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迷了凤华的双眼，她下意识地向韩少山所在的方向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太子……殿下……”
“终于找到你了。”
韩少山把凤华紧紧地扣在怀里，生怕下一秒又不知因何缘故再次分离。
凤华体内的玥鸣镜与韩少山产生共鸣，一种熟悉的感觉随着热烈的灵焰敲开了凤华的心房。
“呆瓜？呆瓜……呆瓜！”
凤华挣扎着捶打着韩少山的胸口，将许久以来的情绪发泄出来。
“你为什么那么傻，万一，万一……”
“痛……”韩少山吃痛地拉开了一点距离，夕阳的余晖在二人之间渐渐消散殆尽。
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人儿，韩少山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也终于明白阿素的苦心。
“不要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你看现在的我，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玉树临风，还有……”
韩少山一边用手轻拭着凤华眼角的泪，一边试图用他匮乏的词汇逗乐眼前的人儿，却笨嘴拙舌地咬了舌头。
虽然眼前的人顶着他人的面容，但是那熟悉的傻劲让凤华破涕为笑。
“啪！”不远处的殿门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啊！殿下恕罪！”一名慈安殿的侍人惶恐地跪倒在地，将二人带回现实。
凤华掩面侧身后退几步，韩少山上前一步将凤华挡在身后，强装镇定地说道：“没事，退下吧。”
侍人连忙退出至殿外，只剩下二人脸红耳赤地面面相觑。
此时，雪翎的袖中雀飞进前殿，在韩少山的头上盘旋片刻，便乖巧地停在他的手上。
韩少山取下鸟爪上的竹信快速阅览一遍，眉头一皱。
“我们回去吧，宫内不宜久留。”
凤华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任晋阳的影子，有点恍然，没有及时应答，直到韩少山牵起她的手向殿外走去。
凤华小声提醒韩少山：“我们还在宫里，太子殿下。”
韩少山回想起自己的身份，顿时松开了手，手里的余温却让他不舍地紧握着拳头，尽力地维持端正的步伐，快步走在前面，掩饰他的羞赧。
凤华望着他的背影，咬着微微颤动的唇。
她从未想过，她跟呆瓜的重逢会是如此的突然。
原来，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殿外阶梯下的雪翎看着归来的二人，高兴地捶打着身边的晦日，晦日无奈又灵巧地接了一拳又一拳。
直到韩少山和凤华走下阶梯来到他们跟前，雪翎才在晦日的喝止下恢复了平日安静的模样。
晦日低着头，试探性地问道：“殿下，宫门下钥了，是要去华阳宫安置吗？”
韩少山打量了晦日片刻，才恍然过来：“回华阳宫。”
晦日略带疑惑地望着自己的主子，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雪翎回到凤华的身边，小声地问道：“姐姐，太子殿下的身体真的无碍了吗？怎么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凤华心知这个呆瓜怎么能比得上原来的太子殿下，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在太子的身体里觉醒，但当务之急还是尽量为其掩饰吧。
“我给殿下诊断过了，殿下的身体已经无恙了，方才只是虚惊一场，幸得太后娘娘熟知殿下的旧症，早有应对之策。”
雪翎连连点头，虽然她隐约从晦日那里得知殿下似乎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旧时顽症，但是今天这种场面她还是第一次碰上，还好她机警，及时放出小兰去通知晦日，才没酿成太大的事端。
登上辇车后的韩少山向凤华伸出手，凤华却有点不好意思，清哼了一声，就让雪翎扶自己去了另一驾辇车。
韩少山没想到被凤华拒绝了同车的邀约，尴尬地收回了手，丧气地坐回车厢之中。
一路上，被雪翎的各种八卦的提问搞得快要无法招架的凤华，终于在抵达华阳宫时才松了一口气。
“我以前听望月姐姐说，殿下以前都会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这华阳宫已经被闲置十几年了，似乎是在避讳什么。”
凤华看着整洁的宫道，明显是有人在用心维护。
穿过宫殿正门，一名老者正在徐徐打扫。走在前方的韩少山一眼就认出老者的身份。
“明晖叔！”
徐明晖应声抬了头，定睛看清了来人，眼眶里沁出些雾气，嘴唇微动，将扫帚搁置一旁，伸出双手向前摸索着，蹒跚着步伐向韩少山的方向走去。
“殿下……”
韩少山连忙上前接过明晖叔的双手，往日相处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没想到十几年的光阴，会让一个人衰老如此。
失去弹性的眼皮疲软地低垂着，有一只眼睛已经没了神采。佝偻的身子，手上的褶皱，都与当年相差甚远。
“老奴终于把您盼回来了。”
“我回来了……”
韩少山哽咽着扶持明晖叔的身体，缓缓地走进宫室。他让晦日端来椅子，好让明晖叔安稳坐下，却被明晖叔阻止了。
“殿下使不得，老奴年纪虽长，却还没昏聩糊涂，不能失了规矩。”
韩少山蹲在明晖叔身前，紧握住他的双手，强颜欢笑道：“是晋阳不好，把您留在这里。”
明晖叔含泪摇头，虽然他们已有十数载不见，但是眼前的人依旧如故。
最后一年的相处，每次从幽冥卫训练回来的小殿下，即使身心俱疲，遍体鳞伤，都不会在他眼前流泪。
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小殿下犹如变了一个人那般，承了先皇的旨意，别府而居。
这座华阳宫与他，便被遗留在这个角落，十数载。
门外的凤华不想打扰两人的重逢，拉着雪翎往偏殿走去。
直至戌时，华阳宫内掌起了灯。
雪翎安排好一切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歇息，凤华站在小院的槐树下，细细抚摸着树干上的纹路，本来稀稀落落的枝干上慢慢地抽出新芽。
韩少山穿过小院门楼，走到凤华的身后感慨道：“这树居然抽芽了？”
凤华将灵力收回，正想用袖子遮掩自己的手，却被眼尖的韩少山一把抓住。
“你的手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凤华使劲地想挣开韩少山的手，却被他拉得更近。
“呆瓜，放手！”
“不放。”
“你弄疼我了。”
韩少山吓得立马松开了手：“我不是故意的，还不是因为你一直躲着我。”
凤华将手攥在衣袖里，别过脸：“我没有。”
韩少山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有点沮丧地低耸着头：“我好像总是惹你生气……”
“我没生你的气……也没有想故意躲着你。只是现在我们身份悬殊，又是在宫里，所以……”
“你真没生我气？”
凤华没好气地转过头来，迎上的却是韩少山汪汪的目光：“你顶着这张脸，我怎么生你的气。我的手没事，一会儿就会好了。”
“真的没事？你别想骗我，我现在眼睛毒得很。”
韩少山可没说大话，阿素给他的这双眼睛，似乎能看到一些本质的东西。
刚才有那么一瞬，他在凤华身上看到一些不好的东西，才会如此紧张。
只是，没掌握好使用诀窍的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这个能力。想着想着，阿素那张揶揄的嘴脸顿时在韩少山的脑海里浮现。
凤华看着韩少山还是一脸搞不清楚现状的样子，心中忧喜参半：“呆瓜，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凤华冷不防的提问让韩少山有点措手不及，以前的他可以很坚定地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自从息壤一役，这个问题就暗藏在他的心里。
“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韩少山的神色一暗，幽幽说道：“我知道，这里是九轮镜里的轮回境。恩公将我和惜妍送进来寻你，只是到了这轮回境中，我就与你们失去联系。”
“那你怎么会在太子殿下的身体里？”
“这说来话长，我初有意识之时，只是一个小婴儿，后来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是无继国的皇太孙，任晋阳。”
母亲早逝，父亲疏远，他在祖母颜梦如的荫庇下长大。
曾经，身为孤儿的他，最亲之人就是师傅。
只是来到这里，他才明白，师傅对他的好，却不是亲人之情。
虽然他那蹩脚的“早慧”演技，终究是没躲过祖母的法眼，但是祖母却能毫无芥蒂地包容他的一切。
他告诉了祖母自己的真实身份，祖母并没有怀疑和畏惧，而是坦然地接受了。
“十年的时光，我仿佛要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样子，心里想着，如果离不开这个地方，我就作为任晋阳，好好地活下去。”
只是，美好的一切，却在他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父亲的骤然离世，朝堂的动荡变幻，祖父的委以重任，打碎了他的平凡日常。
曾经的他，不懂得祖父让他“失仁舍义”的用意。天真的他，认同的是父亲昭明太子的“谦恭仁义，以德服人”。
只是，自从接手了幽冥卫，才认识到帝王心术的冰冷，阳光之下，必有阴影。
而阿阳的出现，代替他成为了帝王手中那把隐藏在阴影当中的“刀”。
直到那一刻，韩少山才知道，任晋阳原来的灵识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蛰伏在他的内心深处。
韩少山沉默片刻，突然开口：“十五年前的祭月节，我承了皇爷爷的密旨，带领幽冥卫前往席家山庄，进行秘密处置。”看似平静无澜的话语，手指关节却握得发白。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凤华震惊地看向身边的人，她不敢相信他会杀人。
“我现在还记得剑锋没入血肉的声音和味道。”
韩少山咬着嘴唇，克制着发抖的身躯：“手底下的人在厮杀声中都杀红了眼，不忍下手的我也变得伤痕累累。席家的老管事为了拯救席家最后的骨血，为了牵制我，抓住我的剑刺穿他的胸膛……”
“不要再说了！”
凤华握住韩少山的手，却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韩少山反握住她的手，掌心中传递的温暖像希望的光，将他从黑暗的过去中拉了回来。
他清了清嗓音，继续说道：“那一夜，我的灵识离开了任晋阳的身体，来到一个叫幽冥之间的地方。”
韩少山一想到阿素那个小魔头，头痛之余却轻松了不少。
凤华也从手中的感觉感受到韩少山的变化，问道：“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听阿素，也就是幽冥之间的主人说，那里是九轮镜的镜心。我是第一个到达镜心的人，所以才被这个小魔头好好地折磨了一番。”
凤华听到“折磨”二字，又开始紧张起来：“呆瓜，你不要再吓我了。”
韩少山摇摇头，嘴角的一丝笑容似乎把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光。
“只是被当作仆人使唤去了很多个地方做事，阿素说我这个烂好人就该替他办事。”
“你确实是个烂好人……”
凤华回想起与韩少山相识，他就像无所不在的太阳，强硬地走在她的身边，渐渐地，走进她的心。
“幽冥之间和轮回境的时间流逝是不一样的，如果不是阿素刻意阻拦，我就能快一步找到你。”
“这个阿素究竟是谁？阿妍说过九轮镜的镜心是幽冥石，本是三骓族的至宝，相传是五刻符纹中的地刻符纹。鬼族的鬼王与长老异联手以幽冥石为核心打造了可窥视轮回生死的九轮镜，以阿妍作为幻境中心，每当她在一世幻境中身死，便会进入下一个轮回，以周而复始的痛苦经历折磨束缚她，心甘情愿任由摆布，成为受鬼王控制的鬼姬。”
凤华的话让韩少山一时间有点难以消化：“你叫她阿妍，是怎么回事？这鬼姬又是怎么一回事？阿素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些。我只知道他似乎是看管九轮镜的人，如果哪个轮回出现了偏差，他就会去纠正，我被他奴役做的差事就是这个。”
凤华想起了惜妍的推测，九轮镜会控制执念深重的人，将一切的发展扳回所谓的“命定”的历史。
难道就是这个叫“阿素”的在背后操控一切？那她经历的百世轮回，韩少山是否曾经插手其中？
凤华不敢细想，只能试探性地问道：“呆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通过幽冥之间的众生池去寻找你和惜妍的灵识在哪个轮回境中，没想到会在我之前呆过的无继国。”
“我尝试了几个回到阿阳肉身的方法，却不怎么奏效。直到我在众生池里看到杏林苑发生的事，怕杜宇伤害你，情急之下居然能短暂借用阿阳的身体施术破了杜宇的结界。”
韩少山知道自己应该是不小心动用了混沌之灵，但是又不敢直说，只能含糊过去：“我通过众生池的水镜通道回到阿阳的肉身里，却没看到阿阳的灵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安全地去到小魔头那里……”
回想多日相处的种种，凤华也不希望任晋阳出事，只能言语安慰：“太子殿下恭顺谦和，是积善之人，会有福报的，定然无虞。”
韩少山听着凤华对阿阳的评价之高，心中有了异样的情绪，不禁脱口而出：“阿素说得对，我果然是比不上阿阳的。”
“你是你，他是他，为什么要比较？呆瓜你又钻牛角尖了是不是？还记得我在融父山对你说过的话吗？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
“但是我们不再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了。”
廊檐下的灯笼在晚风中飘摇闪烁，透出的红光映得两人面色鲜丽，手心传来的温热仿佛要把彼此灼伤。
凤华想松开韩少山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韩少山的一字一句敲打着凤华的心弦，低眸凝视的目光专注而深情，短暂的四目相对让凤华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凤华，其实我……”
“小兰，回来！”
翠色的鸟儿不知从何方窜了出来，朝着韩少山的脸上俯冲过去，打碎了那片刻的旖旎。
正躲在角落里想要听墙角的雪翎没料到自己圈养的鸟儿居然突然飞奔出去，冲撞了主子的好事，急得想把自己埋进土里。
韩少山被小小的袖中雀弄得举足无措，好不容易才制住了它，厉声喊道：“雪翎！”
雪翎灰溜溜地从角落里走出来，自觉地跪倒在地上：“雪翎管教不严，请殿下降罪。”
韩少山看着跪在地上低着头瑟瑟发抖的雪翎，又气又恼。
方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说的话，只能不甘地咽回去。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凤华，凤华在看到雪翎袖中雀的那一刻，就趁机甩开他的手，退至一旁，如今正不停地给他打眼色。
韩少山端正了身姿，将雪翎的袖中雀还给她，温和地说道：“带下去吧，早点歇息。”
雪翎困惑地抬起头，只见太子殿下对着她温柔浅笑，完全没有方才的怒气，竟觉得那抹浅笑有点渗人。
一旁的凤华看着韩少山别扭地摆出宽宥的表情，只能强忍着笑意别过身去。
雪翎恭敬地从韩少山的手里接过鸟儿，收回袖中。
小兰一到她的手里，就使劲地扑棱，似乎在韩少山身上发现了什么，还想凑过去。
雪翎只能将小笼掏出来，趁着太子殿下还没改变主意，把这个“罪灰祸首”锁进去带走开溜。
待雪翎走后，韩少山才松懈下来，坐在槐树下的方石上。
凤华掩着嘴，轻轻地笑着：“呆瓜，你的演技是不是需要锻炼一下？”
“我好歹在这具身体里生活过十几年，别瞧不起我。”
韩少山不服气地又站起身来，抬头的那一瞬，气度骤变，澄净明亮的眼眸中不乏沉静与坚定。
“阿妤姑娘，晋阳方才如有冒犯之处，恳请见谅。”
凤华饶有兴致地走近几步，上下左右打量着眼前人那挺拔的身姿，心想着这呆瓜认真起来，还算是有模有样。
但是毕竟她与太子相处时间不长，也不好评判，眉间不禁流露出几分为难。
“阿妤姑娘，阿妤姑娘，阿妤……”
凤华的思绪被韩少山的呼唤拉了回来，正抬头就撞入那双黑亮如星的眼眸中，眼睛深处似有一束火焰，欲将对视之人的灵魂灼烧。
凤华微微一愣，竟让韩少山俯身凑近她。
温热的呼吸夹杂着空气中的冰凉拂过她的脸颊，让凤华不禁一颤。
“阿妤，我将’我’托付给你，望君珍重。”
还没待凤华反应过来，韩少山就擦过她的肩膀，重重倒下。
“呆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