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衣归京
> 建安二十三年冬,铅灰云层沉沉压向帝京殿宇飞檐。
> 一辆半旧青篷马车碾过薄冰,驶入这名为“盛世”的皇城心脏。
> 车厢内,昭阳公主萧璃抚过胸前温润微凉的裂玉珠——
> 三年前断魂崖顶,太子萧珏金冠反射刺目光,温雅笑意尽褪,扭曲快意淬毒的声音撕裂罡风:“昭阳公主萧璃,勾结北狄,意图谋逆!杀无赦!”
> 亲卫冰冷刀锋猝然割裂颈侧刹那,心口滚烫剧痛炸开,沉寂裂痕贲张,渗出淋漓血字:“非诏勿归”。
> 帝王温情轰然崩塌,寒江激流吞噬她前,一股强横力量猛地攫住手臂。
> 模糊视线里,翻飞青色衣袂如悬崖石缝中倔强生长的修竹,一张过分俊逸却玩世不恭的脸俯视着她:“啧,大周朝的昭阳帅,落汤鸡的模样,倒比金銮殿上威风凛凛时,有趣多了。”
> 意识沉入黑暗前,冰凉滑腻低语缠绕耳廓:“我替你查清断魂崖的真相,你...替我杀人...”
> 三年后,寒江怨气与崖顶腥风淬炼的寒铁归来。
> 京华茶楼,刺客箭矢破窗,刻着东宫“傩”字的冷锋直刺咽喉。
> 竹扇碎骨声中,苏衍噙笑现身:“三年不见,殿下的见面礼真特别。”
> 裂玉珠灼烫,“非诏勿归”血痕刺目。
> 父王啊,这京城您让我归,我便归得山河变色!
> 这盘以皇权为棋、骨血为注的死局,已然悍然落子。
> 再无回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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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三年,腊月初八。
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如垂暮巨兽的肚腹,沉沉压在帝京嵯峨的殿宇飞檐之上,吝啬地不肯漏下半缕天光。凛冽的风卷着细碎雪沫,刀子般刮过朱雀大街,卷起冻硬的尘土,也卷动着行人裹紧的寒衣,猎猎作响。空气里,甜腻的残存桂花香、蒸腾的羊油膻气、骡马混杂的酸臭汗味,纠缠着一股若有若无、如同朽木深处散发的铁锈与**气息,织成一张黏腻窒息的巨网,沉沉罩在这座煌煌然名为“盛世”的皇城之上。每一片琉璃瓦,每一根朱漆柱,都在这阴沉的冬日里,无声吞吐着权力的腥甜与阴谋的腐臭。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碾过青石板路上薄脆的冰层,吱呀作响,碾碎了死水般的沉寂,缓缓驶入这帝国权力的心脏。车辕上,老耿缩着脖子,浑浊的右眼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一道深刻的疤痕如同蜈蚣,斜斜爬入花白的鬓角。他布满冻疮裂口的左手死死攥紧缰绳,右手却深笼在破旧的袖筒里——那里缺了小指与无名指,只留下两个丑陋的断口,是北境十年如一日的暴风雪刻下的残酷印记,亦是“昭阳帅”亲卫营最无声、也最剜心的徽章。老耿浑浊的目光扫过街角巷陌:缩在墙角、破袄下却显出鼓囊硬朗轮廓的乞丐;绸缎庄门口呵手跺脚、虎口却结着厚厚老茧的伙计;叫卖冻梨的小贩,竹筐底几枚铜钱在昏暗天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冷光……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袖中断指左手骤然绷紧,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棉袄下,那把缺口卷刃短刀冰冷的木柄。这锦绣帝京,脂粉堆砌的温柔乡,远比北境荒原上饥饿的狼群,更凶险万分。
车厢内,光线昏暗,浮尘在仅有的缝隙透入的微光中无声舞动。萧璃静静坐着,如同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素瓷人偶。靛青色的棉布裙袄洗得发白发旧,起了细密的毛球,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这是江南早亡小商人“沈文氏”的装束,灰扑扑,毫不起眼,完美地融入了帝京芸芸众生最卑微的底色。然而,当她的目光偶尔掠过晃动的车帘缝隙,投向车窗外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的宫城阴影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瞬间燃起足以焚毁万物的幽暗火焰。那火焰深处,是寒江底刺骨的冰冷沉淀三年,是断魂崖顶呼啸罡风淬炼出的、足以刺穿一切虚妄与伪装的寒铁锋芒。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抚过胸前衣襟内贴身佩戴的硬物。隔着粗糙的棉布衣料,那温润中透着丝丝缕缕微凉的触感依旧清晰,却隐隐裹挟着一丝蛰伏的凶戾之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如同一块冰冷的墓石,压着她残存的呼吸与心跳。
裂玉珠。
鸽卵大小,莹润如凝脂的羊脂白玉,内里一道细微的天然裂痕,宛如一滴凝固了千年的泪痕。十岁生辰,父皇萧稷亲手将它系于她颈间,帝王难得的温情脉脉:“璃儿,此乃西域奇珍,可辟邪祟、定心神,佑我儿平安康健。”彼时年幼懵懂,只觉珠内似有云霞流动,光影变幻间,恍惚映出母亲宸妃温婉的眉眼。多少个孤寂长夜,她曾于灯下反复摩挲,凝视珠内那模糊不清的婴孩小像,指尖一遍遍描摹珠背那个温润的“安”字,仿佛那是母亲残存于世间的唯一念想。
可如今,指尖触碰到的,只剩无边无际的讽刺与透骨的冰冷。辟邪?定心?分明是皇室精心打造、以温情为诱饵的华丽枷锁!三年前断魂崖顶那刺骨的罡风,裹挟着兄长淬毒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呼啸不去——
太子萧珏立在崖顶,金冠反射着冬日惨淡却刺目的光,那张一贯温雅如玉的面孔上,笑意尽褪,只剩下扭曲的快意和浸透骨髓的冰冷。他身后,是高举着绣有狰狞傩面图腾旗帜的东宫卫队,黑压压一片,如同择人而噬的兽群。狂风卷起他明黄的袍角,也卷来他淬了剧毒、字字诛心的宣告:
“昭阳公主萧璃,勾结北狄,意图谋逆!奉陛下密诏——杀无赦!”
伪诏!彻头彻尾的弥天大谎! 那明黄绢帛上刺目的墨迹,那方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印玺……尤其是那个代表“敕令”的“敕”字,最后一捺的收笔,带着一丝极其细微、却绝难逃过她这个自幼在御书房伴读、对太子笔迹烂熟于心的眼睛的滞涩与拖沓!与她记忆中太子批阅奏章时那行云流水、力透纸背的笔锋,隐隐不同!这念头如一道撕裂阴霾的惨白电光,瞬间劈开她混沌的脑海——伪诏! 是精心伪造的绝杀令!
三日前,她尚在北境冰封千里的战场之上!带领着饿得连刀都几乎握不住的将士,以血肉之躯为壁垒,硬生生扛住了突厥狼骑数万铁蹄的狂暴冲击!用一场惨烈到几乎全军覆没的胜利,为大周王朝搏来了十年喘息之机!她甚至未能等到凯旋的号角响彻边关,只接到一道措辞模糊、却加盖着父皇私玺的“急诏”,命她轻骑简从,火速回京。她带着一身未愈的伤疤和满腹翻腾的疑虑踏上归途,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心中尚存一丝对父女天伦的微渺希冀。迎接她的,却是断魂崖顶毫不留情的绝杀!
就在东宫亲卫冰冷的刀锋猝然割裂她颈侧娇嫩皮肤,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咽喉的刹那——
滋啦!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上心脏!骤然在心口深处炸开!她痛得踉跄低头,惊骇欲绝地看见,衣襟内竟透出诡谲而刺目的血光!那道沉寂多年、宛如装饰的天然裂痕,此刻竟如活物般贲张扭动,丝丝缕缕的猩红液体渗透出来,诡异地凝结成四个淋漓欲滴、触目惊心的小字:
“非诏勿归”!
那一刻,帝王那本就稀薄如纸的温情,在她心中轰然崩塌!父皇……他知晓这一切吗?还是……这根本就是他的授意?为了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太子?为了替东宫扫清障碍?这念头如同最毒的蛇,在她身体坠向寒江激流的瞬间,狠狠噬咬她的心脏,带来比那彻骨江水更冰冷刺骨的绝望寒意。所谓的“天地灵韵”,竟是悬在她头顶的索命铡刀!所谓的“佑我平安”,更是刻入骨髓、深入灵魂的索命咒枷!
“呃……”喉间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珠体紧贴着心口的肌肤,仍在隐隐发烫,那“非诏勿归”的血字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灼烧在记忆深处。所有的一切,背叛、杀戮、坠落,都在这颗珠子的冰冷注视下发生。它早已吸饱了寒江的滔天怨气与断魂崖顶的腥风血雨,内里那曾经流动的云霞与温润的“安”字,早已被污浊浸透,不复澄澈。
就在冰冷的黑暗与刺骨的江水即将彻底吞噬她的刹那——
一股巨大、强横、带着不容置疑霸道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下坠的手臂!
“咳……咳咳咳……”她呛咳出大口混着血腥的江水,模糊的、被水光割裂的视线里,只看到一片翻飞的青色衣袂,如同悬崖石缝中倔强生长的修竹,在狂烈的江风中猎猎作响。一张过分俊逸、此刻却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脸俯视着她,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滴落,砸在她的脸上,刺骨的寒。
“啧,”男人的声音慵懒沙哑,像陈年窖藏的美酒,入耳醇厚,细品之下却淬着不易察觉的锋利冰碴,“大周朝的昭阳帅,落汤鸡的模样,倒比金銮殿上威风凛凛、号令三军时,有趣多了。”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她只来得及看清他手中把玩的一柄竹骨折扇。扇骨根根莹润如玉,在迷蒙雨幕中流转着幽冷的光泽。扇面半开,隐约可见墨色淋漓,绘着复杂蜿蜒、仿佛蕴藏天地玄机的地形脉络。紧接着,那冰凉滑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缠绕上她冰冷的耳廓,直抵灵魂深处:
“我替你查清断魂崖的真相,你…替我杀人…”
……
马车碾过最后一段咯吱作响的碎石路,在一条僻静街角缓缓停下。车辙印在薄雪上,画出两道深痕。不远处,“归云楼”三个字的半旧木匾,无声地悬于门楣之上,油漆斑驳,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低调。苏衍信中所指的第一个落脚点。
“夫人,到了。”老耿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他佝偻着背,动作迟缓得像个真正的老朽车夫,艰难地跳下车辕,搬下脚凳。那只浑浊的独眼,却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墙角阴影里蜷缩的乞丐,绸缎庄门口探头探脑的伙计,街边叫卖冻梨的小贩……他那笼在破袖中的残缺左手,距离腰间棉袄下那把缺口卷刃短刀冰冷的木柄,始终仅有一寸之遥。任何一丝异动,都将迎来雷霆般的致命一击。
萧璃微微颔首,拢紧身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的靛青棉斗篷,宽大的兜帽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抿、毫无血色的下巴。她扶着老耿布满厚茧和老树根般疤痕的手腕,指尖冰凉,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戒备。下车时,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风猛地灌入,掀起斗篷一角,露出里面同样素色的裙裾,更衬得那裹在粗布衣衫下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
“咳咳……”她适时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江南水乡特有潮湿气息的轻咳,微微佝偻了背脊,将孀居妇人的体弱畏寒演绎得入木三分。只有贴身搀扶的老耿,才能透过那层伪装,清晰感知到那看似瘦弱臂膀下蕴含的、如同百炼精钢般的坚韧力量。宽大素色的袖袍深处,她的手指已悄然扣住了暗藏的袖弩冰冷机簧,蓄势待发。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归云楼。大堂内光线昏暗,弥漫着劣质茶叶的涩味、廉价点心的甜腻油脂气,以及众多客人身上散发的、混杂不清的浑浊体味。客人稀稀拉拉,多是满面风尘的行脚商贩,或几个衣着半旧、神情郁郁的落魄文人。跑堂的伙计倚着柱子,眼神呆滞无光,柜台后的掌柜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油腻的算盘珠,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更添几分沉闷。
老耿径直走向大堂最深处、紧靠着一扇破损窗棂的角落桌子。寒风从窗纸的破洞钻入,吹得桌上油灯黄豆般大小的火苗剧烈摇曳,在萧璃苍白沉静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变幻不定的光影,如同她此刻深藏于面具之下的心绪。老耿用那只残缺的左手,笨拙而吃力地拉开条凳,让萧璃坐下,自己则垂手立在她身后半步的阴影里,身形几乎与身后污迹斑斑、布满油垢的墙壁融为一体。他目光低垂,似乎只专注地盯着自己那双破旧棉鞋的鞋尖,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唯有那只笼在袖中的残缺左手,指节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无声地曲张、绷紧,如同绷紧的弓弦,随时准备弹出致命的箭矢。
“两碗热茶,”老耿哑着嗓子,用一种刻意模仿、显得生硬木讷的江南腔调吩咐,卑微得如同泥土,“要滚烫的。再…再来两个素包子。”他说话时微微侧身,用半个佝偻的身子,若有若无地挡在萧璃与门口之间,形成一道并不宽阔、却充满决绝意味的屏障。
伙计懒洋洋地拖长调子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去了。大堂里嗡嗡的议论声渐起,如同无数苍蝇在污浊的空气里盘旋。
“……听说了吗?北边!北边靠近寒江口那块儿,又出大事了!”邻桌一个裹着脏得发亮羊皮袄的行商,难掩兴奋地压低声音,身体前倾,仿佛在分享一个惊天秘闻,“‘鬼见愁’隘口边上的‘黑风寨’,让人一夜之间,屠了个干干净净!鸡犬不留!”
“嚯!”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惊得放下手中粗陶茶碗,茶水溅出几滴,“真的假的?那‘鬼见愁’天险绝壁,易守难攻,官兵前前后后剿了多少回?损兵折将也没啃下来!谁这么厉害?天兵天将不成?”
“嘿!可不是官兵!”行商神秘兮兮地摇头晃脑,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与扭曲的兴奋交织的光,“就一个人!深更半夜,孤身一人摸进去的!寨子里几百号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啊,一个都没跑掉!那死状……啧啧,惨呐!好些个天灵盖都被拍得稀碎!那血流的……把寨子前头那片雪地都泡化了!红彤彤一片!第二天清早,有人远远瞧见,隘口那最高的旗杆顶上,挂着一件被血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红衣服!风一吹,哗啦啦响,跟招魂幡似的!邪乎!真他娘的邪乎!”
“血衣?!”书生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抬手,颤抖着指指头顶的天花板,又触电般迅速放下,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深入骨髓的恐惧,“莫不是…是那位……回来了?”
“除了那位‘血衣罗刹’,还能有谁?!”行商用力点头,脸上的横肉因激动而抖动,“都说三年前在寒江口坠了江,尸骨无存……嘿!依我看,人家那是浴血重生,回来索命了!专找那些作恶多端、丧尽天良的晦气东西开刀!报应!这都是报应啊!”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又带着一种目睹神罚般的病态亢奋。
“血衣罗刹……”书生喃喃重复着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仿佛那无形的煞气已穿透墙壁,侵袭而来。
萧璃眼睫低垂,浓密的长睫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两弯深重的阴影,完美地遮住了眸底瞬间翻涌而起、足以冰封万物的凛冽杀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嫩肉,尖锐的疼痛刺激着神经,提醒她此刻的身份与伪装。听着自己浴血搏杀换来的边关功绩被轻描淡写地抹去,听着自己的“死亡”成为市井小民猎奇的谈资,听着那“勾结北狄”、“意图谋逆”的污名被反复咀嚼……胸腔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仿佛被无形的利爪再次狠狠撕裂,鲜血淋漓。她伸出同样苍白、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拢住面前粗陶茶碗温热的碗沿,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碗沿粗糙不规则的纹路,像一个被生活磋磨得彻底麻木、心如死灰的寻常妇人。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深锁于这具看似孱弱的躯壳之内。
她身后的老耿,依旧佝偻着背,像一尊泥塑木雕,纹丝不动。唯有笼在破袖中的残缺左手,指腹正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短刀那冰冷粗糙的木柄。血衣…罗刹。这名号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心底那道最深、从未愈合的伤口。断魂崖下,寒江激流,他如同疯魔般不眠不休寻找了七天七夜……刻骨的自责与滔天的恨意,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骨髓灵魂。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与嘈杂的议论微妙交织的时刻——
楼梯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素面锦袍的年轻男子,摇着一柄素雅别致的竹骨折扇,不紧不慢地踱步上来。他身量高挑,肩背挺拔,面容俊朗昳丽,一双天生含笑的桃花眼顾盼流转间,仿佛蕴着春水与星光,唇角天然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倜傥风流韵味。腰间一枚水头极好的翠玉环佩,随着他从容的步伐轻轻晃动,温润的光泽流转,整个人便如同一块上好的暖玉,在这昏暗污浊的茶楼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耀眼夺目。
他的出现,瞬间攫取了二楼几乎所有的目光,尤其几位年轻的女客,眼神都不由自主地黏在了他身上。
男子对周遭或惊艳或探究的注目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目光随意扫视着大堂,带着一种世家公子的慵懒。最终,那含笑的视线状似无意地落在了最角落、靠窗而坐的萧璃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对陌生妇人的、纯粹的欣赏。
然而,就在这视线接触的千分之一刹那!
萧璃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如同被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骤然缠绕、收紧!
苏衍!
尽管换了一身价值不菲的华贵行头,尽管脸上挂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轻浮的纨绔笑容,但那双桃花眼深处一闪而过的、洞悉一切、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锐利光芒,萧璃绝不会认错!他怎会在此?如此高调地现身?是巧合?还是……那幕后的猎人,终于亲自登场,准备收网了?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重新低下头,肩膀微微瑟缩,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沈文氏”面对陌生英俊男子注视时应有的局促不安。宽大素色的袖口下,扣着袖弩扳机的指尖,已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机簧蓄势待发。
苏衍却并未上前搭讪,只是唇角笑意加深了几分,仿佛觉得这江南小妇人的羞涩颇为有趣。他悠然自得地在离萧璃不远不近的另一张靠窗桌旁坐下,姿态闲适地展开手中那柄竹骨折扇,慢悠悠地摇着。素白的扇面上,几竿墨竹疏朗清雅,枝叶扶疏。他点了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动作优雅从容,一举一动都透着世家贵胄品茗听曲的闲适派头,仿佛真是来此消磨时光的富贵闲人。
萧璃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苏衍的存在,本身就是此刻最大的、无法预测的变数!一个巨大而无声的漩涡,随着他的落座,开始缓缓搅动周遭的空气。她的感官被放大到极限,如同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之上,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波动:楼下老耿与伙计关于点心的含糊低语,邻桌商人因货价而起的低声争执,书生关于“血衣罗刹”的恐惧絮叨,苏衍提起青瓷茶壶时水流注入杯盏的轻响……还有,窗外朱雀大街上,混杂在风雪呼啸声中,某种极其轻微、却如同针尖刺破薄绢般被她战场淬炼出的本能瞬间捕捉到的异样破空声!
不是一支!是数支!从不同的、刁钻的角度,撕裂冰冷的空气,带着绝对的杀意,精准无比地锁定她所在的靠窗角落!
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狠!更肆无忌惮!
这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的千分之一刹那!
“咻——!”
一道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啸,破空而至!来源并非大堂门口,而是萧璃头顶斜上方!二楼一处早已破损、只用破草席勉强堵住的雕花木窗棂!
噗!
草席如同被无形巨力击中,猛地炸开,碎屑草茎四散纷飞!
一道乌沉沉、裹挟着浓郁死亡气息的流光,如同从九幽地狱射出的毒牙,挟着刺鼻的硫磺硝石气味,穿透大堂内浑浊的茶气与昏暗的光线,精准无比、狠辣绝伦地射向萧璃看似毫无防备的咽喉!
特制三棱透甲弩箭!箭簇幽蓝,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箭杆乌黑阴森,仿佛吸尽了所有光线!箭尾三片薄如蝉翼、刻满诡异扭曲花纹的黑色金属翎羽,在高速旋转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呜呜”鬼啸!
快!太快了!超越了人体反应的极限!
死亡的冰冷阴影,带着寒江底的彻骨阴寒和断魂崖顶呼啸的罡风,瞬间将她彻底笼罩!避无可避!
整个大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嘈杂议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断!行商大张着嘴,脸上残留的兴奋彻底凝固成惊骇欲绝的呆滞;书生手中的粗陶茶碗“啪”地一声摔落在地,碎裂成片;柜台后的掌柜吓得白眼一翻,直接瘫软在地,筛糠般抖个不停。
电光火石间,萧璃动了!
她的动作并非源自视觉捕捉,而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预知的战场本能!没有惊呼,没有慌乱的躲闪。就在那凄厉破空声响起、草席炸裂的同一瞬间,她原本轻轻搭在油腻桌沿的右手手腕,猛地一翻!
“哗啦——!”
动作快如鬼魅,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桌上那碗滚烫浑浊、伙计刚放下不久的劣质茶水,化作一道混浊滚烫的水龙,精准无比地泼向弩箭射来的方向!泼向箭矢必经路径上方那片狭窄的空气!
嗤!
滚烫的水雾遇到冰冷的空气,猛地剧烈蒸腾弥漫开来!形成一片短暂而迷蒙的视觉屏障!
就在这片水雾升腾、视线被刹那遮蔽的生死间隙——
“噌!”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忽略的机簧弹动声,在萧璃宽大素色袖袍下响起。一道比水雾更淡、更冷、更迅疾的银芒,一闪即逝!袖里箭!短小精悍,无声无息,如同毒蛇在草丛中发动的致命一击!
然而,这袖箭的目标,并非那支致命的淬毒弩箭!而是她面前这张油腻沉重的榆木方桌——桌腿与桌面榫卯结合处,一个极其隐蔽、受力最为脆弱的节点!
“笃!”
一声沉闷如击朽木的轻响。袖箭精准无比地钉入那节点深处!
同时,萧璃放在桌下的左脚,脚尖如灵蛇出洞,快如闪电般向侧前方猛地一踢!目标直指老耿放在桌下、沉甸甸的破旧藤编行李箱!
两股力量,一上一下,一巧一拙,在精妙到毫巅的瞬间,同时作用在榆木方桌之上!
“哐当——!!!”
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炸开!整张沉重的榆木方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掀起,打着旋儿横空飞起!那厚达三寸有余的厚重桌面,不偏不倚,正正挡在了萧璃的身前!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一切,都发生在弩箭破窗、水雾弥漫的短短一息之间!
“噗!”
毒蛇般的淬毒弩箭,狠狠扎进了飞旋的桌面!箭头带着恐怖的动能,深深楔入坚硬的榆木之中,发出沉闷的木材撕裂声,箭尾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嗡嗡剧颤不止!那幽蓝的淬毒箭头,距离萧璃的咽喉,仅仅隔着不到三寸厚的木板!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桌面上,嗤嗤作响,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然而,杀机未绝!刺客的狠辣与决绝,远超寻常!
第一支夺命弩箭被厚重桌面挡下的瞬间,第二声、第三声更加尖锐急促、如同毒蜂振翅的破空声接踵而至!来自完全不同的刁钻角度!一支撕裂空气,直取萧璃心口要害!另一支,则阴毒无比地射向佝偻着身子、如同泥塑般站在萧璃侧后方的老耿!角度狠辣至极,意图显而易见——先剪除护卫!
老耿那只浑浊的独眼,骤然爆射出骇人精光!佝偻卑微的老车夫形象瞬间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凶戾杀气,冲天而起!他口中发出一声低沉压抑、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面对那支直取自己头颅的索命箭矢,竟悍然不闪不避!
那只一直深笼在破袖中的残缺左手,猛地抽出!缺口卷刃、沾满污垢与暗红锈迹的短刃,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死亡的铁尺,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悍勇,如鬼魅般挥出!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蕴藏着尸山血海气息的死亡弧线!
“铛——!!!”
刺耳欲聋的金铁剧烈交鸣声炸响!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中四散飞溅!
射向老耿头颅的那支淬毒弩箭,竟被他那把破旧得如同废铁的短刃,精准无比地自箭头下方半寸处劈中!巨大的冲击力让老耿闷哼一声,残缺的左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滚烫的鲜血涌出,立时染红了刀柄和他那残缺的断指。但那支足以洞穿铁甲的毒箭,也被这悍勇绝伦的一劈,硬生生改变了方向,“哆”的一声闷响,斜斜钉入身后坚硬的砖墙之中,深入半尺,箭尾兀自嗡嗡颤抖!
而射向萧璃心口的那支毒箭,在失去桌面阻挡的瞬间,冰冷的幽蓝箭头几乎已经触及她单薄棉袄的布料!死亡的气息,冰冷地贴上肌肤!
萧璃瞳孔骤缩成针尖!身体在绝对不可能的情况下,猛地极限后仰!纤细却充满韧性的腰肢柔韧如风中狂舞的劲柳!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藏着另一件更为致命的武器——那卷猩红如血的披帛! 她的手猛地向外一扯!
一道刺目欲盲的血影骤然闪现!猩红的绸缎如同被禁锢的毒蛟破笼而出,凌空炸开!赤色的虹光在昏暗浑浊的茶楼里惊鸿一现,带着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它并未完全展开,只是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在她纤细腰际一缠一绕,一股森寒的煞气骤然弥漫!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就在那支毒箭即将穿透棉袄、洞穿心脏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清朗中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戏谑的嗓音,如同上好的玉石相互叩击,突兀地在混乱血腥、死寂一片的大堂中响起,清晰无比地盖过了一切杂音:
“啧,三年不见,殿下的见面礼……”那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还真是别致得让人消受不起啊。”
声音响起的瞬间,一道青影如同凭空出现,又似早已等候多时,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恐怖速度,轻描淡写地挡在了萧璃身前!
来人一身雨过天青色素面锦袍,身形挺拔如崖畔修竹,袍袖翻飞间,带起清风流云。他手中轻摇着那柄油润温润的竹骨折扇,扇骨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
面对那支近在咫尺、淬着幽蓝剧毒、足以瞬间夺人性命的弩箭,他不闪不避,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在看一场无聊把戏的玩世不恭笑意。仿佛眼前并非生死一线的杀局,而是宴席间助兴的杂耍。
他只是手腕极其随意、优雅地一抖。
“啪!”
一声清脆如竹木相击的轻响。
展开的竹骨折扇,素白扇面上那几竿疏朗写意的墨竹,此刻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与灵性,以近乎舞蹈般的优雅姿态,迎上了激射而至的毒箭!
没有硬碰硬的格挡,没有火星四溅的碰撞。扇面柔韧的绢帛在接触那幽蓝箭簇的瞬间,如同水面般微凹,旋即以某种玄奥难言的弧度极其轻微地一旋、一带!扇骨末端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点在激射而至的毒箭箭镞侧方!
箭簇所蕴含的恐怖动能与穿透力,竟被这轻描淡写、妙到毫巅的一旋一带,诡异地卸去了大半!那支足以洞穿重甲、势若奔雷的毒箭,如同瞬间被抽去了筋骨,箭头猛地一歪,旋转着改变了方向,擦着苏衍青衫的衣角,“噗”地一声轻响,深深扎进了旁边一根粗大的承重木柱之中!箭尾剧烈震颤,发出不甘的嗡鸣!
来人看也不看那钉在柱上、兀自颤抖的毒箭,仿佛只是拂去肩头一片微不足道的柳絮。他手腕一翻,“刷”地一声合拢竹骨折扇,扇骨顶端优雅地轻点着自己光洁的下巴。那双天生微微上挑、惯常蕴着桃花春水的眸子,此刻却如浸透了万载寒潭的黑曜石,深邃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空间与弥漫的尘埃,精准无比地锁定了二楼那扇破窗后一闪而逝的模糊黑色身影。
苏衍。
他终究是来了。
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眼底却毫无波澜,只有一片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冰冷审视与了然。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刺杀,这血腥混乱的场面,皆不过是他棋盘上早已预料的一步闲棋。
目光冷冽如出鞘的绝世刀锋,他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对着那空无一人的破窗方向清晰说道:
“东宫傩面卫的‘穿心箭’……”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惋惜与嘲讽,“啧啧,这箭杆上刻的‘傩’字,手艺是越发潦草敷衍了。怎么,太子殿下近来手头也紧,连个好点的匠人都请不起了?还是说……急着杀人,连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几分世家公子的闲适慵懒,却如同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清晰无比地传遍了死寂一片的大堂。
“傩”字!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在死寂的大堂轰然炸响!
那行商和书生吓得魂飞魄散,如同被滚水烫到的虾米,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柜台后刚刚被伙计掐醒的掌柜,白眼一翻,再次彻底晕死过去。
萧璃缓缓直起身,脸上依旧是“沈文氏”那惊魂未定、茫然无措的柔弱神情,仿佛已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变故彻底吓傻。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深处,一丝冰寒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锐利锋芒,如同深渊之下苏醒的远古巨龙,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颈间衣襟下微微凸起的硬物。裂玉珠紧贴着肌肤,在衣襟下发烫,一丝若有若无、如同生锈铁器般的血腥气萦绕鼻尖。她低垂眼睫,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只余下那微微颤抖、毫无血色的唇瓣,无声诉说着“弱女子”的惊惧。
老耿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受伤后依旧死死护住幼崽的苍老孤狼。他紧握着那把染了自己鲜血的缺口短刃,残缺的左手鲜血淋漓,却稳稳地挡在萧璃侧前方半步的位置,浑浊的独眼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苏衍,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警惕,同时又不时扫视着四周可能存在的威胁,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嘶吼。
苏衍的目光从二楼那空荡荡的破窗处收回,重新落在萧璃身上。方才那洞穿一切的冰冷审视瞬间如春阳融雪般化去,桃花眼里漾起春风般和煦温润的笑意,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杀局从未发生过。他优雅地掸了掸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萧璃方向,姿态从容地微微一揖:
“在下苏衍,不才正是这归云楼的东家。”他笑容可掬,语气真诚得无可挑剔,“让夫人受此惊吓,实在是苏某照顾不周,罪过,罪过。”他笑容满面,然而那双含笑的眼睛,却如同世间最精密的探针,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与审视,一寸寸扫过萧璃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微微颤抖的指尖、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最终,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颈间衣襟下微微凸起的位置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底深处,一丝了然的光芒倏忽闪过。 “此地污秽,惊扰了夫人清净。不如……移步后院雅室?容苏某奉上一杯真正压惊的‘新茶’,权当赔罪?”
话语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无形的力量,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悄然落下。
萧璃缓缓抬起眼,迎上苏衍那双深不见底、笑意盈盈的眼眸。恐惧、茫然、无助依旧清晰地写在她苍白的脸上,如同最完美的面具。她微微张了张嘴,唇瓣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多…多谢苏公子好意。”
她扶着被弩箭洞穿、已然歪斜的桌沿(指尖感受到木头被撕裂的粗糙断面),在老耿如同护崽猛兽般警惕的护卫下,脚步虚浮、摇摇欲坠地站起身。
苏衍微微一笑,侧身优雅引路:“夫人,这边请。”手中那柄竹骨折扇再次“唰”地展开,轻轻摇动,带起一缕微凉的风。扇面上那几竿疏朗的墨竹,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枝叶舒展间,透着一股清雅表象之下的森然寒意。
他引着萧璃主仆二人,穿过一片狼藉、弥漫着血腥味与劣质茶点馊味的大堂,走向那通往神秘后院的重重布帘。经过那根钉着幽蓝毒箭、兀自震颤的粗大木柱时,苏衍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偏移半分,仿佛那只是墙角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就在他天青色的锦袍衣角即将拂过那厚重布帘的瞬间——
萧璃的脚步似乎因惊吓过度而微微一个踉跄,身体不易察觉地向苏衍的方向倾斜了一丝。藏在宽大素色袖袍下的手,指尖极其隐蔽、迅疾如电地一弹!
一粒微小、深褐色、几乎与昏暗光线融为一体的坚硬小石子——正是方才那素包子馅里被炒得焦香坚硬的豆粒——带着微弱却凌厉的破空声,如同毒蜂的尾针,刁钻狠辣地射向苏衍握着扇骨的右手手腕!角度阴毒,力道阴柔刁钻,直指腕脉要害!
苏衍脸上那如沐春风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摇扇的节奏都未曾改变半分,依旧从容闲适。就在那粒小石子即将触碰他手腕皮肤的刹那——
“嗒。”
一声轻微得如同雨滴悄然落在竹叶上的轻响。
苏衍握着扇骨的右手尾指,仿佛只是不经意地向上优雅微翘,动作自然如同拂去扇面沾染的一粒微尘。精钢打造的扇骨尾端,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道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冷光,不偏不倚,精准地点在了那粒激射而至的小石子上!
那坚硬的小石子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韧的屏障,瞬间改变了方向,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更狠的力道,倒射而回!
目标,竟是萧璃毫无防备的咽喉!快!狠!准!带着冰冷的试探与毫不掩饰的锋芒!如同他无声的诘问:还要装到几时?
萧璃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依旧低垂着头,脚步虚浮踉跄,一副惊吓过度的柔弱模样。
一直如同影子般护在她侧后方半步的老耿,浑浊的独眼骤然爆射出骇人精光!染血的残缺左手几乎在石子倒射而回的同一时间动了!依旧是那把缺口卷刃的短刃,依旧是那悍勇无匹、一往无前的劈砍!刀光如雪,一闪而逝!
“叮!”
一声细微却清脆的金石交鸣。
那粒坚硬的小石子被锋利的刀锋精准劈中,瞬间碎裂成无数齑粉,簌簌飘落在地。
老耿闷哼一声,残缺的左臂再次剧震,虎口崩裂的伤口处,鲜血再次涌出,顺着手腕滴落。他死死盯着苏衍那挺拔如竹的背影,浑浊的独眼中燃烧着择人而噬的凶戾火焰,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
苏衍仿佛对身后这电光火石的交锋浑然不觉。他已率先掀开那厚重的、沾染着油污的蓝布门帘,侧身而立,脸上依旧挂着那无懈可击的、如沐春风的温雅笑容,对着帘内微微欠身,对萧璃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请”的手势。
“夫人,小心门槛。”声音温和依旧,如同最体贴的主人。
萧璃微微颔首,惊魂未定、柔弱不堪地抬起脚,迈过那道高高的、象征着内外隔绝的门槛。就在她的身影即将完全没入门帘后那片深沉阴影的瞬间,她低垂的眼睫下,一丝冰冷到极致、也锐利到极致的寒芒,如同沉寂万古的绝世凶刃骤然出鞘,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一闪而逝!
裂玉珠紧贴心口肌肤,温润玉质下的凶戾灼烫感越发清晰、滚烫。珠背,那“非诏勿归”的血色诅咒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凸起、发烫,如同另一个更深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帝王之家冰冷的宿命与无解的杀局。
血衣已归京。
这盘以巍巍皇权为棋、以至亲骨血为注的生死之局,随着那支刻着“傩”字的东宫毒箭悍然离弦,已然在风雪帝京之上,轰然落子。
再无回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