,意欲何为?”
“段城主,你误会了。”
谢寻琢没听过黑河城的名号,进城时也未见任何牌匾所指,但他还是先客气地拱了拱手,才开口解释。
“是我们被他们围困,不得已才施了阴阳混沌符,用以破除能让人忘记时间的阴雾。待我们安全出去后,他们便能毫发无损地出来。”
“荒唐。”虽然用词还是冲,但段命的语气好了点,“半生人围困你们?他们若有攻击力,也不用我来庇护。”
“我原本也不明白,但等他们吸了我的带血阳气后,我便大致明白了。”
“敢耗阳气通灵?你本事不小。”
“虽不知为何,但他们确实想结束自己的命,求助于我才一直不肯走。”
“荒唐,连我也无法与五感皆闭的半生人通灵到这个地步,遑论你?”
“因为求死之心太过强烈。”
“荒唐至极!他们的至亲至爱还在外面竭尽全力寻找救治之法,又岂会轻言生死?纵使如木石般活着也还是有希望,休用懦夫之言侮辱之!”
见他面色复又严厉,显然极为不喜这番话,谢寻琢也不反驳:“敢问段城主,最近才发生的大事是什么?距离今日又隔了多长时间?”
“我根本不关心。”
“这对他们重要,请告诉我。”
拒绝的话已到了嘴边,但看着对面澄澈坚定的双眼,段命竟生出了几分信任,只是脑中空白了好几瞬,才想起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答案。
“一年前,凌空被化人丹,引来多方争夺,死伤无数尸横遍野,半生人成群。不过从那之后,我就没关心了。”
莫问静和林芝不知道凌空的事,从头到尾都是迷茫地听着,只有谢寻琢惊骇得停了几瞬的呼吸,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被这个回答震住了。
“段城主,这已是百年前的事。”
“荒唐!”段命突然口沸目赤。
“段城主,他们究竟是受你庇护,还是被你困在了这里?半生人模糊了生死界限,一旦聚集就会累积让活人忘记时间的阴冰、阴雾,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被反困住了?”
谢寻琢不再省言俭语,将内心猜测一倒而尽,哪怕这些话很可能会引起疾风怒涛,却也知道不得不说。
“你失去的至亲至爱...究竟是在外寻找救治之法的那个,还是如行尸走肉活在某个地方的那个,甚至是已经不幸身亡轮回转世的那个?”
段命咬紧牙不发一言,眼里升起的却不是勃然怒气,而是极度的仓皇无措,他连退几步摔倒在地,白色长袍遮住了狼狈的半张脸,隐隐可见泪痕。
谢寻琢叹气:“段城主,幻术再真,总有一天也是要醒来的。放他们一条死路,也放你自己一条生路。”
“幻术...死路...”段命的长袍化成满头白发,下面的脸早已是鹤骨鸡肤,他却浑然不觉的模样,只喃喃唤出一个名字,“阿宛,对不起,我不该去...”
“琢师兄,快看周围!”
“这怎么变成坟地了?”
这是幻术破了,谢寻琢扫了几眼身周荒凉的乱葬岗,难掩涩然。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深深鞠了个躬:“对不起,段前辈。”
段命渐渐停下口中念念,慢慢抓起地上一抔土,目光呆滞地看着它被捏碎洒落:“真的已经过了百年?”
“不敢有欺。”
“谁能欺我?不过遮住眼不愿看罢了。”他自哀一笑,浑浊的眼黄透着深深的疲倦,“我仍觉得不过数月,连心痛都未曾减弱过半分,没想到阿宛已经化成了森森白骨...只可惜这梦做的还不够长,真想一梦千年。”
“就算真的能一梦千年,离开的也只有他们,醒来还是原本的自己。”虽觉不合时宜,但谢寻琢还是生了论道的心,“也许只有在一日日的苦熬中才能真正跨过往日,从心底里遗忘。”
“你小小年纪,其心颇明。”段命苦笑,“还能看破我的花好月圆阵?”
“并非晚辈厉害。”谢寻琢唤出那枚曾收了半生人的符纸,“与其说我听到了他们在求救,不如说是段前辈你的声音。你们互为牢笼困在此城,已经太久,我不过做了那个敲门的人罢了。”
“竟是...我自己吗?看来我大限将至了。”段命颤颤巍巍地接过符纸,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前,久久不言,似在出神。原本哀苦的愁色渐渐淡去,隐隐有解脱之感。
谢寻琢不出声,静静等着。
“他们都是阿宛的族人,却因为我不幸卷入了凌空的争夺之战,差点也被化为人丹,虽然救了回来,也不过晚几刻死罢了,最后只好暂时将他们变成半生人。阿宛救人心切,势要将人丹抢到手,因为只有那样强大的灵力才能有可能唤醒全族。谁料...”
他恍惚地止住了,眼里浮起悲伤的柔情,仿佛透过厚厚的土地看到了埋在深处的那个人。
“她出事了?”谢寻琢问得极轻。
“我问你,凌空最后落到了谁的手里?”段命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那个死字,“那人拿到灵力后又做了什么?”
“传言是万唐止住了纷争,不过他也无力净化吞食,便将人丹封印了。”谢寻琢不愿给战家带来麻烦,话点到即止了,“时光变迁沧海桑田,此事已消散如烟,连凌空都成了废纸两字了。”
“万唐?分明是你挑起的事,居然由你来收尾。”段命又笑又咳,越发的老态龙钟,“争来争去无人得手,原来这就是结局...”
他认识万唐?谢寻琢墨眸一亮,还没等发问,脚下土地突然裂开,竟有山崩之势!
“啊!”莫问静和林芝也是措手不及,毫无防备地掉入了身下的大坑!不过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待裂地碎石的巨响消失,两人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护住了。
“别怕。”谢寻琢将人轻轻放下。
“这是个墓穴!”林芝一眼就认出来了,“我们就站在坟里头!”
“他想把我们活埋了?刚刚不是聊挺好的么,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莫问静觉得又费解又晦气。
“不是,段前辈刚刚过世了。”
谢寻琢朝坑底的另一侧走去,坐在地上的段命睁着眼,手里还拿着那枚白符,脸上却不动了。
“这里应该是花好月圆阵的阵眼,若以心头灵血设阵,当施术人死亡时,阵法也会随之崩塌而消失。”
说话间,上方闪过耀眼光芒,三人齐齐抬头,从坑底看见的四方天空几乎被血红色的巨圆占满,中间还有朵枯萎的罂粟花,花心裹着一轮黯淡的圆月。
这...和炎口镇的慰灵节阵法如出一辙!还没等谢寻琢细看,它便像捕鱼的巨网般扑来,无数沙土如暴雨落下,眼看就要将坑口封住!
“速走!”
他故技重施,一边一个将人带出了坑底。那张网几乎是擦袖而过,砰的一声重重落下。
段命的尸首被彻底掩埋了,微微隆起的鼓包还泛着紫光,林芝好奇地伸出手:“你还有未尽之愿吗?”
“你...能听见他说话?”莫问静抹掉脸上的土,“今日真大开眼界了!”
“这紫光是那些半生人的。”望着拔地而起的一个个发黄墓碑,谢寻琢仿佛看见了当年全族遭祸的惨状,“段前辈应该是提前安排好了后事,一旦他身亡,便将族人一起带走。也许是自觉罪孽深重,也许是无法面对痛楚,才用阵法困住了自己一生,自欺欺人地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有的无望未来。”
“何苦!”莫问静摇头感慨。
“怎么没了?”林芝见惯了死亡,很快被其它东西吸引了,“方才顺着风飘过来一阵葡萄香,你们闻到了吗?”
“段命,沈宛之夫。”谢寻琢已看清最里面那座墓碑上的字,还缠着早已枯萎的葡萄藤,“沈宛,段命之妻。”
沈宛?那日与沈围公子一同作为外客进入七日镜时,四长老曾提过这个名字。没记错的话,她是他的祖师奶奶?
看来,需先回流焰城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