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翎收拾好药盒,掀开了帘子,向里间的凤华说道:“姐姐,今日的坐诊已了,宫外的车驾还没来,阿翎想去一趟生药房备药。”
凤华整理好身边的物什,微笑道:“去吧,我等你。”
雪翎小步并大步地离开,小小的坐诊室里只剩下凤华一人。
窗外廊架上的苕花有几处凋零,凤华指尖轻点,丹黄的花冠焕发新机。绰绰花影背后,钴蓝色的人影渐渐向她走近。
凤华欲收手,却被来者一把抓住。
“萧统领,请自重!”
凤华不卑不亢的眼神刺痛了萧远航的心,他卑微地问道:“阿蓉,你是在怪我吗?”
萧远航灼热的眼神让凤华想起当日初见这位萧统领时,他过于异常的反应,不免怀疑望月姑娘跟这个萧统领有什么过往。
如今她顶替了望月的身份,还是尽量避免与之相熟的人接触过深。
此时,凤华感知到门外不远处有人走来,想着定是雪翎。
她假装被弄痛了手,露出痛苦的表情:“奴婢不懂大人的意思,迎接奴婢归去的车驾已到,请恕奴婢先行退下。”
她趁着萧远航心疼松手的间隙,朝着门外奔去,却撞上了另一个她更不愿意面对的人。
杜宇不动声息地将凤华隐蔽在自己身后,向窗外的萧远航寒暄道:“什么风把萧统领吹到这小小杏林苑中来?”
萧远航看着杜宇如此自然而然地庇护着自己的爱人,心中妒火中烧:“这是下官的私事,不劳大人费心。”话毕便要快步绕进诊室,将凤华从杜宇身旁拉走。
“萧统领作为禁卫军统领,要带走一个小小的巫医,于公,本将军断不阻拦。只是,”杜宇双眸精光一闪,润声细语道:“萧统领说是私事,便是无关职权,望月姑娘若是不愿,何必强人所难。”
萧远航脸色一白,看眼前的人的架势,欲是先礼后兵,碍于身份,他也不好强硬下去:“故人叙旧,来日方长,下官还有公务在身,不妨碍大人看诊。”说完便压着心底的愤恨,默默离去。
凤华看萧远航走后,局促不安地后退几步,尽量与杜宇保持距离。
杜宇跟随着凤华的步伐上前拉近距离,清眸之下带着一丝探究:“你很怕我?”
“奴婢感谢大人相救之恩,只是身份有别,独处一室,不敢僭越。”
凤华摸到身后的案角,知道退无可退,便一个闪身,侧身越过杜宇,向房门退去,却在门口被结界挡住退路。
杜宇用右手轻叩着条案,一声又一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并未转过身来,依旧背对着凤华。
他暗中施术探查,上次那个无形的结界依旧存在,想强行施术带走恐怕不能,只能让她心甘情愿随自己离去。
“姑娘不必担忧,”杜宇转过身来,一如往昔的“和颜悦色”让凤华头皮发麻,“我只是承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带姑娘前去仪和宫问诊。”
“只是奴婢……”还没等凤华说出拒辞,杜宇抢先问道:“上一次的事情,是我失礼了。不过,既然我如今还能安然无恙,证明姑娘并未把实情向外透露半分,想必姑娘心中知晓,上次我与太子殿下说的话,所言非虚。”
“我只是……”凤华不愿与杜宇过分纠缠,不敢接话。
杜宇看着凤华面带怯色,心中了然,老皇帝做的那些破事,自然是钳制眼前人的最好筹码。
只要能让那个伪善的太子殿下的痛苦多一分,心中便畅快一分。
“姐姐!姐姐!”
雪翎匆匆地朝着诊室快步走来,把手中的生药盘子往桌案上一放,左顾右盼都没找到凤华的身影。
太后娘娘突发急症,太子殿下派人急召她们去慈安殿,如今却没找到人,急得眼泪打转,又转入里间看看。
凤华眼睁睁地看着雪翎急切的神态,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向杜宇恳求道:“大人,请让我出去跟雪翎交接一下事宜,然后奴婢就随大人前往仪和宫。”
“杏林院医术精湛的巫医并不只有姑娘一人,她自会另寻他人。”
凤华自知不能与杜宇继续周旋:“大人如此强人所难,真的只是承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来通传吗?”
她将灵力汇聚于心眼,想试图寻求结界的突破点,隐约之中发现门框附近有一丝阴影,想着前日惜妍给她送的东西,或许能有用处,便将身体靠在门框上,暗自负手摸索着,却被一只手抓住,将她带出结界。
“雪翎,出来给姑娘带路去慈安殿。”
一身银朱锦袍的任晋阳毫无避忌地牵着凤华的手,往门外走去。
从里间出来的雪翎也是一脸茫然,这俩人犹如大变活人般出现,脑袋还没来得及清明,只能应了主子,拉着凤华就往院外的车辇上赶。
任晋阳回头看了一眼诊室,留下了话:“离酉时还有一刻,韦将军还是早点离宫为好。”
杜宇的脸色骤变,他的结界居然被人悄无声息的破解了?
不对,那小婢明显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说明结界还在。
这任晋阳是从何时接近这里?又是如何知晓他的存在?
看着任晋阳的背影,所有的疑惑与羞愤凝结于胸,杜宇紧咬牙关,尽量不让自己暴露过分的情绪,不知不觉竟让对方顺利离开。
凤华被雪翎拉着,在宫道上小跑了一段,好不容易才从雪翎那气喘吁吁的嘴里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从宝珑阁清修归来的太后娘娘突发急症,雪翎在生药房碰上前来通知的晦日,就火急火燎地回到诊室,却不见了凤华的身影。
“姐姐,你跟太子殿下是去了哪里吗?怎么突然就出现在门口,吓我一跳?”
凤华这时才想起任晋阳还在她们身后,转头一看,却看到任晋阳靠着宫墙瘫坐着。
“殿下!”
二人赶到任晋阳的身边,凤华探了探脉搏,一切正常,再探灵焰,一如往昔的虚无。雪翎将袖中雀放飞,通知在辇车等候的晦日接应。
任晋阳迷迷糊糊间只感受到凤华手心传来的温暖,还有探查他身体时发出的细微气息。他用最后的一点意志,说出了几个字:“去慈安殿。”
九轮镜心中,韩少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阿素盘坐在石池旁,左手托着下颌,右手摩挲着掌心的小石子,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想何事。
石池中的波光粼粼,时不时幻化出各式各样的人和景,随着阿素一子飞去,池中景象变幻万千,丝毫不在意韩少山的离去。
韩少山面对这个小魔头,心中五味杂陈,嘱咐的话堵在嘴边,不知如何开口。
“臭小子,还不走?要小爷我请你出去?”阿素将石子向后一扔,精准地砸在韩少山的额头上。
“是谁昨天还抱着我的大腿哭嗓子地喝了半宿……”
韩少山无语低喃,这个小魔头四肢不勤,没有他在身旁伺候,估计又要赤身**地在这幽冥之间闲逛。
阿素下一石子就砸在韩少山的嘴巴上,他转过身来,清秀的面容与他的言辞毫不相配:“我说臭小子你这个人磨磨唧唧的,说话也不过脑子,心肠又不够黑,你把阿阳换回来作甚?”
“我不能任由杜宇再把凤华带走!”
韩少山后悔自己为了这个小魔头,耗费了不少时日,如今是一刻也不想再等。
而且,他认为不能让阿阳一个人继续承受一切。他既抢走了阿阳最快乐的时光,又怎么忍心让他独自走进深渊。
阿素不屑地连连啧声:“你这臭小子连混沌之灵都用得不好,那个假仙毕竟是阿母手下出来的,智斗武斗都比不过人家,难道还指望用你那张笨嘴去舌战制胜?话本子都不敢这般写,啧啧。”
韩少山被阿素的话说得脸红耳赤,他确实还没想清楚出去之后如何应对。
阿素恨铁不成钢地将手中的小石子尽数打在韩少山身上,打得韩少山哇哇大叫。
“身法都练不好,你这笨小子!”阿素一把揪住韩少山的衣服,把他拖行到石池边,将他上身按进水中。“还是乖乖给留在这里给小爷我干活!”
池水在触碰到韩少山身体的瞬间,像包容的母亲般温柔地包裹着他,映出的景象尽数变成无数个韩少山的身影:玉山上的幼儿,云海宫中的孩童,四海中闯荡的少年……
阿素看着池中的景象有点出神,韩少山趁机挣脱了阿素的束缚,翻身瘫倒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喘气。
“你这小魔头!”
阿素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大笑起来:“去吧,臭小子,我会帮你照顾阿阳的,只是,阿阳愿不愿意回来,还是未知之数呢。”
池水顺着阿素向上的指尖一涌而上,不一会儿就形成一面水镜。
阿素用双指轻扫双目,将自己的眼睛送给韩少山。
韩少山对阿素的举动始料不及,大骂道:“小魔头,你干什么!”
阿素站起身来,将身上的衣衫逐渐褪去,信步离开。
“臭小子你那么笨,我的眼睛就暂时交给你,必要时总有用处。”
“把衣服穿好!你这小魔头……”
阿素咯咯地笑了,那清秀的俊脸回眸一笑间,眼波流转,熠熠生辉,也让韩少山暂时失了神。
失神之际,韩少山的身体凌空而起,被池上的水镜吸引,渐渐湮没。
“阿阳又不会介意,只有你这个臭小子才会絮絮叨叨。只是,还会有人回来陪我吗?”
慈安殿内,太后让凤华在前殿候着,雪翎和晦日又被指派了其他任务暂时离开了。
太后喜静,慈安殿内伺候的侍人本就不多。此时此刻,偌大的前殿只有凤华一人。
她很清楚,如今太子殿下的状况实在很不寻常。
前来慈安殿的途中,她就用自己的灵力试图唤醒他,灵力却如牛入泥海。
与惜妍通讯的灵蝶自昨日起就没有回来,自己身边连一个可靠的传话之人都没有,只能苦恼地在角落里来回踱步。
内殿里,太后颜梦如坐在床前,仔细地摩挲着孙子的碎发。
自清修归来后,她拒绝了所有人的谒见,也包括这个嫡亲孙子。
“不知不觉,阿阳已经长大了。”
指尖下的人皱了皱眉头,眼睑下微微颤动,不一会儿便缓缓睁开双眼。
“奶奶?”“任晋阳”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慈祥妇人,他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人居然不是她。
颜梦如虽微微一怔,却很快领悟了情况:“是小山吗?”
韩少山点了点头,然后坐起身来尝试活动身体。
幽冥之间的时间流逝与镜中轮回不同,当年他还是“任晋阳”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五年,需要适应这具成长后的身体。
方才在杏林苑情急之下就在幽冥之间强行施术,才让这具身体一时无法承受。
不过,如今看来,似乎并无大碍,他才松了一口气。
“我怎么在奶奶这里?”
颜梦如摇了摇头:“是阳儿让人把你带过来的。”
韩少山这才想起来,适才在水镜的通路中并没有看到阿阳,顿感不妙,怀疑出了什么差错。
可惜阿素并没有给他任何通讯用的法宝,更没教他如何使用他的眼睛,因为此时此刻,他能看见的东西与常人无异。
韩少山苦恼里抓起自己的头发,在颜梦如看来,长大成人的孙子还是像儿时一般毛燥举动,竟觉得有点滑稽,不经意就笑了出来。
“小山还是和以前一样,这可使不得。”
韩少山才发觉自己失了态,连忙整理了仪容,端坐在床上,看着奶奶笑意更深的脸,又觉得不对,猛地从床上下来,将颜梦如扶至左边的榻上,自己找了个蒲团,在下位坐下,准备听训。
颜梦如彻底被逗笑了,觉得自己摒退了所有人的决定十分明智。
如若被外人看见无继国的太子殿下是如此形象,怕是丢了皇室脸面吧,这肯定能气死那个老头子。
不过那个最要脸面的老头子已经死了,颜梦如只觉得大快人心。
“奶奶,阿阳怎么把您请回来了?”
颜梦如敛起笑意,说道:“或许,他知道终有一天,小山你会回来的。”
“对不起,奶奶。我答应你,事情结束后,阿阳就会回来。”
颜梦如走下坐榻,来到韩少山的身边,将他搂进怀里,怜爱地喃喃道:“你跟阳儿,都是我的好孙儿。小山你也不需要过于自责,我相信阳儿并没有真正地怪你。只是他的心实在承受太多,太多了……”
韩少山鼻子一酸,躲在颜梦如的怀里无声哭泣。
在轮回中醒来时,他成了这个无继国的皇太孙,任晋阳。
他的母亲太子妃难产离世,他的父亲昭明太子由于深爱的太子妃的死,变得无法对儿子产生太多的关注,所以一直都是当时的皇后,任晋阳的皇奶奶颜梦如照顾他。
颜梦如不同于宫中的其他妃嫔,比较特立独行,喜爱接受新鲜事物,虽贵为一国之后,却并非高高在上。
韩少山的“早慧”很快就被她察觉。
在一番“威逼利诱”下,当时年仅三岁的韩少山把所有的原委告知,却意外地被颜梦如接受了。
时至如今,韩少山还觉得不可思议。
习惯了缺失父母之爱的韩少山,在颜梦如身上得到了宝贵的亲情。在无法找寻惜妍他们的情况下,他渐渐习惯了做任晋阳这个角色。
一切,却在十岁的那年陡然而止。
他从皇爷爷手中接管了幽冥卫。
“那时是我逃避了,才让阿阳回来代替我接手了幽冥卫。”
颜梦如抚摸着怀中颤抖的人儿的后背,柔声说道:“我去宝珑阁之前,阳儿对我说过,只有他变得强大了,才能保护好我和你,多么傻的孩子啊。不过,他确实做到了。”
说罢,她将怀里的韩少山放开,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韩少山。
“这是阳儿之前寄给我的信,里面有一封内信,嘱托了我交给小山你。”
韩少山接过书信,正想当场拆开,却被颜梦如制止了。
“回去再看吧,前殿还有人在等你。”
颜梦如慈爱地给韩少山整理好了仪容,然后把他推出内殿。
韩少山只见前殿的角落里,有一名宫装少女在来回踱步。
宫装少女敏锐地察觉有人从内殿出来,猛地转头看向来者。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前殿,少女走进斑驳的余晖当中模糊了面容,直到斜阳落下,余晖散去,在韩少山眼里,露出了熟悉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