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断崖交易

青石板路湿滑冰冷,薄雪被践踏成污浊的泥泞。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与劣质炭火混合的沉闷气味,隔绝了前厅的血腥与茶楼的喧嚣,却更添令人窒息的压抑。引路的苏衍步履从容,青衫微动,手中合拢的竹骨折扇顶端一下下轻点掌心,发出细微而规律的笃笃声,恍若无声的倒计时。

萧璃跟在他身后半步,靛青斗篷几乎裹住全身,只露小半张苍白失色的脸,步履维持着“沈文氏”该有的虚浮踉跄。老耿如同最忠实的影子紧贴侧后,浑浊独眼死死锁住苏衍后心,染血的残缺左手紧握缺口短刃,刃上暗红血渍在幽光下泛着冷硬。每一步落下,都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近乎无声的沉重,仿佛随时会暴起扑向那看似毫无防备的身影。

穿过堆满杂物与破旧箩筐的狭窄穿堂,苏衍在一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前停步。侧身,脸上依旧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抬手作“请”:“夫人,请。陋室清寒,但胜在清净,正好压惊。”目光似随意扫过萧璃微微颤抖的指尖与斗篷下紧绷的肩线,掠过老耿染血的手与凶戾眼神,笑意更深,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门开,一股更浓的、混合陈年墨香、草药清苦与一丝若有若无铁锈味的复杂气息扑面。室内光线昏暗,仅靠墙老旧书案上一盏孤零零油灯跳跃着豆大火苗,在堆满书卷、卷轴、奇诡木盒乃至几件蒙尘甲胄的墙壁投下巨大扭曲阴影。那些锈迹斑驳的甲胄残片,带着前朝军制的粗犷,有的嵌着断裂箭矢;角落敞开的木盒里,半截刻满繁复符文的臂弩形制诡异,邪气隐隐;摊开的泛黄卷轴上,潦草绘制的寒江口地形图,暗红墨迹标注着古老兵家阵法……这非待客雅室,倒像被遗忘的、杂乱战场遗物仓库。

“吱呀——”

沉重木门在身后关闭,隔绝最后一丝外界光与声。空气瞬间凝固,只剩油灯燃烧的轻微噼啪与三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苏衍踱至书案后,随手放下竹骨折扇,拿起半旧紫砂小壶,慢条斯理斟了两杯茶。茶汤深琥珀色,昏暗光线下几近墨黑,袅袅热气带着一股难以形容、过于浓郁的草木清气,隐隐压过室内其他味道。

“寒舍简陋,唯有这自制的‘竹叶青’尚可待客,夫人若不弃,不妨暖暖身子。”他将一杯推至案对面,自己端起另一杯,修长手指摩挲温热杯壁,并未饮用,只含笑看着萧璃,眼神在昏暗里深不见底,仿佛欣赏一件落入陷阱、强装镇定的猎物。

萧璃缓步至案前,未坐。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线条紧绷的下颌与毫无血色的唇。她未看茶,目光却如无形探针,寸寸扫过这堆满秘密的斗室——蒙尘的古老甲胄残片,角落木盒里符文诡异的臂弩,卷轴上潦草的寒江口地形图……每一寸角落都透着危险与不祥。

老耿如沉默礁石,钉在萧璃身后一步之遥的门边,残缺左手紧握刀柄,染血虎口微搐。独眼锐利如鹰隼,不仅盯死苏衍,更警惕扫视周遭杂物阴影,任何一丝不自然的动静都逃不过战场淬炼的本能。

“苏公子,”萧璃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沈文氏细弱惊惶的江南腔调,尾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若非公子,妾身与老仆……恐已遭不测。”她微屈膝,行了个仓促不标准的礼,斗篷阴影随动作晃动,巧妙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审视。

苏衍轻笑,笑声在寂静室内格外清晰,带着慵懒磁性,又似冰冷金属刮擦:“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怀。只是……”他话锋陡转,指尖轻敲桌面笃笃作响,目光如实质穿透斗篷阴影,落在萧璃颈间,“帝京之水,深不可测。夫人一介弱质,初来乍到,不知得罪何方神圣,竟惹东宫傩面卫动用‘穿心箭’这等必杀之物?这见面礼,着实‘厚’得惊心。”

话语温和依旧,却字字如刀,直指核心。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毫无暖意,只剩冰冷探究与毫不掩饰的试探。空气似被无形之力攥紧,油灯火苗不安一跳。

萧璃藏在斗篷下的手,指尖深掐入掌心,以尖锐疼痛维持脸上惊惧茫然。她微瑟肩,似被“东宫傩面卫”几字惊到,声音真切颤抖:“妾身……妾身不知!夫君早亡,家产变卖殆尽,只求来京投奔远亲,寻个安身之所……怎会、怎会得罪那般大人物?苏公子,莫不是……认错人了?”她抬眼,斗篷阴影滑落少许,露出一双盛满惊恐无助的眸子,水光盈盈,楚楚可怜。

“哦?认错人?”苏衍挑眉,身体微前倾,肘撑书案,俊逸脸庞在跳跃灯火下半明半暗,笑容玩味,“那倒有趣。傩面卫‘穿心箭’,向来只奉太子令,从不空发。箭杆‘傩’字,更是东宫死士独有标记,绝无仿冒。”目光如实质丝线,缠上萧璃颈间衣襟下微微凸起的轮廓,“夫人颈间所佩之物,温润含光,隐带裂痕,观其形制气韵……倒让苏某想起一桩旧闻。”

他声音陡然压低,如情人耳语,却带刺骨寒意:“三年前,寒江断魂崖顶,昭阳公主萧璃身中伪诏,被逼坠崖,尸骨无存……传说她坠崖时,心口一物发出刺目血光,上书四字……”

“非诏勿归!”萧璃心中无声接上。裂玉珠紧贴肌肤处,熟悉的灼烫感猛地窜起!珠背那四个以她血写就的字,似要透过衣料灼烧而出!她强忍破体杀意与惊涛骇浪的情绪,脸上依旧是吓傻的泫然欲泣,甚至下意识抬手护住胸口衣襟,如同被觊觎财物的寻常妇人。

“公子……公子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她摇头,声音带哭腔,身体微晃,似随时晕厥。

“听不懂?”苏衍脸上笑容倏然敛尽,桃花眼冷冽如万年寒冰,所有慵懒戏谑消失,只剩洞穿人心的锐利与一丝近乎残酷的审视。“那夫人不妨告诉苏某,一个普通江南孀妇,面对东宫特制‘穿心箭’,如何在电光火石间泼茶、翻桌、精准挡下第一箭?又如何教导一老迈车夫,能用破旧卷刃短刀,劈开第二支足以洞穿铁甲的毒箭?”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在寂静室内,也砸在萧璃强撑的伪装之上!每一细节皆被精准捕捉、放大、剖析!

“还有,”苏衍目光如冰冷探针,转向一直沉默如石却杀气凛然的老耿,“这位老丈……虎口崩裂,血流不止,却依旧稳如磐石,气息沉凝如渊。这眼神,这杀气……啧啧,倒让苏某想起当年北境战场,昭阳帅麾下那支令突厥狼骑闻风丧胆的‘铁鹞子’前锋营。尤是营中那位人称‘独眼鹞’的副统领耿长风,一手‘断岳刀’出神入化,可惜落鹰涧一战,为护主力断后,身陷重围,被暴风雪冻掉了左手两指……”

老耿浑浊独眼猛地收缩如针尖!紧握刀柄的残缺左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青筋暴起,虎口崩裂伤口再次渗出殷红血珠,顺粗糙刀柄蜿蜒流下,滴落青石板,发出细微“嗒”声。喉咙里滚出低沉压抑咆哮,如受伤孤狼被戳中最深伤疤,身体前倾,仅存右眼死死盯住苏衍,翻滚滔天恨意与狂暴杀机!佝偻卑微的老车夫形象彻底粉碎,一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凶悍气势轰然爆发!

室内空气瞬间绷紧至极致!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墙壁上扭曲阴影拉扯如群魔乱舞!

苏衍却对老耿择人而噬的凶戾目光视若无睹,甚至悠闲端起那杯深琥珀色“竹叶青”,凑到鼻端轻嗅,复又放下,目光落回身体微僵、斗篷下气息骤滞的萧璃身上,嘴角缓缓勾起冰冷笃定的弧度。

“夫人,”他轻轻吐出两字,声音带着近乎残忍的平静,“或者,我该称您为——昭阳公主殿下?寒江一别三载,殿下这‘诈死埋名’的手段,当真……惊心动魄。”

“殿下”二字,如惊雷炸响!

萧璃护在胸前的指尖猛地一颤!所有伪装、惊惧、无助,如被狂风撕碎的薄纸,瞬间剥离殆尽!深埋的愤怒、刻骨的仇恨、被彻底掀开伤疤的剧痛,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熔岩,在她深不见底的眸中轰然爆发!那不再是沈文氏柔弱惊恐的眼,而是属于昭阳帅萧璃的、足以焚毁虚妄、洞穿九幽的寒铁利刃!

她猛地抬手,一把掀开碍事的靛青斗篷兜帽!

乌黑长发如瀑倾泻,几缕拂过苍白近乎透明的脸颊,更衬得那双燃烧幽暗火焰的眸子亮得骇人!先前刻意佝偻的身形瞬间挺直,如雪原孤傲不屈的寒松,一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凛冽威压混合尸山血海磨砺出的杀伐之气,如无形潮水席卷整个狭小空间!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袄,此刻再无法遮掩骨子里透出的凤凰尊贵与锋芒!

“苏衍!”声音彻底变了,不再是江南孀妇的细弱,而是清冽冰冷,带着金铁交鸣的质感,每一字都似淬了寒江底的冰,“你待如何?”

老耿几乎在萧璃掀开斗篷的同一瞬,身体如蓄势已久的弓弦猛地绷紧!不再掩饰,残缺左脚向前重踏一步,重心下沉,缺口卷刃短刃斜横身前,仅存右眼爆射骇人精光,死死锁定苏衍周身要害,喉间低吼化作清晰、充满警告的威胁咆哮!只待萧璃一个眼神,他便会将眼前这洞悉最大秘密的危险人物撕成碎片!

面对骤然爆发的、足以令寻常高手窒息的凛冽杀机与威压,苏衍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反添几分饶有兴致的玩味。他似完全未见老耿那柄随时饮血的凶刃,目光只专注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流连于萧璃褪去伪装、彻底展露惊人锋芒与冷冽美的脸庞。

“啧啧,”他轻摇头,发出意味不明的叹息,手指再次敲击桌面,“三载不见,殿下这脾气,倒比寒江底的水还冷三分。”身体微后仰,靠在那张旧圈椅背,姿态依旧闲适,仿佛面对的不是剑拔弩张的生死对峙,而是老友重逢的叙旧。“我待如何?此问……甚好。”

他微顿,深不见底的桃花眼微眯,流转复杂难辨的光芒——算计、探究,甚至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这怜悯如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点燃萧璃心中压抑的屈辱与怒火!她不需要怜悯!尤其不需要眼前这身份不明、立场叵测之人的怜悯!

“苏衍!”声音更冷,如冰锥刺骨,“收起故弄玄虚的把戏!本宫没兴趣陪你猜谜!要么,说出目的!要么……”袖中右手悄然翻转,袖里弩冰冷机簧触感传来,“本宫不介意让这归云楼后院,再多一具无名尸首!”凛冽杀意如实质冰针,刺向苏衍。

老耿配合地向前再逼一步,刀锋残留血迹在幽光下闪烁不祥暗红,残缺左臂肌肉贲张如拉满强弓,只待雷霆一击!

“呵呵……”苏衍却突然低笑,笑声在紧绷空气中格外突兀。他抬手,修长手指揉了揉眉心,似有无奈。“殿下还是这般……性急如火。”放下手,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直接,直刺萧璃燃烧怒火的眼底,“我的目的很简单。三年前寒江边,我救你一命。如今,我替你查清断魂崖伪诏真相,揪出幕后主使,让你堂堂正正……凰归帝京!”

“凰归帝京”四字,如带魔力的咒语,狠狠击中萧璃心底最深处、被仇恨冰寒层层包裹却从未熄灭的那点星火!瞳孔猛缩,呼吸瞬间凝滞。堂堂正正地回来……洗刷污名,手刃仇敌!这正是她蛰伏三载,以“沈璃”之名归来的终极所求!诱惑太大,心神几欲动摇!

但她立时警醒!天下无白食!尤其眼前这男子,神秘莫测,与承影司、前朝千丝万缕!她强行压下翻涌心绪,眼神更冷锐如刃,如审视可疑货物:“条件?”

苏衍脸上笑意加深,带着“果然如此”的了然。身体前倾,双手交叠置于书案,目光牢牢锁住萧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条件便是——待我需要时,殿下你,替我杀一人。”

“杀人?”萧璃眉峰微蹙,未立刻应允,“杀谁?”心中警铃大作。苏衍身份成谜,能力非凡,东宫傩面卫底细了如指掌,若欲杀人,何须假手于她?此中必有更深、更危险的漩涡!

苏衍指尖无意识在桌面画着复杂图案,似斟酌措辞。目光变得幽深,玩世不恭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是近乎沉重的认真。“一个……极麻烦之人。一个唯殿下身份,方有机会接近并除之者。至于具体何人……”他微顿,迎上萧璃审视目光,“时机未至,恕苏某暂不能明言。然我可保证,此人绝非无辜良善,其存在,于殿下未来之路绝无益处,甚或是巨大阻碍。”

此等含糊其辞显然难令萧璃满意。她冷笑:“藏头露尾,毫无诚意!苏衍,你当本宫是无知村妇,任你空口驱使?”袖中手指扣紧机簧,杀意再起。

“诚意?”苏衍如闻趣语,低笑一声。未被萧璃杀意所慑,反伸手从案角堆积卷宗中,精准抽出一个毫不起眼、用普通油纸包裹的扁平小包。油纸已磨损发黄,显有时日。

他将小包推至案中央,指尖轻点。“殿下所求诚意,或在此间。”

萧璃目光落于油纸包上,深含戒备。老耿亦警惕扫视,身体仍保持随时出击之态。

苏衍不紧不慢解开油纸包细绳,从容如拆礼物。油纸层层剥开,露出内里一张折叠整齐、质地特殊的暗黄纸张。纸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边缘有细微毛刺,似曾被粗暴撕裂。纸上无文字,唯有凌乱、深浅不一的褐色污渍,如干涸血迹泼洒其上。

当此纸完全展于油灯光下时,萧璃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纸上大片已氧化发暗的褐色印记,赫然组成一个残缺却触目惊心的字迹——那是一个仅写了一半的“敕”字!最后一笔“捺”处,唯余突兀断痕!

此字迹……她刻骨铭心!

三年前,断魂崖顶,那张将她打入地狱的“密诏”上,象征至高皇权、决其生死的“敕”字,正是这般笔迹!雍容中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浮,转折处略显圆滑无力,尤是那永远缺失最后一捺的独特习惯!

太子萧珏的字!伪诏上的字!

血液似瞬间冲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断魂崖顶呼啸罡风、亲卫冰冷刀锋、太子扭曲快意的脸、裂玉珠灼烫心口的剧痛、寒江刺骨激流……所有刻意压抑的噩梦碎片,被这张染血残纸狠狠撕开封印,疯狂涌入脑海!萧璃身体几不可察一晃,指尖冰凉,指甲深陷掌心,以尖锐痛楚勉强维系神智清醒。

“此……此乃……” 声音带一丝自己未察的干涩嘶哑。

“三年前,断魂崖伪诏……残片。”苏衍声音平静无波,却如重锤敲在萧璃心上。修长手指轻拂过残缺“敕”字血痕,动作带着奇异怜惜,如抚珍贵艺术品。“傩面卫行事狠绝,为防万一,所有经手伪诏于任务完成后皆立时焚毁。此一角,乃当日负责处理‘废料’之外围小卒,于焚烧炉边意外拾得,觉此纸特殊,便私藏之。后此人因赌债为竹听阁所制,此物,便辗转入我手。”

他抬眼,目光再次锁住萧璃苍白震惊的脸:“殿下应识此笔迹。此乃太子萧珏仿陛下笔迹最得意处,亦是他……最大破绽。”微顿,语气带冰冷嘲讽,“仿摹十载,自诩天衣无缝,却连一‘敕’字,永难圆满。此,便是我予殿下的第一份诚意——指向太子,伪诏铁证。”

证据!指向太子的铁证!虽为残片,却足为撬动真相的第一块砖石!萧璃心脏在胸腔剧烈搏动,滔天恨意与抓住实质线索的激动交织。她强压翻涌情绪,目光死死盯住染血残纸,似要将它刻入灵魂深处。老耿亦死死盯住那纸,浑浊独眼爆出刻骨恨意,喉间滚出压抑如野兽的低吼。

“仅此而已?”萧璃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复归冰冷。指向太子,她早已认定。她要的,是更深之物!是伪诏背后,可有父皇默许?皇后扮演何种角色?“幕后主使?仅指太子,恐不足矣!伪造诏书,调动傩面卫,逼杀当朝公主……仅凭太子一人,他有此胆魄,有此能力只手遮天?!”声音陡然拔高,带尖锐质疑与积压三载的悲愤!

苏衍静观她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未立刻作答。端起早已凉透的“竹叶青”,凑至唇边,未饮,仅以杯沿轻碰下唇,眼神变得悠远,似在追忆。

“能力?胆魄?”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殿下,深宫之内,最不乏野心与胆量。至于能力……”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有时,无需亲为,只需在恰当时机,递上一柄刀,或……推开一扇窗。”意有所指的话语让萧璃心头猛紧!推开一扇窗?何意?莫非……还有比太子更深的黑手隐于宫廷暗处?

“苏衍!直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上位者威压弥漫。

“直言?”苏衍迎着她凌厉目光,忽而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萧璃难解的复杂情绪——怜悯、嘲讽,甚至一丝……同病相怜的疲惫?“殿下,真相碎片常带倒刺。当您一片片拾起,拼凑出的画面,或会割伤握刀之手。”话语如淬毒冰锥,带着警示,“您当真……做好握住它的准备了吗?当您知晓,将您推上战场者为谁,默许您被逼坠崖者又是谁时,您手中之刀,尚能毫不犹豫挥向应去之处?”

其暗示如重锤,狠狠砸在萧璃心上!父皇冷漠威严的脸浮现脑海,裂玉珠上冰冷“非诏勿归”血字再次灼烫!一股混杂剧痛与被至亲(父皇)舍弃的滔天愤怒几欲破胸而出!

“住口!”萧璃厉喝,声音因激烈情绪微变调,她猛地向前一步,一掌重重拍在书案!“砰”然巨响,震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案上茶杯一跳,深色茶汤泼洒而出。“本宫如何行事,岂容你置喙!你只需答本宫所问!幕后主使,除太子,还有谁?!”

老耿亦配合发出一声低沉咆哮,刀锋直指苏衍,杀气几凝实质!

面对萧璃失控的愤怒与凛冽杀机,苏衍脸上笑容终彻底消失。他静静看着萧璃因激动微红的眼角,看着她眼中焚毁一切的火焰,沉默片刻。那沉默如沉重铅块,压于狭小室内。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清晰,“殿下执意要听,我便告知,竹听阁现下所查、指向最深之一线。”身体微前倾,目光如最幽深寒潭,牢牢锁住萧璃燃烧的瞳孔,“伪诏所用特制‘云泥金笺’,其制有一道秘不外传工序——需经一种名为‘沉水香’的顶级香料熏蒸七七四十九日,方完美承载御玺印泥,达以假乱真之效。而整个大周宫廷,有资格、亦有能力常年大量使用此顶级‘沉水香’之处……层级极高。”

他刻意停顿,未言具体之名,然“层级极高”四字,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萧璃心中激起惊涛骇浪!非指具体宫殿,而是宫廷最核心的权力圈层!此比直指其名更令她心惊!太子?父皇?抑或……她不敢深想,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此……仅香料而已!”萧璃强行压下翻腾心绪,声音带质疑的尖锐,“仅凭香料,便欲断定幕后之人?苏衍,你的证据未免单薄!”

“香料?”苏衍似早料她如此反应,面上无意外。他缓缓起身,走至旁侧堆满杂物的架子前,弯腰从最底层拖出一蒙着厚尘、毫不起眼的狭长木盒。木盒无锁,他轻易掀开盖子。

一股浓烈刺鼻、混合血腥、铁锈与某种陈腐药味的恶臭瞬间弥漫!

萧璃与老耿目光瞬间被盒中之物吸引!

那赫然是半截断臂!断处血肉模糊,骨茬森白,显被极其粗暴砍断。更触目惊心的是,断臂手腕套着一乌沉沉、造型狰狞的金属护腕!护腕布满尖锐倒刺,此刻沾满黑红凝固血块,而在护腕内侧近手腕脉搏处,赫然烙印一清晰、扭曲图案——狰狞的、双目空洞淌血的傩鬼面具!此乃东宫傩面卫独有身份烙印!

“此乃……” 萧璃瞳孔猛缩。

“断魂崖事后,负责处理伪诏‘废料’之外围小卒。”苏衍声音平静无波,“其失踪前三日,曾醉酒向人吹嘘,替‘上头’大人物办了一件掉脑袋大事,得了一笔横财。最后被人所见,是携钱去往西市‘醉春楼’。三日后,有人于京郊乱葬岗野狗口中,夺下此半截手臂。”

他以扇骨轻拨那狰狞傩面烙印:“竹听阁验过,此烙印为真。而在他失踪前,最后秘密接触他者……”苏衍目光锐利,“乃内侍省一名唤小禄子的低等太监。有趣的是,此小禄子,虽职位低微,却因机灵,偶被抽调去侍奉几位……层级极高的大人物身边的亲信公公跑腿办事。”他再次强调“层级极高”,并将“秦德海”之名隐去,代以模糊的“亲信公公”。

“小禄子亦于其失踪后不久,‘失足’跌入御花园荷花池。捞起时……”苏衍微顿,目光紧锁萧璃,“怀中紧紧攥着一枚成色极佳……内造羊脂白玉佩。虽无具体标识,然此玉质与雕工,绝非寻常宫人可得。”他抛出物证,却将其模糊化(玉佩非腰牌),并切断与皇后宫直接联系,仅将其定位于“高层”圈内。

人证(已死),物证(傩面烙印、内造玉佩),辅以指向性极强的“沉水香”线索!所有线索,皆无比清晰指向宫廷最深处,一个笼罩权力迷雾的“高层”!此比直指其名更令萧璃窒息沉重!父皇?母后?抑或某股隐藏势力?

残酷可能如冰水兜头浇下!萧璃只觉浑身冰冷,指尖失觉。父皇威严却冷漠的记忆,母后严厉中暗藏关爱的片段,此刻皆成沉重枷锁,令她窒息!裂玉珠在衣襟下灼烫,珠背血字无声嘲弄。

“呃……”一声压抑如受伤野兽的呜咽自萧璃喉间挤出,她猛地抬手捂嘴,身体剧烈颤抖。非因恐惧,乃被巨大的、无法确定的背叛可能冲击的剧痛与滔天怒火!眼眶酸涩难当,却无泪可流,唯有熊熊燃烧、欲撕开一切迷雾的烈焰!

老耿看着萧璃剧颤背影,浑浊独眼充满痛心与滔天怒火!他猛转向苏衍,残缺左手紧握刀柄,鲜血顺刀尖滴落,喉间滚出低沉、充满威胁的咆哮!真相碎片太过锋利,令他的公主如此痛苦!

苏衍却只静静看着萧璃因剧烈情绪波动而颤抖的背影,面无波澜。沉默着,未催促,未安慰,只静待。

时间在窒息沉默与浓烈血腥恶臭中缓慢流逝。

不知多久,萧璃剧颤的肩膀终缓缓平复。她缓缓放下捂嘴的手,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当她再次抬头,转身面对苏衍时,脸上所有痛苦、脆弱皆已消失殆尽,唯余近乎冷酷的平静,与眼底深处冻结万年的寒冰。

她看着苏衍,声音平静无波,却带金铁般的冷硬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的条件,本宫应了。”

苏衍眼底,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闪过。脸上重现慵懒笃定笑意,微颔首:“明智之择,殿下。”

“然,”萧璃声音陡然转厉,“记住你的承诺!查清断魂崖全部真相,揪出所有幕后之人!若有半分欺瞒……”她向前一步,逼近苏衍,凛冽杀气混合极致冰冷,形成令人窒息的压迫。“本宫保证,在你达成目的之前,先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耿配合地发出一声低沉威胁的低吼,刀锋直指苏衍咽喉!

面对咫尺死亡威胁,苏衍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反带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

“成交。”他轻吐二字。“不过……”目光投向皇宫方向,语气意味深长,“在此之前,殿下或该先思量,如何应对将至的……你‘母后’的‘关怀’?”

仿佛印证其言,几乎话音落下的瞬间——

“笃!笃!笃!”

后院紧闭木门外,传来三声清晰而富节奏的叩门声。

紧接着,一略显尖细、却刻意放得平缓恭敬的中年男声于门外响起:

“敢问苏衍苏公子可在?奴婢奉皇后娘娘懿旨,特来请沈夫人……入宫一叙。”

皇后!

懿旨!

来得如此之快!

萧璃瞳孔骤然收缩!刚被残酷线索冲击的心神再次绷紧!苏衍脸上笑意加深。他对萧璃无声以口型道:

“好戏开场。”

当她再次抬头,转身面对苏衍时,脸上所有痛苦、脆弱皆已消失殆尽,唯余近乎冷酷的平静,与眼底深处冻结万年的寒冰。然此冰层之下,是对母后可能牵涉其中的巨大恐惧与不愿相信的挣扎,暗流汹涌。她强迫自己维持“沈文氏”的惊魂未定与受宠若惊,心头却被孺慕与警惕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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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凤仪殿

殿内焚着上等沉香,暖意融融,却驱不散萧璃心头彻骨寒意。她跪坐绣墩,宽大斗篷被宫人小心收去,露出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袄,与金碧辉煌的凤仪殿格格不入。殿中央,皇后身着素雅常服,头戴凤冠,正缓缓捻动佛珠,目光温和落于萧璃身上。那目光落在身上,却让她如置火上炙烤。是母性关切?抑或审视猎物的冰冷?她渴望前者,恐惧后者。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皇后声音打破沉寂。

萧璃身体几不可察一僵。她缓缓地、带着一丝怯懦抬起头……

四目相对。

皇后目光如最精密的尺,寸寸丈量过萧璃眉眼、鼻梁、唇形……最终,那双沉静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飞快掠过——惊疑?困惑?抑或……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萧璃心猛地揪紧,她在那双眼中竭力搜寻熟悉的、属于母亲的痕迹,却又恐惧看到异样。

皇后似被她眼底那抹尚未完全掩饰的惊惶触动,眉宇间浮现一丝怜惜。她缓缓伸手,指尖轻柔触向萧璃颈间,似欲安抚,却不经意碰到了斗篷下紧贴萧璃肌肤的裂玉珠。

就在皇后指尖触及玉珠的刹那!

一股灼热刺痛猛地自玉珠传来!皇后秀眉微蹙,指尖条件反射般缩回,只见那如玉指尖瞬间泛起一片不自然的红痕,灼烫感清晰!(注:弱化“起泡”具体描写,保留“红痕”与“灼烫感”作为生理排斥现象)

与此同时,萧璃只觉心口一颤,那裂玉珠在衣襟下骤然晕开一丝微弱却清晰的紫色光晕,如暗夜幽火一闪即逝,随即迅速隐没。紫光如此短暂,殿内柔和光线下,除萧璃与皇后本人,旁人恐难察觉。

萧璃心脏猛缩!裂玉珠!为何此刻异动?紫光……非其寻常温润光泽!此变故令她心头警铃大作,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自脚底直冲天灵!她强压内心惊涛,眼神却不自主瞥向皇后微红指尖,及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此排斥令她心如刀绞,却又滋生更深疑虑:裂玉珠在排斥“母后”?此微妙感应是否意味着……苏衍暗示,并非空穴来风?

皇后很快掩饰了瞬间异样,指尖红痕亦迅速褪去,仿佛只是被无形之物轻刺一下。她收回手,声音依旧温和:“可怜见的,吓得不轻。春嬷嬷,给沈夫人端碗安神茶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怀。

一名面容严肃、眼神精明的老嬷嬷应声而去。萧璃垂首谢恩,心中警惕却提至顶点。

很快,春嬷嬷端着红木托盘返回,上置白玉茶盏。茶盏触手温润,茶香清冽扑鼻。然,就在茶盏靠近刹那,萧璃瞳孔骤然一缩!她体内那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警觉,如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

不对!

此茶香中,隐夹一股极其微弱、带着腥甜腐朽的气味!那味道被顶级茶香完美掩盖,若非她嗅觉敏锐,又对此味刻骨铭心,绝难察觉!霜烬散! 北境战场令人闻之色变的奇毒!剂量虽微,但这刻入骨髓的气息,如地狱丧钟在耳边轰鸣!是谁?!竟敢在母后宫中,于赐予她的茶内下毒?!

滔天怒火与冰冷杀意在胸腔疯狂冲撞!更甚者,是对母后宫中竟藏此等剧毒的震惊、愤怒,以及一丝她自身亦不愿承认的、对“母后”是否知情的恐惧。指甲深掐入掌心,以尖锐痛楚勉强维持脸上平静。她看着眼前清透诱人的茶汤,看着皇后那张写满“关切”的苍白憔悴面容,只觉一股彻骨寒意自脚底直贯头顶!这深宫,比她浴血的战场,更为凶险万分!而她的生身之母,正立于这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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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归
连载中鱼十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