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九轮镜外

虞渊深处,浊气四溢,寻常生灵不可靠近,唯有日落之时,浊气四散。

绯翎趁着落日沉渊之际,闯入虞渊。

浊气缓缓地从虞渊深处的混灵渊中溢出,早已失去金乌金身的绯翎,若不是借着太阳的纯阳之气的保护,也是无法长期逗留。

“四方天柱封印上的神力果然减弱了。”

绯翎从金箭囊中抽出三支金箭,射向混灵渊中,很快被浊气吞没得无影无踪。

绯翎从胸甲中掏出泠石掷于其中,柔软的泠石接触到浊气后迅速吸收,并在烈阳的热力下逐渐固化,形成屏障。

三支金箭没于屏障之中,在绯翎灵力的加持下形成火红的法阵,使浊气的泄露减缓不少。

“汤谷的泠石最多只能支撑一个月,还是要尽快把幽冥石和幻颜花拿到手。”

落日沉渊,绯翎展翅离开虞渊。

自从两个时辰之前,她无法感应到紫石,就预料到韩少山跟羽衣可能遭遇到危险。

加上息风传来的叶灵信,凛皓知道幽冥石有可能在地界,意欲硬闯地界,便放弃追踪诺诺,赶往地界。

鬼王阿离站在望乡台,注视着忘川对岸,只见一道红光划破长空,降落在奈何桥边,破碎的脸上露出一丝黠笑。

“好久不见啊,阿翎。”

绯翎收起武装,静静地走过奈何,来到望乡台下,抬头仰望。

那张破碎可怖的脸曾是那般和蔼可亲,笑容可掬,这是她一直无法面对的。

因此几百年来,她不曾踏足此地。

“瑶姐姐……”

阿离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说道:“我好久没听过别人喊我这个名字,就连哥哥也只叫我阿离。阿翎许久不来找阿离玩,阿离不太高兴呢。”

说罢,阿离便飞身来到绯翎的身旁,伏贴在绯翎的背后:“阿翎还是没变,依然那么耀眼美丽。这具身体比起那些傀儡,更合我意。”

绯翎抬头看天,月上初亏,距离食甚还有时间。

“姐姐,师傅在地界吗?”

阿离爱怜地摩挲着绯翎肩背上的肌肤,对绯翎的问题充耳不闻。

“银狼族来犯,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阿离恋恋不舍地离开绯翎的身边,嗤笑道:“那疯狗乱咬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阿翎觉得我们还会怕他不成?”

“他的目标是幽冥石。今日是阴蚀之日,他挑今天来,姐姐还是别大意。我的人不知能拖延多久,姐姐还是带我去见师傅吧。”

“阿翎,你既然恢复了记忆,就应该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如你所见,你眼前的我也只是幻影分身,哥哥就守在我身边。只是,你们师徒早已缘尽,你又何必来趟这浑水。”

说罢,阿离打量着绯翎的脸色,期待着能看到她预想的反应。

“四方天柱的封印快要撑不住了,师傅还是要继续躲在地界,无动于衷吗?”

“你又要拿三界苍生来逼迫他是不是?不觉得很无耻吗!当年就是为了这些狗屁责任,逼迫他在苍生和我之中做选择。阿翎,他为了保护你,牺牲了我!如今,你有什么立场让我帮你!”

绯翎怔在原地,她一直都知道瑶姐姐恨她,一直都知道一切的罪恢祸首是她。

如果当年不是她被混沌蛊惑,盘古之印的修复就不会失败,混沌之灵就不会借机侵蚀瑶姐姐的身体,威胁师傅。

师傅无奈之下只能将与混沌相连的瑶姐姐献祭,凝结自身大部分神力,造就四方天柱的封印,暂时遏制混沌的出世。

盘古之印修复失败的同时,十只金乌抵受了混沌之灵的反噬,化为五刻符纹,散落三界。

她受到混沌的诅咒,金身毁去,流落至炽锦族中,丧失记忆。

虽然她凭自身的能力带领炽锦族壮大起来,但由于她身上炎刻符纹过于强大的力量,亦被炽锦族人所畏惧。

随着她运用炎刻符纹灵力次数增多,除了自身外,族人的寿命也受诅咒的影响开始减短。

失去记忆的她一开始并不清楚,后来知道原委后才主动封印自身,沉睡百年。

当她再次醒来,已是炽锦族被银狼族压制的时期。

羽衣的父亲,当时炽锦族现任族长,为了挽回战局,把她从沉睡中唤醒。

醒来的她得知炽锦族的危机,隐藏原有的肉身,化身于与她容貌相似的同名少女,羽衣的姐姐绯翎,重新带领炽锦族转危为安。

随着封印的减弱,她的记忆渐渐恢复。

当她回到岳山打听之时,才知道师傅虽然对外宣称闭关,但是实际上是造就了分灵之身藏身于地界,用地刻符纹幽冥石修补着瑶姐姐的灵魂。

绯翎自嘲地点着头:“你说得对,是我失态了。”

自从记忆恢复以来,她不想再逃避了,既然一切源于她,就让她一手终结吧。

“我把凛皓引开,给师傅争取时间完成仪式。”

阿离低头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哥哥他不够狠心,竟然任由阿妍胡闹,让她把那散仙和人类傻小子,还有她那好姐妹一起引进九轮镜里。这场好戏,估计没那么快收场哈哈哈哈哈……”

“什么?!”

绯翎大感不妙,化出叶灵信,立即将消息放飞出去,然后重新武装,朝着罗刹殿疾翔而去。

阿离看着绯翎远去的身影,收敛起嘴角的笑意,金黄色的双瞳露出一丝精光。

她随手一挥,望乡台下的血河变得躁动翻腾,无数的死灵聚集在台下,簇拥着一盏金莲花冉冉升起。

当金莲花升至阿离的面前,阿离玉指一点,支撑着金莲花的死灵痛苦地哀嚎着,纷纷被吸入至莲花中。

金莲花渐渐被侵染成墨色,缓缓向奈何对岸飘去,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小叶子,你知道那疯狗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吗?”

青叶现出身形,跪倒阿离的身后:“请吾王明示。”

阿离舔了舔指尖的血,兴致勃勃地说道:“在黑夜里给他点一盏明灯,挺好的。”

青叶只觉得自己浑身颤抖,看向莲花失踪的方向,心中给素未谋面的敌人默哀。

绯翎在罗刹殿的上空盘旋几周,射出的羽箭并不能阻断包围着罗刹殿的结界,只能强行用灵识探路。

殿内的异留意到绯翎的动作,拒绝了绯翎的灵识,遣了渡鸦飞出殿外,站在骨船的桅杆顶端。

“何事?”渡鸦嘴里传出异的问询。

绯翎随着渡鸦来到骨船甲板之上,知道师傅确实在殿中,却不露面,眼色暗了暗。

“师傅,多年不见,阿翎本不想再惊扰师傅,只是银狼族族长凛皓此时来地界抢夺幽冥石,会妨碍师傅的要事。绯翎会在殿外护法,请师傅安心。”

说罢,绯翎以骨船为中心,构筑起方圆三里的法阵,静待凛皓的到来。

“不必了,我这里很好。”渡鸦飞至绯翎的肩头上,示意她携之同行。

“你在虞渊沾染了浊气,需要调息。阿离已经去了。她身边还有青叶,你必要时出手就好。”

绯翎看着渡鸦的目光,仿佛看到百年前的师傅,心中五味杂陈。

“瑶姐姐她……”

“她现在已经不是你认识的人,今日虽是阴蚀之日,可这里却是地界,等闲之辈还是难以伤她。我只怕她玩心重,不知轻重。既然冰月麝玉已经不在银狼族之手,本不足为惧,只是他背后撺掇者,你需要留意。如若只是一人前来,无需过度担忧。”

绯翎怎会不知,只是她不知如今的师傅,还是不是一如当年的运筹帷幄,进退得度。

爱女逝去,神力几乎丧尽,避世几百年,世人不知,她怎能不晓?

“师傅,对不起,一切,一切,都是阿翎的错。”

“三界生灵,孰能无错。与其他同门想比,你的心思最重,为师一直看在眼里,却没有去开解。当年在玉山,你对我跟阿瑛起了怨怼,为师也没有解释。所以,你不必把一切都归因于自己。”

“玉山……”

此刻的绯翎,对当年封印前夕在玉山发生的事情,记忆依然十分模糊。每次努力回想之时,必是胆寒心颤,头痛欲裂。

异从渡鸦的视角中看到绯翎神色有异,心中明了几分,便不再多说。

九轮镜运转得愈发猛烈,作为镜心的幽冥石似乎与什么东西在遥相呼应。

异顾不上与绯翎叙旧,催促她立即赶往幽都山。

“我这个样子像样吗?阿瑛。”异自嘲地喃喃道,“自从分灵以来,我似乎快要忘记自己原来的样子。在地界闲散惯了,不太习惯对人说教。阿翎似乎还没有记起那件事,这一次,我还是放手让她自己做抉择吗?”

与此同时,人界的边境,幽都山。

息风斜坐在幽径入口的大石旁,菟丝缠绕在他身上,欲缓解他的伤势,却有心无力,逐渐凋零。

月光下,冷汗涔涔的侧脸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冰白,只余下轻微的气息起伏。

手腕,膝盖,脚踝,腹部,左眼,十几处的刀伤让人触目惊心。

息风残存的视力里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蹲在他的身前,向他伸出了双手,却不敢触碰。温热的液体掉落在他的伤口处,让他还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呜……”

少女不忍地捂着嘴悲鸣,想抱着眼前这个寻觅许久的爱人,却无从下手。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右手,让他手掌抚摸她的脸,呜咽道:“你看,我已经修成人形,可以做你的新娘了……”

“死前……还……有……美女……相……伴,真的……太,咳——”

息风咳出一大口血,再睁眼时已无法视物。

“不要……”

此时,绯翎追踪着叶灵信的轨迹也来到幽径入口,只见化为人形的诺诺一边向息风输送着灵力,一边用手擦拭他脸上的血污,泣不成声。

“来迟一步吗……”

沉浸在悲痛中的诺诺不忘警觉起来,冷声道:“炽锦族长,白犬族本不愿介入炽锦与银狼两族的纷争之中,既然你不存道义,休怪我无情!”说罢便将右手化形成巨大的利爪,向绯翎袭去。

绯翎旋身飞走,立于洞口上方峭壁间的孤枝之上。

“息风伤势危重,当务之急应尽快将他带回融父山。他曾与我说过,危急之时,幻颜花能救他的命。”

诺诺冷笑道:“你的目标果然是幻颜花!他怎么会告诉你,幻颜花能救他的命……”

她收回利爪,悲戚地抚摸着怀中因寒毒入侵逐渐冰冷的爱人的躯体:“幻颜花能焕发万物生机,独独不能拯救我和他!”

绯翎没料到息风骗她,错愕地怔了怔。

作为她的线人,息风在炽锦族和银狼族之间总是表现的游刃有余。

他对她说过的最多的话是:“阿姐,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吧,事成之后记得赴约。”

她总让他在她面前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他依旧我行我素。

虽是如此,他总能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博取了她的信任。

那日,她终于久违地赴了一次约,看到的却是已经喝得烂醉的他。

从那日起,她知道他的本名,他的出身,他的际遇,知道幻颜花的存在。

只是,她只知道幻颜花能焕发万物生机,却不知道换来的代价。

迷糊中息风听到了绯翎的声音,强撑着最后的力气,说道:“阿姐……对不起。我……阻止……不了他。”

绯翎一跃而下,一手挡住了诺诺的攻击,将火精塞进息风的嘴里。

“火精暂时压制住他体内的寒毒,你赶紧带他去玉山,求见娘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火精瞬间进入息风体内,游走全身,暂时抑制寒毒的侵蚀,却并不治本。

既然不能依靠幻颜花,绯翎只能让他们上玉山。

诺诺并不想领情,只想回融父山,她还有办法救他。

白雾冉起,将诺诺二人包围。

不一会儿,雪白的巨兽从雾中一跃而起,背负着伤重的爱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绯翎伫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后,将枝头的渡鸦唤回至肩上,转身走进幽径。

幽径尽头,凛皓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引以为傲的夜视能力在此处仿佛失去了作用,潮湿的地面让他只能扶着洞壁缓步前进。

嘀嗒,嘀嗒。

从深处不时传来的水声,一遍又一遍地敲打凛皓的心弦。

他警觉地嗅着周遭的气味,一股淡雅的香气窜进他的鼻子。他朝着香气传来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摸到一块冰冷的物体。

他小心翼翼地丈量着面前的物体,大概与他一般高度,半丈宽,表面湿滑。

凛皓将手中湿滑的液体捻了捻,放置鼻尖前一嗅,并无香气:“是冰吗?”

他尝试摸索冰块以外的地方,才发现来到一处洞穴。

洞穴并不大,以冰块为中心,方圆约两丈。他正欲原路退回,却发现洞穴四周再无通路。

“该死!”

凛皓愤怒地将寒玉弯刀插进身旁的冰块,幽幽的荧光居然从裂缝处漫散开来。

久未视物的凛皓被点点荧光弄得一阵目眩,踉跄一步滑倒在地上。

冰块的裂缝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就碎裂一地。

凛皓定了定神,捡起与碎冰一起散落在地上的武器,扶着洞壁重新站起来,渐渐看清眼前的事物。

“阿皓……”

微弱的荧光围绕在眼前的人形轮廓周围,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凛皓怔在原地。

身穿雪青羽纱褶裙的羽衣走到凛皓面前,按下凛皓手中的寒玉弯刀,扑进他的怀里,一遍遍地喃喃地重复着他的名字:“阿皓,阿皓……”

凛皓不可置信地推开怀中人,将寒玉弯刀架在羽衣的脖子上:“不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羽衣惨然一笑:“原来你已经忘了我。”

晶莹的泪珠断了线般从她的左眼角无声滑落,凛皓的心像被什么撕裂了,隐隐作痛。

以前他总说,做他的女人,就不许再轻易流泪,他也不会让她流泪。

从此以后,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微笑嫣然。

黑暗褪去,不再是身处昏暗潮湿的洞穴,周围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若木之下。羽衣向前半步,刀锋上沾染了她脖子上沁出的血。

“阿皓,就连你也要我死吗?”

理智让凛皓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羽衣已经不在了。

在绯翎面前,他总是歇斯底里地让她把羽衣还给他,不肯相信伊人已逝的事实。

其实,他比谁都要清楚。

只是,眼前的人是温热的,活生生的,她的眼神,那绝望的一问,与那日并无二致。

他本应守护她一辈子的,却在那日放了手。

他来地界寻求幽冥石,就是为了让她渡魂归来。

手中的寒玉弯刀颤抖着,像是回应他的内心般发出低鸣,直到羽衣的血从刀尖流下,凛皓才将它掷于一旁,一把将羽衣搂入怀中,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他低头吻住怀里的人儿,久违的触感让他最后的理智消失殆尽。

她覆在他胸口的手慢慢手拢,笨拙地回应着他带来的狂风暴雨,唇边溢出的软喃使凛皓陷入万劫不复。

他贪婪地在她身上索取,生怕眼前的美好又再离他而去。

“阿皓,阿皓,阿皓……”

此起彼伏的呼吸之间,她一遍又一遍地低喃他的名字,像魔咒般禁锢他的灵魂。

直到赤华落尽,青叶抽芽,二人依偎在树下。

凛皓撑起身子,轻抚着羽衣脖子上的伤痕,眼神不再锋利,欲言又止。

羽衣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用拇指缓缓抚过他的额头、眉间,鼻梁,嘴唇,昂起头再次覆上他的双唇。

唇齿间的安抚抚慰了凛皓那颗愧疚的心,他用炙热的掌心穿过她微湿的发丝,承托着她给的爱。

他暗自发誓,即使天崩地裂,也不会再放开她。

青叶看着莲花中的景象,和身边看得饶有兴致的阿离,心中疑窦愈深。

莲花中的一切如梦似幻,令人沉醉。爱人重逢缠绵的戏码,也足够撩拨人心,看不出分毫残忍。

“小叶子,你看这疯狗也有如此艳福,真真羡煞旁人。”

阿离的笑意配上那张可怖的脸,尽是说不出的诡魅。

青叶还记得上次被王召见之时,也被她的真实面目吓到。

原以为王的召见是缘于他暗地里的那些“生意”,然而等待他的是王的各种“游戏”。

眼前的莲花正是身为鬼王的阿离的法器。

他见识过无数被这朵莲花折磨的死灵,生灵还是第一次见。

那毕竟是五大灵族之一的银狼族的族长,按道理他们不应该做的太过火。

只是,青叶深知自己的王哪是什么良善的主,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不过如今的景象,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是在唱哪一出?

“吾王,我们还是……”青叶卑微地跪在阿离的身旁试图劝说,却被阿离给了一个眼刀子。

阿离看着瑟瑟发抖的青叶,眼波一转,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轻笑道:“哥哥让你跟在吾身边,可不是做一只多嘴的鸮。这疯狗既然敢觊觎吾族至宝,那总要付出点代价才好。”

“可是……”

青叶还想说什么,小辫子就被阿离一把扯了下来,颅顶上露出阿离之前留下来的指洞。

“吾王恕罪,吾王恕罪……”青叶惶恐地不停地像阿离磕头,阿离却笑得愈发开心。

“小叶子啊,你知道吗?痛苦是有限期的。时间过得愈久,受过的痛便会消逝得愈彻底。所以啊,真正的痛苦并不是一刹那,而是持续的。但是,又不能持续不断地接受痛苦,不然就会麻木。最痛苦之时便是绝望之时,最绝望之时,当属希望变成绝望的瞬间,听明白了吗?”

青叶拜服在地,接过从阿离手中滑落的头发:“吾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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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山海志:炽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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