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流民毕竟不是犯人,官府都不管,难道丐帮能“看管”他们。乔慕知道流民心里想什么,平时丐帮人多了更刺激他们。乔慕对营地哗变有准备,他已经放飞黑隼通知丐帮和天策。天策将按计划派一队精英士兵脱甲前来,帮助丐帮稳住流民。按理说一直半饱状态的流民反而不容易闹事,问题出在哪儿。
流民出营地必经两山夹道,人潮汹涌冲向那狭隘的山口,嘶吼着冲出牢笼。
原本只是新来的流民和已经发粮的流民之间的矛盾。
但只要一句挑拨,一声争吵,一拳头,矛盾全部暴发。
流民突然想起来,自己被关了太久了。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这一路什么都吃,草根,土,尸体,当不成人。终于发赈济粮,每天就那一点,就只有那么一点。那个每天都来的丐帮,他们曾经对他很有好感,他们曾经很信他的话,他说在这里等一等,很快有赈济,他们就等着,什么都没有。阿穆看到他甚至把官府来送粮的大马车给赶走了!
他们说他是丐帮的什么总舵主,他很了不得,他叫,叫,叫……
“乔慕!你出来!你这个骗子你出来!”
流民们撕咬着乔慕的名字,满腔怒火把嗓音烧成诅咒,他们嚎叫乔慕的名字:“你说再等一等,等到什么时候!哪天是个头啊!乔慕!哪天是个头啊!”
不发粮他们都忘了,一发粮他们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人。
两手空空,每日等待施舍,还能不能叫“人”?
要去长安。到长安告诉皇帝他们被新税制搞得活不下去,他们已经从关内道走到这里,几乎已经能看到长安。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长安就在前面!长安就在前面!”
进长安!
原本的流民丐帮默默观察很久,没什么问题,除了叫阿穆的那个,乔慕想过要不要干脆除掉他,只是下不去手。新来的流民身强力壮目露精光训练有素,甚至压根没想掩饰,混在流民中,带领流民往前跑。阿穆一直讲长安,一直讲长安,长安是人间的仙境,不是说民贵君轻,天子脚下的长安,民能不能进啊?
丐帮长安总舵的人全都飞到,拦在两山夹道,灌一口酒一转短棒齐声一喝:“站住!”流民们看见他们,迟疑一下,突然一个精壮流民整个身体撞向丐帮弟子,一个年轻的丐帮弟子吓得一掌拍上对方胸口,乔慕冲上前大喝“别!”已然晚了,那人被打得昏死过去,女人凄厉的惨叫贯彻长空:“杀人啦!杀人啦!快跑啊杀人啦!”
流民营地,彻底炸营。
四面八方,男人女人在吼,快跑,跑啊!跑啊!
挡在两山夹道之前的丐帮弟子奋力阻拦,别去长安!你们半路上就会被剿啊!丐帮疯狂的嘶吼被四面八方哀嚎淹没,有丐帮弟子被人群踩在脚下,乔慕冲进人的洪水中抓住那个丐帮弟子往外一甩,那弟子腿已经被踩断了。
存放藏剑天策支援粮食的山洞方向黑烟腾起,乔慕回头一看,头发直立,萧阳大轻功飞回,满脸黑灰:“有人纵火!”
乔慕差点站不住:“抓住纵火的人了么?谁在看守!”
萧阳咬着牙压低嗓子:“今天是天策值守,我到那里就已经起火,本来能马上扑灭,谁知道风向突然换了!火势一下就起来!整山洞的粮啊!”
流民群已经冲出两山夹道,迎面策马奔来不知哪军的白衣士兵,两骑为一组,一骑抛出长长绳索,另一骑接住,飞奔之中瞬间拉开距离,拽紧手中绳索的同时翻身下马鞍,整个人躲在战马一侧,绷紧的绳索接近地面——
绊马索!
数组绊马索冲进人群,割草刈麦般绊倒人群,躲闪不及的流民直接被踏在马蹄下。乔慕拎着燕枝行瞪着天策士兵快刀斩乱麻,把人当“麻”,横扫一片。白衣骑兵冲过流民营地,一收绳索翻身上马,头也不回仍然向前飞奔,直至消失。
留下满地挣扎蠕动的人。
乔慕听见有小孩子哭,有女人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天啊——!”有人被马蹄踩穿了肚子,在地上徒劳扑腾,远处粮食燃烧腾起黑烟,风一吹,大米燃烧的飞灰像是无尽冤屈召来的雪,默默飘洒,森然地在哭号声中盘旋。
乔慕看着眼前景象,迟缓地眨眼,麻木地站着,一动不动。
萧阳六神无主,没发觉自己在流泪:“乔慕?怎么办?”
乔慕没有回答。
他本也……不知道,即便拖过千秋节,要怎么办。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满耳朵都是哭声,灵魂被四面八方的哭声千刀万剐,剐得他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恨不得就此死过去。
然而此时,飘然而至清越悠长琴声,一把拽住乔慕的神智,乔慕惊慌一抬头,青白相间服色的人抱琴而来,轻盈落地。清雅斯文的人站在人间炼狱之中,白色衣角拂过地上烂泥血渍。乔慕愣愣地看着他,他对着乔慕抱琴而笑:“在下长歌门,杨休羽。家父杨清濯,前日奏请核准长安京畿抛荒田地为恩田并复耕,陛下一向重视耕耨,珍惜田地,体恤万民,怜悯老弱,由是准奏,并特准将恩田赏赐给关内道诸位。”
在地上躺着的人挣扎坐起,眨着过度饥饿而鼓突的眼睛,傻乎乎地问:“什么意思啊?”
杨休羽笑意温柔,低头看他:“皇帝陛下将恩田颁赐诸位,并将诸位编入京畿户籍。诸位,在长安京畿将要有家了。”
所有人都被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砸傻了。这难道不是个梦?过于惊喜,完全不真实,肯定是假的,肯定是假的,他们一群快要饿死的流民,怎么突然就要有京畿的田地了?
杨休羽轻轻拨弄琴弦,乐如药,镇静心神,收敛思绪,忘记痛苦,修复伤口。缓和清贵的琴音飘荡在凄惨人间之上,盘旋着告诉人间一个像梦的好消息。
“陛下旨意,我区区长歌门弟子,岂敢信口胡诌?只是核准需要点时间,本该早些来,还是迟了一步……”
不能怪流民们不信。乔慕都傻了。他张着嘴看杨休羽,看他用修长纤细的手指随心揉弄琴弦,柔柔的琴音安抚他的心,仿佛母亲拍哄婴儿,舒适得即将沉眠。忽然杨休羽重重一抓弦,裂石之音一炸,惊得半梦半醒的人彻底清醒。
杨休羽清澈的嗓音伴随着袅袅琴音不紧不慢:“陛下爱民如子,千秋节在即,九州同沐皇恩。”
流民伏地嚎泣叩首,山呼陛下万岁,多谢杨官爷,多谢长歌门。乔慕站不住,一下跌坐在地,拳头撑着额头,哭得发抖。他是真的不知道将来这些流民会怎样,他做噩梦听见山川湖海的冤魂对他冷笑:你那是帮助流民?你那是心善?你那是让流民死到别的地方去!反正只要不死在你眼前,你就心安理得了!
可是现在,京畿道接纳这些流民了。
日日煎熬他的问题,突然消散。
萧阳这会儿反而是缓过劲儿,半跪下扶乔慕,听那堆人对皇帝杨清濯长歌门杨休羽感激涕零,心里不是味儿。合着丐帮忙前忙后藏剑天策捐钱捐粮就什么都不是了呗,就剩遭这些人记恨了呗,刚还要生吃了乔慕似的,长歌门是白捡一好名声?天下全靠长歌门推行仁政而解倒悬?
算了,萧阳只当是自己小人,最终什么都没说。
杨休羽君子当风,款款谢绝流民的叩谢,朗声教诲:“全是大唐天子圣明。陛下洞察万里,怜惜民力民生,京畿才能接纳关内道父老乡亲,长歌门岂敢贪天之功?折煞了!”
好一阵民爱民睦,杨休羽风度翩翩安抚了流民情绪,让他们安心等待,随即转头看向乔慕。乔慕一抹脸,默默站起,略有尴尬。
杨休羽只看着乔慕笑:“丐帮乔舵主做个见证,长歌门杨休羽今日所言字字为真,今明两天太府寺将会有执事官来统计人数,各家各户先做着准备。不日发放田产。只有言在先,是真的抛荒之地,诸位到时千万不要怨我了。”
流民被编入京籍户籍还能发放田产,哪里还有许多要求,千恩万谢。
乔慕看着杨休羽的笑,突然心里一紧。
太府寺仓库税金外流这个事儿,是他捅上去的。杨府卿挨申饬也是因为这个事。杨府卿老父亲都没办葬礼,还是因为这个。
这事本身问心无愧,可是乔慕自己问心有愧,杨府卿甚至在他小时候救过他,他对杨休羽愧疚。杨休羽肯定不记得乔慕是谁,那一个月算是乔慕儿时最珍贵的记忆,离别之后乔慕继续流浪,那能吃饱的一个月时光支撑着他硬挺着等到乔仰。
杨休羽含笑看着乔慕,抱着琴,用手指轻轻拨弄琴弦,合着乔慕熟悉的轻快小调顽皮道:“马马嘟嘟骑呀。”
那是洞庭湖边上的儿歌,小时候乔慕教杨休羽唱过!
乔慕震惊:“休羽……”
杨休羽笑意更大:“你还记得我呀?”
乔慕眼睛还是肿的,又哭又笑表情崩溃,杨休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你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萧阳在一边看得呆愣,怎么个意思这是?青梅竹马相认?乔慕用袖子胡乱一擦脸,尴尬又开心地咳嗽一声。
微风撩起抱琴美人的衣袖,他轻轻唤乔慕:“细鱼仔。”
乔慕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
那神仙一样的公子没骗人。第二天流民分批领到恩田租契,几个执事官让他们按上手印,他们就真的在京畿有了存身之地。还能动的人顾不得其他,拿着地契去找,大多数很偏僻,一些在山里,然而……不是荒地。垅亩齐整,庄稼在长。
逃户们那天目送仙人道长飞走,好像就真的得到了保佑,禁军不来了,没人找坟了,不会再被驱赶捉拿了。他们没有开心几天,忽然另一群跟他们一样骨瘦如柴眼睛鼓突的人拿着地契说,这些田,是他们的。
逃户当然不认。可是硬闯来的人不是官府的人,不是军队的人,是跟他们一样的农夫,曾经是流民,蒙圣恩入籍京畿,真正有恩田租契。
他们全都攥紧手里的农具。
谁离开,谁活不过今年冬天。
长安欢庆千秋节,满城钟鼓宫乐,吕自牧在喧哗沸腾的喜悦中听到了哭声。他茫然地在牢房里打转,竭尽全力地辨别,哪儿来的哭声?更剧烈,更悲苦,对着苍天嘶号尖叫的哭声。吕自牧瞬间跌入刺骨深渊,他顷刻参透从第一次听到哭声起,其实根本从来没停。到头来,吕自牧什么都没做到,谁都没保护好。
皇帝陛下千秋诞节,九州共庆,君民同乐,烟花轰击夜空,璀璨星雨,流光如昼,照彻长安此刻人间胜景。吕自牧陷在光怪陆离明暗闪烁的光影中,一切诸念,皆归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