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时没见几个人,现在住进了客栈还是没见几个人,真冷清。”
莫问静趴在窗棂上,探头往楼下张望:“明明是吃晚饭的时辰,大堂里却只有两个面无表情的人,话都不聊!”
和前几日一样,谢寻琢定了个三居室的客房,不过现在三人都在小前厅休息。他本就是习惯安静的人,心里又想着方才在城外和华都发生的事,听到这里才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太安静了。
不仅没什么人声,连夏日虫鸣都听不到,甚至连晚风都好像静止了。
不过,从城口一路过来也并未发现有何不妥。这城虽破了点,但明显是有人住的,客栈商铺民屋等一应俱全,路上甚至看见了城主府。
“林芝,你要给战姑娘写信吗?”莫问静已经对窗外没了兴趣,重新坐了回去,正看见她朝手心吹气。
刚吹两口,那枚薄如蝉翼的花瓣就化成了一张不大不小的信笺,还散发着淡淡花香。
林芝点点头。
谢寻琢自弈的手一顿,将棋子轻轻放下:“林芝姑娘,方便给我一枚吗?我有些正事要和阿珏说。”
林芝又点点头,另外唤出了一枚。
“你是不是因为...吓到了?”见她神思不在,谢寻琢猜到了几分,“抱歉,是我疏忽。”
“还在想呢?别想了,华都那种人是咎由自取!”莫问静虽然后知后觉,不过立马热心安慰。
“可他死的样子...”
“我见到死人也害怕,不过身为修士,总要习惯这种事的!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和人说说话,知道吗?”
“我不是怕死人。”林芝抬起黯淡的双眼,“我是怕死得难看的人。”
“想起来是挺渗人的。”莫问静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说两句背后汗毛也立起来了,“居然把自己给毒成...”
“不听不听,我要写信了!”
“等林芝姑娘的信到了流焰城...”谢寻琢贴心地岔开话,还从怀里拿了张红帖出来,“我要挨阿珏一顿骂了。”
“为什么?”异口同声的两句。
“第七,她不能受到任何惊吓。”
林芝不明所以地接过红贴,刚翻开看了两行就脸红了,捂着嘴偷笑。
“该、怎么、养、林芝?”莫问静按捺不住好奇,凑了个脑袋过去,才念完一句就啧啧称奇,“第一,她不能累着,每日睡眠充足才能上路。第二,她不能饿着,每日三顿按时吃,不准换成甜点。第三...”
“小静,再念我不好意思了!”
“好好好,不念了。哎呦,战姑娘写了多少页?连晒太阳喝水都写上了!林芝,你这日子也过得太精细了,难怪睡前琢师兄还要为你设下重重防护,真是温室里呵护的花朵!”
“这是琢公子写的。”林芝将手指散开,露出甜美的梨涡,“话是珏姐姐说的,但字这么工整,不会是她。”
“是,阿珏念了小半宿,盯着我一字不差写下来的。”谢寻琢会心一笑。
他从未听阿鱼一次性说过那么多话,不仅毫无不耐烦之色,还不停地来回踱步碎碎念,生怕漏了什么。
该怎么养林芝?
想起她说这话时的认真模样,他倒想问问,该怎么养阿鱼呢?
“我好想珏姐姐。”林芝心中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绪,撑着脸幽幽叹了口气,“明明没过几日,我却好想她!琢公子,你也会这么想她吗?”
刚落入棋盒里的手静止了几瞬,谢寻琢清楚地感觉到指尖所落之处格外寒凉,仿佛已许久没触碰过温暖。
“想的。”
他低头一笑,分外温柔,并不去管旁边投来的视线,稳稳落下一子。
“那我们赶紧写信吧!”
仅仅两个字,林芝却仿佛得到了最好的宽慰,一扫惆怅之色,鼓着脸替他将花瓣吹成信笺:“琢公子,记得写随意点,不然她不爱看。”
“那我呢?”莫问静举起双手。
“你没人写...要不就泡茶吧!”
“当然有!我可以给阿芙写...”
“哼!”旁边落笔都变重了。
“林芝,你怎么还挺记仇呢?”
她不搭腔,莫问静讨了个没趣,只好讪笑两声:“我还是泡茶吧!”
谢寻琢早已听不见这些动静,他蘸了墨,却迟迟没有提笔。
他不知要如何与她说起今日之事,但还好纸上传来的淡淡花香令人心静,触手生温的质地也分外熟悉。
“阿鱼。”
终于落笔,这两个字似有灵力,后面的话自然而然跟着出来了。
“见信如晤,别来无恙?执剑礼在即,想必你已是百忙不得闲。林芝姑娘诸事安好,勿用太过挂心,我既受你嘱托,绝不会辜负信任。不过今日不小心让她受了些惊吓,还请见谅。”
写到此处,他才想起林芝的提醒,改换了随意一点的语气。
“还记得花祥城的华都吗?没想到今日撞见了他,还发生了些冲突,不过幸好你曾为我敷过百解,药效仍在,未有损伤。我知此药珍贵,却不知如此珍贵,你不仅半句不提,还用得大方至极,我所赠翡翠灵器,实不及万分。”
他又顿住,阿鱼最不喜人废话,不知看到这里还有没有耐心,但避之又避,还是得回到那些腌臜上。
“自我们走后,有一陌生男子以灵果为交换,与华都合谋重启邪阵,夺取灵力。虽不知此人是谁,但他已对你我存了谋害之意,千万小心。”
后面的话虽不想写,但正事重要。
“华都说那男子身上有股葡萄香,我未在谁身上闻到过,但沈围公子的家纹令牌皆有葡萄,也许会有些头绪,如他仍在流焰城,你可隐晦打听一二。”
终于写到这利,谢寻琢彻底冷了眉眼,手中之笔如尖刀般锐利,似能划破纸背。
“华都此人阴狠毒辣,手上沾了不知多少性命,虽然沦落到灵根被拔的地步,但害人之心仍然不减,留在世上后患无穷!我不能放过他,却也无法亲手杀他,所思之计唯有诛心。”
“我写完了!”奋笔疾书的林芝抬头欢呼,“怎么比写得比上次还多?”
被她甜声打断,谢寻琢胸中渐累的浊气也散了,落笔顿了会,晕开小小的墨点:“如今他已成了一具无人在意的路边烂尸。”
“琢公子,原来你写的也不少!”
“是吗?”他往上扫了一眼,原来不知不觉已快写满一页,“谈了些费笔墨的正事。”
“琢师兄,别只谈正事!”莫问静早已无聊得数茶叶了,赶紧插一嘴玩笑话,“也谈谈你多想她...”
“对,我就写了!”林芝对着信笺又是一吹,白到透明的花瓣乘着看不见的小卷风疾飞而起,很快消失在窗外。
谢寻琢若有所思,望着墨点出神。
“我自诩君子,却因不愿脏了手而行算计之事,难称磊落。以言逼迫亲见人死,事后既无同情也无后悔,绝非道心。阿鱼,你会如何看我?”
终于写完,他神色反而松快不少,放下笔的手却没有舍得立即离开,想了会又在信的末尾补了条小鱼。
想你。
原来这么简单一句话,要凝墨落成字却不简单,铁证如山般不容抵赖。
“琢公子,写完了吗?”林芝翘首以待了半天,话刚说完却猛地打了个战栗,“好冷!”
莫问静往没关的窗户看去:“哪里来的凉气,不是还没入夜吗?”
“脚下。”谢寻琢坐着未动,手放在地板上,一圈淡青水纹刚出现就结成了冰,窸窸窣窣地仿佛还在不断生长。
“啊?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了!”莫问静脚底发麻,一把将林芝拽上矮几,“居然悄无声息围上来,厉害家伙!”
“静师弟,别害怕,没有杀气。”
刺骨的寒气已经逐渐往上侵蚀,林芝垫脚站着,说话时都有了哈气:“琢公子,你坐地上不冷吗?”
“寒气对我无碍。”
从地上冒出来的冰源源不断往谢寻琢身上攀爬,很快将人裹了几层,但一直没有变厚,好似融入了无尽的大海。
莫问静看呆了,都没意识到房间里又渐渐恢复了温暖:“琢师兄,这到底是个什么妖物?”
“不是妖物,外头来了些客人。”
“客人?”莫问静示意林芝别动,自己蹑手蹑脚地探出窗看,这一看差点没吓出心梗来,“这是...人?”
不知何时外头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色的面无表情眼神涣散,可偏偏就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就是能感觉到他们“看”了过来。
“是人,不过都是吊着命才没死的半生人,所以围过来时全是阴冰。”
被楼下的眼睛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莫问静边搓胳膊边往后退:“听着像活人,但怎么半点人气都没有?围着我们既不说话也不动手,想干嘛?”
“半生人!”没想到林芝激动得从矮几上跳下来,两步并一步地往外探出身,“快让我看看他们和半死人哪里不一样,我还没见过呢!”
这话一出,连谢寻琢也难掩讶异。
“林芝姑娘,半死人是何物?”
“居然还有琢师兄不知道的?”
“自然是和半生人相对的啦!受了重伤无法活下去的人,如果不想死可以选择用灵力将五感逐渐封闭,会慢慢变成迟钝的半生人,但要是外人强行将他们的五感打开,又会慢慢变成痛苦的半死人,不过这也是救人的关键时刻!”
“原来如此,受教了。”
谢寻琢顿觉豁然开朗,虽不知为何从前看的书中只写了前半部分,但总算了却了一桩不解之事。
从前他便想,如果不愿面对死亡而选择变成半生人,可无知无觉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又有何意义?原来还是可以唤醒的。
“嗯!”林芝没有隐瞒的习惯,聊起来也忘了不能说太多,“但唤醒需要强大的灵力,救治过程也很痛苦,好多撑不住的人宁愿死了算了,好惨的。”
莫问静没那么害怕了,反而好奇:“都五感全无了,还懂饮茶看热闹?”
“既然还活着,自然留着吃喝拉撒的习惯啦!不过看热闹...”林芝撅起嘴思考,“是不是因为对我们好奇?”
“好奇?他们又不是没做过人。”
“那就是羡慕我们能活蹦乱跳?”
“确定是羡慕?万一是嫉妒呢?”
“半生人没什么攻击力,方才的阴冰也没有恶意,大约真是好奇。”谢寻琢已来到另一边窗户,楼下是个青草葱葱的小院子,也站了好几排。
“哦。”
“只是些试图多活几年的可怜人,动手也不合适,再等等应该就散了。”
可等了许久,情况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没声没响,面无表情,就是不动。莫问静都看腻了,靠墙坐着打起了哈欠:“他们不会整晚在这吧?就算什么也不干,这么围着也睡不踏实啊!”
林芝没有心理芥蒂,裹了条毯子正摆棋,还有点窃喜:“那就玩通宵!”
“想的美,战姑娘可是特意嘱咐过琢师兄的,必须让你按时睡觉!”
“等等,时间不对。”
谢寻琢素来有估时算钟的本事,一察觉出不对便取血在额上画了张符。
一朵九瓣花骤闪而过,很快隐入身体不见,只留下黑色的印迹。他身形未动,只将手轻轻撑在了窗沿上,打开的左扇窗里透出来半身大小的黑夜,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棺木。
“走马观花符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