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夜静无人,层层神宫深处没有枷锁牢笼,神女风惜妍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与己作伴。
“姐姐今日去了哪里?阿妍好生难找。”
风惜妍站在神女玉座下,望向座上的黑影,略带责备的口吻。
神女座上的风惜婕耳挂玄色面纱,眼神悲戚地看着座下的人,红色的鲜血顺着玉座蜿蜒而下,渗入冰冷的地面。
惜妍吓得连忙上前,抓起姐姐的双手。
那双手布满深浅不一的血痕。血痕愈合得同时,新伤痕又很快出现。
“姐姐!”
惜婕无力地回握妹妹的手,目光缓慢地流转至妹妹着急的脸庞上,悲戚地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用那个契?”
惜妍顿时明了一切,立刻在惜婕身上立下结界,切断她与帝王之间的联系。
“你以为这样伤害自己就能够拯救众生吗!”惜妍怒气冲冲地质问她那愚笨的姐姐。
结界让惜婕暂时免受契约带来的痛苦。
她调整了气息和灵脉后,用右手抚摸着惜妍的脸,问道:“那么你伤害他人又是为何?”
惜妍无法面对姐姐的目光,低头喃喃道:“我不是你。”
惜婕痛心地看着逃避她的目光的妹妹。
如果今日不是在神宫,被太子殿下误认,她也不会得知妹妹与太子殿下之间的勾当。
自与妹妹重逢以后,她才知道,她并不是孤单一人。
她的妹妹,是无继国的神女,拥有着强大的灵力,承担着庇佑无继国的重任。
而她,只是神女玉座背后的影子。
妹妹从不让她离开云雾台,因为云雾台被设下了结界,这样风家的人便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
自从惜妍在陵山找到倒在昊天叔尸体旁的她,她便听话地呆在云雾台。
虽然只是从一个牢笼来到另一个牢笼,但是她心底里却是高兴的。
因为,她有至亲至爱的人了。
只是,她从未想过终有一日,她们的能力会让她们走向无可挽回的结局。
“我,也不是你。”
惜婕心中明白,她们虽是双生姐妹,互相感应,但是终究是不同的。
她之所以将惜妍下在新皇身上的血契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为的只是保全自己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知道,惜妍和她一样,是不会抛弃她的,一定会救她。
“三日之内,姐姐留在神女殿内,结界会暂时阻断血契的侵蚀,玉座下的法阵也能辅助涵养你的身体。三日后,我会回风家祭坛解除血契,我回来之前,断不能离开这里。”
惜婕听到惜妍的说辞后,松了一口气,力竭伏在玉座上。
惜妍将惜婕搀扶至内殿,仔细地清洗了她的身体,换上干净衣服,将手中的玉镯带在姐姐的手上,帮她理顺了发丝,让她安稳地躺在床上休息。
“姐姐,对不起。”说罢,惜妍转身离开了神女殿。
惜婕缓缓地睁开双眼,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惜妍走出神女殿,遥望天边的盈凸月。
三日后便是阴蚀之日,只要姐姐躲在她设置的结界里,她就能安心接受鬼姬的契仪。
一旦契约定下,凡世的一切因缘皆断,姐姐身上的血契便能迎刃而解。
唯一让她后悔的,因为她的筹谋,让姐姐承受了几日血契的侵蚀。
她不知道自己故意邀约太子殿下,让姐姐知道她所有做的一切恶事,是对,还是错。
玄色长裙曳地而去,神女殿门前,两抹黑影无声地伫立着,注视着惜妍的离去。
“丫头,都看清楚了吗?”异的声音一如往日般冷淡而疏离。
凤华抬头看着天上的银月,眼神游离,形体仍是隐隐约约。
异将灵力缓缓输送至凤华的灵体内,企图帮她稳定魂魄,才使她从混沌中苏醒。
“这……就是我的……”
银月的光晕在凤华的眼中流窜,耳畔传传来箜篌声与剑戟声犹如交织的蛛线,撕扯着她的灵魂,轮回百世的景象杂乱无章地涌进她的脑海,使她头痛欲裂。
阴蚀之日,神女殿内,身穿玄色纱裙的女子,耳挂面纱,让人看不清楚她的容颜。
突然,她的周围升起熊熊的火焰,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神女大人——”
“来人啊,灭火,灭火!”
火海中的玄衣女子张开双手,安然迎接想要吞噬她身体的烈火。
“惜婕!”
奉命而来的少年将军终于看清了面纱下的笑容,绝望地呼唤着。
玄衣女子听见呼唤,侧首浅笑,却不敢回头,嘴里微微嗡动,似乎要说什么,却谁也听不见。
熊熊的烈火灼烧着一切记忆,冲天的火光之后,迎来了死一般的孤寂。
一切的因缘际会,在九轮镜中反复上演,让人无法逃离,一遍又一遍地磨蚀着她的地魂。
“如今三魂重聚,丫头你事必要吃点苦头。”
凤华茫然地回头看着帮助自己的人,异本不是多话之人,对她却也有点不忍。
毕竟,这几人之间的纠缠,他跟阿离,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今,是时候将一切扳回正轨。
“人有三魂,天魂掌人性良知,地魂掌因果报应,命魂掌轮回命运。自你作为风惜婕的这一世,你的地魂被囚禁在九轮镜中,让你无论如何轮回转世,都只能是因缘浅薄之人。”
凤华此刻才明白,一直以来,她身边的因缘,都会无疾而终。
她所珍视的人,最终都会离她而去,无论是兄嫂申华和小蝶,还是灵侍荆荆,或是结伴而行的友人。
“这次我任由阿妍和那散仙,也只是想借机造个因缘,让你的三魂重聚罢了。九轮镜中,你这一世的地魂不在本体里,却寄生在席家丫头身上。那席家的易相之术需要牵动一魂,才因缘际会使你三魂有机会重聚。那散仙身上的聚魂铃更加促成此事。”
此时,异注意到殿内属于这个轮回的阿离的气息。怕被察觉,只能长话短说道:“如今,我不管你听懂多少,我也会强硬地唤醒你的灵识,此中的痛苦能否承受全靠你个人造化。”
说罢,异挥手打碎眼前的梦魇空间,无数的记忆碎片被卷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
漆黑之中,只剩下凤华的灵体被要吸入黑洞中的记忆碎片一片又一片割裂着。
“我是……”
是作为风惜婕,还是凤华,被各种记忆充斥脑海的她,渐渐有点分不清。
作为风惜婕的她,自幼与至亲分离,后在陵山与潦倒逃亡的少年将军韦然相遇相知,却又因缘际会地分离。
再次相见,已是她被亲妹妹,神女风惜妍接回无继神宫之后。
此时,新皇登位,昔日的少年将军已成为新皇的重臣。
将军将与她有着相似面容的妹妹当成是她。
为了逃避风家的追杀迫害,她一直隐藏身份,只能偷偷地看着她的将军与妹妹惜妍越走越近。
直到她从太子殿下任晋阳口中得知,自己的妹妹惜妍一直与他勾结,暗地里利用血契谋害新皇,意图谋反。
她不能放任妹妹继续错下去,于是将血契的侵蚀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以自己的灵契修复新皇的病体。
阴蚀之日,她在神宫里假扮妹妹,以参与谋逆的神女的身份,被奉命前来围剿放火的将军韦然错手害死。
如此的人生,“风惜婕”已经经历了上百次,即使每次轮回有着些微的差异,最终迎来的仍是相同的结局。
每一世,她都用尽全力保全所有人,如今看来,也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阿妍她还好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代替妹妹赴死,已是保护她最好的方式,但是阿妍又何尝不是?
异站在九轮镜外,看着镜中彷徨的凤华,竟不知如何应答。
一直以来,无论阿离做了什么,作为兄长的他,都是宽容以待。
即使用来稳定她那破碎的灵魂而建立的鬼姬仪式,变得如此扭曲不堪,他也不为所动。
毕竟,是他,有负于阿离在先。
鬼姬仪式延续至风惜婕、风惜妍这一对双生花时,阿离的灵魂已经被混沌沾染得完全泯灭神性。
将一对姐妹花的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让她觉得无比畅快,致使她并不打算把惜妍完全转变为自己的傀儡。
这一切,异,都看在眼里。
只是,当他在九轮镜前注视着他们的一切,他并没有感到愉悦和畅快。
看着他们为了打破自己的命运而挣扎,他也不免唏嘘。
他,又何尝不是在此处苦苦挣扎。
“不好。”异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你必须走出来。那个傻小子,还在寻你。”
凤华猛然抬头,着急问道:“他在哪里!”
一想到韩少山那个呆瓜是如此地一根筋。定是为了寻她,做出什么傻事,凤华的心立马急躁起来。
“傻小子也在镜中,他与你有因缘,自然会遇上他。”异决定看破不说破,“只是,他不会以你熟悉的面目出现,你需要用心分辨。只有你斩断循环,你们才不会永远迷失在镜中。”
拥有了这百世轮回的记忆,凤华心中已有答案。
她无法再逃避自己曾是风惜婕的事实。一遍又一遍的悲剧循环并没有让她变得麻木,而是愈加痛入骨髓。
如若她只是风惜婕,就会越陷越深,是时候砍断这个悲剧的循环。她是风惜婕,也是凤华!
记忆碎片在凤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从黑洞中回溯而来,重聚在她的灵体内。一道刺目的光划破了黑暗,引领着她回到现实。
“殿下,二更了,是去暖阁安置还是回初景轩?”弦月的身影映于窗前,恭敬地问道。
任晋阳放下手中的书简,看了一眼床上的阿妤,准备提袖剪下灯花,却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唤。
“水……”
凤华艰难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任晋阳连忙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阿妤”的身边,将她扶坐在自己的怀里,将茶杯送至她的唇边。
凤华颤颤巍巍地用双手握住茶杯,喝了几口后,定了定神,才注意到自己坐在任晋阳的怀里,局促地说道:“阿妤没事,劳烦殿下费心。”
任晋阳看着阿妤在他怀里局促不安地挪动着,不好意思地将阿妤扶至靠枕边坐着,自己则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让弦月去传膳。”
任晋阳正想起身,却被凤华抓住他的衣袂。
凤华理了理思绪,如今的时间点,阿妍尚未与这位太子殿下筹划谋逆之事。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新皇与太子殿下之间本因新皇上位不正之事有了嫌隙。
虽然新皇上位后对这位太子殿下是放任的态度,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一直避其锋芒,隐忍不出,但是后来两人还是在太上皇崩逝后关系直转而下。
那日在承启宫,一开始她从新皇的身上感应到并非无继皇室的灵焰,就有点疑惑。
后来那人在她面前卸下了伪装,恢复记忆后她才知道,那人居然是她的将军。
只是,那种让她不寒而栗的感觉并不属于她熟知的将军,更似之前那个挟制自己的神秘人。
那人一直说自己是她的将军,当时还没继承轮回记忆的她只觉得那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只是现在,她不由得怀疑,如今这个将军,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熟知的那个正直善良的少年将军。
那日他在承启宫假扮新皇,一直在言语刺激太子,似是要借太上皇的崩逝加深新皇和太子之间的矛盾。
直至此次轮回,她才有机会离开神宫来到太子身边,看到这一幕,难道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的将军?
云雾台上阿妍说她与将军是旧识,但是在她认知的记忆中,阿妍与将军此前并未相识。
而且,在她跟阿妍的心中,将军并非阿妍当日所言,是个行事乖戾,不择手段,深藏不露之人。
仔细回想,此次轮回她被阿妍提前找到,早早离开陵山,并未与将军相遇相知,已经脱离了原来命运的轨迹,这是百世轮回中从未出现的。
既然她与将军尚未相识,阿妍为何说她是将军的心魔?
凤华不敢再细想,一切似乎脱离了她的认知。她必须回神宫找阿妍问清楚!
“那日在鉴湖后山上,太子殿下问我究竟是何人,阿妤不敢再有所欺瞒。只是,阿妤的身份事关风家秘辛和本人性命安危,希望太子殿下答应阿妤,保守秘密。”
任晋阳看到阿妤双目神采飞扬,不似从前,将手伸至她的眼前,问道:“阿妤姑娘,你的眼睛?”
“阿妤自从来到殿下身边,虽然变得嗜睡,但是双眼也随之渐渐复明,都是仰赖殿下的照顾,阿妤感激不尽。”
“你就如此相信我,不怕我对你是另有所图?”
任晋阳看着那双净澈见底的琥珀双眸,竟然觉得自惭形愧。心中有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仿佛在她面前,他无法像以前一样伪装自己。
“阿妤若是怕殿下对我图谋不轨,那日在云雾台,我也不会甘愿随您而去。”
“那好。”任晋阳伸出右手,指向上天,端正起誓,“苍天在上,我,任晋阳,如不守信诺,泄露阿妤姑娘的秘密,甘受雷刑。”
凤华看着眼前的人眼睛里充满真诚,心中思念的影子渐渐与之重合,不禁眼眶湿润。
曾经有一个呆瓜,也是如此信誓旦旦。
凤华隐忍着眼中得泪水,不禁上前捉住任晋阳起誓的右手,阻止他许下过分沉重的誓言。
任晋阳也被这个亲昵的举动吓了一跳,匆忙收回右手。
“对不起,是阿妤冒失了,请殿下恕罪。”
“无妨。”
任晋阳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对一个人下如此重誓,觉得自己在阿妤面前的一言一行总是超出自己的控制。
“阿妤相信殿下。”
凤华努力地平息自己的情绪,回归正题:“阿妤是我的小名,我本名叫风惜婕,是神女风惜妍的同胞姐姐。”
凤华看着任晋阳并不惊讶的表情,便知道他已经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殿下并不惊讶,想必对阿妤的身份早已知晓。”
“晋阳之前只是猜测,并无实据。风家双生女子的事,我也只是从皇爷爷口中略知一二。只是,风家对皇家宣称阿妤姑娘早夭而亡,其中缘由,晋阳不得而知。这是否与阿妤姑娘想告知的风家秘辛有关?”
“风家双生女子,被家族视为不祥。我自幼体弱,本是自出生之日,被家族抛弃,扼杀在摇篮之中。但是,我被母亲的属从偷偷带走,十几年来一直被圈禁在陵山禁地,躲避风家的追杀。”
“后来,阿妍找到了我,并在继任神女后将我转移到神宫之中,在云雾台设置结界,不让外人知晓我的存在。所以,那日在云雾台,阿妍将殿下引导至云雾台与我相见,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任晋阳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和神女之间并无深交,神女却将姑娘交托给我。晋阳一开始只认为这是神女认可与我结盟,如今看来似乎另有深意。神女没有告知姑娘,风家除了神女本人,风家家主及其他稍有地位的族人皆在继任大典上被圣火吞噬?”
“什么?”
凤华一直以为惜妍之所以把她禁锢在云雾台,是避免风家找到她,毕竟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她没想到,那些威胁她性命的人,已经魂归九天。
那惜妍将她窝藏起来,真正要躲避的人是谁?如今又为何将她付托他人?
“阿妤姑娘,承蒙不弃,你可以安心住在此处。皇爷爷丧仪举行之时,我会找机会跟神女商量如何妥当安置姑娘。”
“谢谢殿下,只是阿妤想回神宫。”
“为何?”
话刚出口,任晋阳从阿妤的眼中看到一脸焦躁的自己,顿感失礼,撇开了脸,欲言又止。
“有些事情,阿妤想找阿妍问清楚。那日承启宫里的陛下并不是真正的陛下。”
任晋阳身形一顿,不可置信地警告凤华:“不可胡言。”
“殿下应该清楚风家是以咒术见长,但是由于我的母亲来自席家,加上自幼在母亲属从教导下,我习得的术法并非咒术而是愈术。而且,由于自幼双目失明,阿妤更练就了独特的心眼,能够看穿他人体内的灵焰属性。”
“一般没有修炼术法的人,灵焰是白色。而修炼之人会根据他修炼术法的类别,灵焰各有不同。而拥有王者之气的人,灵焰是紫色的。灵焰强弱会受到生命力和灵力强弱的影响,所以太上皇的情况我能利用心眼感知。”
“而当日在承启宫,成为新皇的陛下体内却不见应有的紫色灵焰。当时阿妤就想告知殿下有诈,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凤华本想说出假陛下的真实身份,却考虑到此时将此事告知任晋阳,任晋阳必定会彻查到底。
如今将军的身份还未明了,不能让他置身危险之中,必须找到阿妍从长计议。
“阿妤姑娘可知那假冒之人是谁?”
凤华摇摇头:“不知。那日被那人挟持后,突然一阵晕眩,便昏死过去。再次醒来,已是今日。”
任晋阳失望地站起身来,负手立于窗前,低声吩咐窗外的弦月让飞影楼去调查。
凤华看着任晋阳的背影,再次尝试用心眼去看他的灵焰,却是空无一物。
“这任晋阳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