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的古树,奇异的花草,淙淙的溪流,习习的山风。
荧绿色的咒文漫地开来,重重禁制围绕着少女的所在之处。
少女跪坐在荧绿色的禁制之前,天真的双眸里只有眼前之人的脸。
韦然不自觉地向少女伸出了手,这犹如白色曼陀罗的少女深深地牵动着他的指尖。
“不行!”
在触碰禁制的那一瞬,撕裂一般的疼痛从指尖直达心扉,韦然的手指上被划出的伤口在汩汩地流血。
少女慌张地动用自身的力量,相同的伤口在她的手指上划出,男子手指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
“你的手指……”
多年的征战沙场,手上的伤疤多得不可胜数,只是少女那双白皙无暇的纤手上,容不得一丝的损伤。
少女微笑地吮吸着手指:“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你是第一个不怕我的人。”
她缓缓地站起来,欢快地在巨笼内奔跑着,旋转着。
“明日,”她回首一顾,“可以再见你吗?”
“可以。”
少女飞奔至禁制前跪下,一直面带微笑的她竟然流下了一滴眼泪。
笨拙的韦然不知道是否自己说错了话,又不自觉地向少女伸出了手,手指上又增添了新的伤痕。
“对不起,让你看见这样的脸。”
少女用衣袖揩去脸上的那一滴眼泪,然后连忙摘下了一朵白色曼陀罗,让向她伸出手的韦然接住。
“这样就不会再伤到手指。”
曼陀罗花毫无损伤地透过了荧绿色的禁制,连接两个人的手,谁也没有放开。
“你看过大海吗?”
“大海?”
韦然回想起在外征战时,曾经带领手下的军队渡过一个偌大的湖泊,然而湖泊终究只是湖泊,不是一望无际的海。
“没有。”
少女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原来你也没有看过。”
“你想看?”
“不是。”
少女的答案让韦然有点意外。
方才等待自己答案时,少女的双眼充满了期待,听见答案后又流露出失望。
她明明想看。
“不是的。昊天叔说过,他很喜欢大海,而且大海是一个可以让人忘却烦忧的地方。我想,如果你看过大海,那么只要跟我说起大海的事情,就一定能回忆起当时的快乐,那么你就不用眉头紧锁了。”
韦然抚摸着自己的眉头,的确拧在一起了。
他仰望着眼前困锁住少女的白色巨笼,尚且还有自由余地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自怨自艾的面孔。
他轻舒了一口气,抱歉地说道:“连累你与我这种一脸愁苦的人聊天,对不起。”
少女摇摇头:“请不要这样说,是我说了不好的话。昊天叔总是说我嘴很笨,可是我只想让大家开心……”
韦然从连接两人的白色曼陀罗中感受到少女的不安。
此时此刻,他多想冲进禁制当中,抱住她,告诉她,只要她肯留在他的身边,他会让她一世安乐。
“你怎么哭了?”
韦然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并没有泪水。
他早就不会哭了。
“你的心,在哭。”
少女那双漆黑透亮的双眸中,倒映的是那夜身穿铠甲,浸染了鲜血的他。
背后的无继神宫在烈火中燃烧着,怀中爱人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温度。
少女的声音带了几分柔软,问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既为过客,为何执着?”
韦然苦笑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少女,少女的面容一如往昔,让他不经意地沉沦。
“为何执着?是啊,几百年来,我所做的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看着眼前的人开始动摇,少女放轻了声线,劝解道:“阿然,我们放下过往,另觅一处桃源,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可好?”
这是他多年的夙愿,本是如此简单,却天不遂人愿。
当她芳魂逝去,他便追随而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被剥夺天魂的他,宛如行尸,只有心底的执念让他在三界中游荡。
他的身边,只有混沌。
混沌助他夺取他人天魂,让他不再残缺。
从此,他不再是韦然,而是杜宇。
少女看着陷入了沉思的男人,将手中的白色曼陀罗变回暗红的赤箭花。
惜妍知道,他一定会跟随她来到陵山,所以提前把惜婕安置在神宫,自己化身姐姐昔日的模样,在陵山上等待他的到来。
进入九轮镜之前下在杜宇身上的术式,在他再次踏入陵山的那一刻悄然启动。
惜妍用灵力驱使着赤箭花,将陵山幻化为他们初识时的模样。
惜妍撤下禁制,跪坐在杜宇的身侧,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这一点温存,她从不敢奢望。
窥探九轮镜之时,她已知晓一切。
在无继神宫中朝夕相伴的几个日夜,本不属于她。
他把她当成了惜婕,却声声呼唤着“阿妍”。姐姐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所以在他眼里,他深爱的少女,就是“惜妍”。
几百年来,那一声声的“阿妍”,让她迷失。
“阿妍。”
“我在。”
“不要阻止我,好吗?”杜宇抓住脸上惜妍的手,“告诉我,惜婕在哪里?”
“阿宇,你就是你,你还不明白吗?!”惜妍奋身抱住杜宇,“我是阿妍,不是她!我们不是他们的影子!”
杜宇一把推开惜妍,怒吼道:“我是韦然,无继国韦家的少将军!”
“啪——”清脆的响声在杜宇的耳边响起,脸上的疼痛并没有打消他心中的坚决。
“真正的韦然已经死了!将军早就死了……”
惜妍无力地放下右手,掌心的余温在灼烧她的心。
“九轮镜中的一切只是镜花水月,从你认出我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那又如何?”杜宇一把掐住惜妍的脖子,把她拉至自己的跟前。
“人定胜天,我从不认命!你为了让惜婕超脱因果报应,将她的地魂困在九轮镜中。如今只要让惜婕的地魂从九镜轮回中解脱出来,回到凤华的身体里,我的惜婕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阿宇,这就是你的目的?”惜妍戚然地闭上双眸,压抑着心中的哀伤,淡淡地问道,“一直以来,你接近我,就是为了今天?”
杜宇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控,定了定心神。他知道现在并不是跟惜妍撕破脸的时候,于是放开了她。
“阿妍,你是聪明人。这几百年来,我们相互慰藉,相互依存,我们已经是亲人,不是吗?你也很爱你姐姐,不是吗?你不想再见到她吗?”
杜宇魅惑的声音在惜妍的耳边流淌,像丝线般缠绕她的心。
但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做他的提线木偶。
“姐姐的地魂,我也不知道在何处。九轮镜中的轮回并非我能左右,她或许在上一世,或许在下一世。至于这一世的姐姐,在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你撒谎!”杜宇拔出宝剑指向惜妍。
“你应该很清楚才对,你不是已经来过陵山一次了吗?”
惜妍眼神中的坚决让杜宇的心瞬间坠入冰窖。
自从他觉醒以来,虽然灵力大不如前,仍倾其所能寻觅着惜婕的一切踪迹,却一无所获。
他在脑海中盘算着各种可能,却独独不肯承认惜婕早已死去的可能。
“我记事起就想起了一切,用尽办法在风家的眼皮子底下找她,却还是晚了一步。阿宇,只要我死了,就能进入下一个轮回。”
惜妍拿起杜宇的剑刃,对准自己的心:“只要你刺下去,你就可以在轮回中继续找下去。”
“阿妍,我真的会杀了你。”
剑尖缓缓刺穿惜妍的衣裙,没入她的皮肉,鲜血顺着剑峰滴落在葱郁的草地上。
惜妍闭上双眼,静待这场豪赌的结局。
“阿妍,你赢了。”
杜宇把宝剑从惜妍的身体里抽出,回复昔日的冷静自持的模样。
“你不能死,起码不能在我手中死去。这是我对惜婕的承诺。至于惜婕的踪迹,我只相信自己。”
惜妍捂着胸前的伤口,鲜血一点一滴地在指间流失。
鲜血滴落之处,赤箭花制造的幻象渐渐被蚕食破碎,陵山慢慢地回复现有的面貌。
杜宇转身朝着幻象碎裂的缺口走去,惜妍的摄魂术式已经无法再控制他。
“阿宇!我们来打个赌。如果缺少了地魂的姐姐还能再次爱上你,我就带你们回去。”
“方才你果然是在撒谎。”杜宇轻挑唇角,停下了脚步,“她如今在何处?”
“有缘自会相见,只是她可能已不是你我熟知的模样。既然你如此自信,去人海中把她找出来吧。”
“你果然还是那个阿妍。”说罢,杜宇一个瞬身,便在林间销声匿迹。
惜妍舔舐着手中的鲜血,咸腥的味道化不开心中的苦涩。
杜宇说她赢了,其实是一败涂地。她不知道这第二场的赌局,是对,还是错。
无继神宫依靠着无继国最高的山,平宁峰。
从山脚至峰顶,揽尽四季。
无继神宫处于平宁峰的山腰处,神宫一侧是陡崖,崖上筑有云雾台,是神女清修之地。
神女继位大典之后,冀王任展天兵不血刃地接过帝位,太上皇任宗衡退居陵山附近的承启宫。
新皇继位当天,当即立任晋阳为太子,群臣皆不敢有异议。
只是,任晋阳一直对新皇避而不见,或在府邸闭门不出,或在承启宫侍奉尽孝。
在巫侍的引领下,任晋阳来到云雾台前,一抹红色绽放在崖端。
朱红的纱裙在清风中簌簌作响,少女面向飘渺的云海,不见悲喜。
任晋阳慢慢靠近眼前的女子,脑海中闪过零碎的画面,眼前之人仿佛似曾相识。
“谁?”
红衣女子侧首聆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心中有点诧异。
云雾台被神女布下了结界,普通人不得轻易入内。虽然知道妹妹的用心,但是从一个牢笼来到另一个牢笼,对于惜婕来说,有何不同。
离开陵山后,她的梦越来越长。
梦中的她能够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天地之间,虽然经历了亲人逝去的痛苦,却有了一群患难与共的同伴。
那个纯真善良的少年,那个为了她不畏险阻地奔走的少年,她多么地想抓住他,却每每梦醒,又回到了现实的囚笼。
“你是谁?”眼前的人并不是那天祭台上的女子,却有着相似的面容。
任晋阳一直以为,是风惜妍邀请的他。
那个让他一眼万年的女子,宛如赤箭花的化身,带刺却引人入胜。
于公于私,他都需要她。
所以,他才隐匿行踪,悄然前来,等待他的却是他人。
红衣女子盈盈转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任晋阳。
任晋阳顿感方才言语冒昧,解释道:“晋阳并非歹人,受邀前来,不知神女殿下身处何方,姑娘能否指点一二?”
红衣女子虽然目不能视,却闻言听声得知,来者正是无继国的皇太孙殿下,连忙施礼。
“阿妍……神女殿下有事外出,尚未归来。皇太孙殿下如若不弃,请允许阿妤焚香烹茶,殿下可在此处等候神女殿下回来。”
任晋阳此时才发现,眼前的女子虽有透亮的琥珀双眸,却无凝聚神韵,然而举手投足之间沉稳雅致,布茶点香亦行云流水。
“阿妤姑娘是神宫里的巫侍?”
“回殿下,阿妤受神女殿下庇佑,暂居此处。”
“神女殿下大约何时归来?”
阿妤将煮好的茶汤端至任晋阳面前,沉默不语。
任晋阳接过香茶,茶汤色泽赏心悦目,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阿妤长居此处,不闻世外之事。既然神女殿下让巫侍引领殿下来到此处,自有她的打算。至于神女殿下的归时,阿妤不敢妄自揣测。”
任晋阳不自觉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打量眼前这位“阿妤姑娘”。容貌与风惜妍极其相似,却气质相反。
自从皇爷爷退位后,他深居简出,并非虚度光阴。
自从在继位大典上对风惜妍产生兴趣,他就对风家进行一次深入的调查。
风家双生女子的隐秘只有帝皇与风家家主知晓,他从皇爷爷处得悉风惜妍本应有同胞姐妹,却早早夭亡。
但是眼前这位阿妤姑娘,让他不得不怀疑情报的真实性。
“既然阿妤姑娘不敢揣测,晋阳不妨代替姑娘猜一猜这位神秘的神女殿下葫芦里的药。晋阳猜想,神女殿下邀晋阳前来,要见的人不是她,而是阿妤姑娘,你。”
阿妤点香的手稍微顿了顿,有点疑惑地看向任晋阳所处的方向。
“阿妤只是一个卑微的寄居之人,为太孙殿下烹茶焚香已是天大的荣耀,殿下言重了。”
“是吗?”
“世人称太子殿下聪慧机敏,惜妍才斗胆无故邀约,请殿下恕罪。”
风惜妍出现在通向云雾台的阶梯上,一改玄衣打扮,一袭素衣更添清冷。
“当日在祭台之上,神女殿下的一句'只听命于天',已表明了立场。如今邀晋阳前来,是否代表殿下转变心意?是否与这位阿妤姑娘有关?”
风惜妍一边暗施灵力加强了云雾台的结界,一边走到任晋阳和阿妤面前。
任晋阳的敏锐一如既往,自她出现便将目光徘徊在她和阿妤之间,事必早已暗中调查。
“惜妍独善其身,只是不愿继位大典上发生的事再次重演。然而殿下与陛下之间的角力,有一个人会让你们走向万劫不复。”
“韦然。”
“阿妤是他的弱点,如何把握,全凭殿下决断。”
任晋阳没想到风惜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软肋交托于他,更没想到这位“阿妤姑娘”更是那人的弱点。
“神女殿下此举何意?”
惜妍走到阿妤的身旁,牵起她的手,引导着她走到任晋阳的面前。
阿妤虽然不知妹妹的心思,但是她心中有一种感觉,身旁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托付之人。
“新皇登位,时移世易,如今的风家,不同往昔。身为神女的我,在不信神权的新皇面前,只是被供奉于无继神宫的一尊泥塑菩萨。太子殿下想拉拢我,恐怕只是无用之功。但是阿妤,却是能助你废除新皇臂膀的东风。正如殿下心中的猜想,我与韦将军是旧识。此人已非昔日传闻的莽撞之辈,行事乖戾,不择手段,深藏不露。然而,这个人的心魔,就是阿妤。”
“神女殿下言下之意是想让晋阳带着阿妤姑娘去威胁他吗?”
惜妍摇摇头:“他如果是一个肯屈服于威逼利诱的人,惜妍就无需今日之举。殿下只需要把阿妤带在身边,不让她抛头露面即可。”惜妍顿了顿,坚决地看着任晋阳,“或者,让她,爱上你。”
阿妤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惜妍,却被惜妍无情地松开了手。
任晋阳试图从惜妍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得到的却是她决然的离去。
“阿妍!”阿妤无助地奔向离去的惜妍,却扑了个空跌倒在地上。
“阿妤姑娘!”任晋阳连忙搀扶起倒地的阿妤,却被她推开。
阿妤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红色的裙摆在地上散开,像极了盛开的红山茶。
“就连阿妍也不要我了吗……”
任晋阳看着眼前的阿妤,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娇小的倩影,紧抱着某人的身躯,直直地呆坐着。正当他要向那倩影伸出手,迎来的是阿妤那张楚楚可怜的脸。
“姑娘愿意跟随晋阳回去吗?”任晋阳没有得到阿妤的应答,继续试探着问道:“姑娘若是不愿意,晋阳去把神女殿下请回来。”
“没用的。”
虽然跟惜妍相处的时间不多,毕竟是同心相连的同胞姐妹,阿妤深知惜妍不会回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捺着心中的凄苦,重新站起来。
“皇太孙殿下……不,应该是太子殿下,阿妤愿意随您而去。”
“阿妤姑娘……”
适才听了惜妍的理由,任晋阳其实还是将信将疑。
他的直觉告诉他,韦然这个人十分危险,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敌人。
如果能抓住他的弱点,精准打击,无疑是上策。只是,如今看着眼前的女子,却有了一丝不忍。
如若初见风惜妍,是一见钟情;那眼前的阿妤,却更牵动他内心深处那根触不到的心弦。
“你真的愿意?”
阿妤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渐渐褪去了氤氲,向任晋阳的方向伸出了手。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