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三十八

姬凤岐一睁眼,满室明澄澄阳光。

没有魑魅魍魉,没有幽暗角落里徘徊不去的癫狂心绪,清清爽爽。

乔慕在灶上忙着:“我早上要提前出门,流民那里不能等下去了。你吃过早饭再进城。”

姬凤岐在床上翻个身,惬意地看着乔慕进进出出,然后向他伸出手。乔慕走过去俯下身,姬凤岐吊着他的脖子在他怀里蹭脸。

“猫一样。”乔慕说。

姬凤岐站在门口送乔慕出门。乔慕一愣:“今天这么隆重?”

姬凤岐笑笑,只是看着乔慕。乔慕简直要受宠若惊了,姬凤岐以前从来没用这种接近依恋的眼神看他。忽而他又觉得不对:“阿岐,你……打算干嘛?”

旖旎气氛瞬间消散,姬凤岐气笑了:“什么我打算干嘛?”

乔慕预感不大好:“你干嘛那么看着我?有什么话晚上回来咱再说,你千万等我,晚上我回来咱冤有头债有主。”

姬凤岐总算猜出来乔慕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奇怪:“行啊我不跑。这是我家我跑什么,哪天我翻脸了也是把你打出去。”

乔慕心情松弛下来:“好,我先走了。”

姬凤岐目送乔慕甩大轻功飞走。乔慕应该很高兴,藏剑帮了大忙。姬凤岐眼神依旧恋着乔慕飞走的方向,心里却在想,一早看乔慕下眼睑都是黑的,昨晚自己又犯魔怔。

初遇时当街制住疯马的风流少年,眼神都像火,睛光明亮。现在的乔慕满脸掩不住的疲惫,神情总有恍惚。二十四岁的丐帮长安总舵主,身边如果有个更得力的人,他该多从容,起码不用整宿整宿没法睡觉。可惜那个人,不可能是姬凤岐,一个只会走街串巷的铃医。

所有的“情”,都是奢侈,都会消耗殆尽。姬凤岐对着自己的手沉思,是否过于贪恋乔慕。到乔慕对他的情用光的那一天,他的境地会不会很难堪。他出谷不过三年就旁观那么多离合悲欢,一点教训也没有汲取,轻易地一头扎了进来。还对师姐发脾气,他比师姐好到哪里去。

能过一天是一天。到了那个时限,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萧阳震惊地看着乔慕:“一大早的你咋了,怎么这么高兴?”

乔慕整个人通亮,三魂七魄被喜悦烧成熊熊烈焰。萧阳皱着眉看他:“我只道你心系流民,没成想到如此地步?藏剑支援几车粮把你高兴成这样?”

乔慕咧着嘴看他:“我感觉,我终于把石头焐热了。我以为我得用一辈子才能等到那种眼神,今早阿岐站在门口送我出门,就用那种眼神看我。头一次,他看我,跟看别人,不一样。”

萧阳上下打量他:“前算时间小姬大夫不是还去打听长途车马费么?他不走了?”

乔慕一攥拳:“他不走。我不让他走。”

萧阳点头:“行……吧。”

上次见过叶镜池,给萧阳留下深刻印象。这人年纪轻轻,完全具备下一代话事人说一不二的气质和礼貌适宜的亲和力。叶镜池和叶逸昭见面的时候自然而然的是亲人之间叙话,仿佛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亲厚之情。叶镜池目的是叶逸昭背后的李慎,叶家很重视天策府,这一次叶家是为了帮天策,帮李慎,天策订购武器也不会缺了叶家好处,根本上是互惠互利。叶逸昭当然也知道,就是招架不住,气势被叶镜池压到地上,惨不忍睹,哪怕叶镜池压根不是存心的。

李慎下朝才来,一脚踏进门时,杀敌无数飘着血腥的气场镇压所有人,包括只是“旁观者”的丐帮乔慕和萧阳。

叶镜池微微一挑眉。

李慎点头微笑,一只手放在叶逸昭背上。

萧阳正胡思乱想回忆,藏剑十几辆四**马车隆隆地碾着路面,向他而来。萧阳惊了:“藏剑阔气!”

乔慕回答:“这里面有天策的。”

两队藏剑弟子护送马车到乔慕跟前,干脆利落一行礼,然后一挥手,大马车的车棚同时掀开,大大方方邀请乔慕和同行的天策军爷验收,然后再一行礼,全部大轻功飞走。

整个过程,多一句话都没有。

萧阳赞叹,叶镜池真是御下有方,乔慕在长安总舵要做到如此令行禁止,下辈子吧。不过这么比也不公平,丐帮也不是一个姓的,长安总舵毕竟不姓乔。

天策军爷也告辞,回去复命。乔慕指挥几个丐帮弟子拉着马车往流民营地行进。藏剑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这些马车能上官道。这些大马车能解燃眉之急,起码能帮流民挺过千秋节。千秋节过后……乔慕也无法可想了。

马车进流民营地之前,乔慕必须规划一下如何分粮。乔慕差不多摸清流民人数年龄。分成人儿童两种,每份的分量刚刚够一天。

萧阳不解:“干脆都发下去算了,不然每天发不麻烦么,还得找地方贮存这些粮,还得找人看守。”

乔慕摇头:“不行。这样发每个人都能吃上东西,全发下去流民里要死人的。”

萧阳是流浪过,但没有跟着成群结队流民的经验。他挠挠头,心想这下麻烦了,得抽调人手。

乔慕看他:“天策和丐帮轮值,今夜天策来人看守。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卸下粮,把今天的发下去。”

萧阳看乔慕忙忙碌碌殚精竭虑,蠕动嘴唇。他想问等这拨粮吃完呢?过完千秋节藏剑就回西湖,天策也是,李慎精着呢,让他剿流民门儿也没有,千秋节一过他就跑。然而这些流民咋办?

乔慕无法可想,谁有法可想?

总之,第一天的分发,还算顺利。勉强果腹的量,对流民来说已经是天赐的恩惠。迅速吃掉,流民营地又恢复平静。

大部分流民吃完东西都只是目光发直地坐着,或者走来走去。他们也知道自己是没有希望的,得过且过。想太多只会更恐惧,当自己是只动物,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害怕。

有一个人特别不一样,叫阿穆。他讲话有意思,大家爱围着他听他讲长安。他几年前进长安当过苦力,知道长安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他讲得天花乱坠,围着他听的人灵魂都跟着他一起飞进了天下锦绣之地。

可是他们饿得奄奄一息。就算走到长安城墙外,他们进不去。有几家流民执意去长安,再也没有音信。

阿穆说,总会有办法的,哪怕只是进去看一看呢。看一看也算没白来人间一趟。

另一个似乎跟阿穆认识的,叫章逸。平时不太说话,但阿穆讲得绘声绘色的时候,会帮腔。长安已然是个人间仙境,只要进长安,再无悲苦。

第一天勉强能吃饱,还挺开心。第二天还只有那几口,第三天……还是这么些。

阿穆低声道:“那几个丐帮就是不让咱们吃饱有劲往长安走。”

有人疑问:“丐帮为什么一定要把咱们圈在这里?为什么不让咱们进长安?”

因为你们接近长安就会死。章逸坐在旁边看阿穆带着诡秘的神情解释:“丐帮现在听官府的,官府不让陛下看见咱们。”

瘦如枯柴的人眼睛一亮:“皇帝不知道我们变成这样了吗?”

阿穆微笑:“不知道哦,圣人被奸臣佞幸蒙在鼓里,所以咱们得去长安呀。”

大家陡生虚妄的希望,原来这一切圣人都不知道,只要告诉圣人,他们就有救了,他们就能回家了!

章逸这一次,从头到尾没说话。

阿穆看他一眼,本来也没指望。章逸勉强算是个读书人,志大才疏,屡试不第才到使君门下讨口饭吃,跟他一起混进流民还愤愤不平,觉得屈才。阿穆翻个白眼,你哪里有才?讲个话都讲不明白,读书读进狗肚子。

不知道谁愣愣地冒一句:“那……谁是好官?”

阿穆笑意更大:“哪位官爷帮咱们,就是好官呀。”

太府卿的麻烦已经迫在眉睫。

户部度支司郎中王沅结党营私下了狱,被拖出大殿的时候盯着杨清濯看,看得杨清濯腿一软。户部理论上掌管天下钱粮租赋,实际上并无执事权,开元之后租赋钱粮出纳皆由太府寺兼领。杨清濯是太府卿,兼判度支使,才是一把抓了大唐的钱袋子。杨清濯荣宠至盛也每日战战兢兢。他出身不高,旧勋贵惹不起,更不敢负皇恩,就夹在中间。

关内道上缴的租税已经连着好几年不正常。无论如何计算蠲免损益都不对,连续数年都少缴三成以上。关内道挤了一堆开国的勋贵,什么“八柱国”,八个大姓魏晋时期就经营陇右。比如赵国公独孤家,盘根错节树枝蔓延,在关内道掘地三尺都挖不尽独孤家的根须。更要命的是,泾源军的军费。太原杨家跟独孤家一比,简直就是蚍蜉与大树。最近独孤家的女儿在跟杨大公子议亲,赵国公独孤及是有意交好太府寺卿杨清濯的,毕竟账房一把算盘骗得过天地。既然议亲,那两家走动理所当然近一些,杨夫人却越来越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几乎不能成事。独孤家淡淡表示,议亲事体重大,还是希望杨家能重视。

于是杨夫人去曲江池别院休养,消失不见。杨太府的一位如夫人顶上,代管中匮。这位薛姓如夫人相貌不如何出众,心算是一绝,口齿伶俐心思缜密,一切事情交割立刻顺利。

今天薛夫人带回来的消息:独孤家需要杨府卿把事情摆平,亲事可成。杨府卿所询之事,无可奉告。

杨清濯挨过皇帝申饬之后整日精神忽而紧张忽而烦躁。他右脚踝已经不痛了,可惜长达数十年的疼痛磋磨他的本性,无法更改。君心难测,难道皇帝是留时间让杨府卿自己收拾麻烦?同僚个个避他不及,不是往日凑他身边的时候了!他下了朝,又在书房里亢奋地走来走去,甚至控制不住地跛脚。

杨清濯被什么独孤家什么李家什么八柱国用绳索勒住了脖子,顶在了前面,等待挨皇帝的刀剑。杨清濯不中用了,八柱国再换别的,一样用。先不说关内道贵人们攒那么些钱粮,是不是有异心,如何摆平账目?那些堵在长安门口的流民——流寇!陛下问起,如何解释?丐帮不肯合作,苍云不日进京告状来了!泾源军如果再闹起来,怎么对账!怎么对账!

杨休羽看着杨清濯,心里一叹。父亲真的老了。年纪越大,竟然越沉不住气。

“父亲,时值千秋节,四海升平,观荣共乐,不若奏请陛下恢复京畿道荒废田产,使民共沐皇恩?”

战乱导致岂止京畿道到处荒田,全大唐的田地都出问题,要不然怎么租税处处难收。杨清濯更生气:“我早就上奏厘清田产,有司个个推脱,能有什么办法?”

杨休羽暗忖,毕竟是荒田没有油水可捞还白担骂名,捉住逃户要怎么办也没个章程,武皇时的酷吏骂名令人心有余悸,谁要再被扣个如此名声?

“父亲,逃户问题谁说必须是官府解决。”

那怎么解决!杨清濯皱眉,这帮刁民大多数都在山中,看见官兵就跑,官兵总不能只逮着他们满山追,只等着官兵一走他们再回去耕种。杨清濯想出个烧田的法子逼逃户们出来,禁军坚决不同意。这些逃户老老实实在山里种田不闹事罢了,要是烧田激起民愤罪名全是禁军的,却要禁军收拾残局,最关键的是抓住无田的逃户塞牢里还得禁军养着!陛下没明示的事儿,谁愿意吃力不讨好。

杨休羽笑了:“父亲,民之事,可用民之法。”

杨清濯还是不明白,逃户怎么用平民解决?

“父亲,京畿道战乱过后田产划分不清,但仍有战乱之前的鱼鳞册。厘出近年没有缴税的田产,重新归为圣人恩田,再下拨耕种。如此即是体恤民情不负皇天,亦是呵护耕田不负厚土。”

杨清濯突然愣了,盯着大儿子看:“那么……分拨给谁?”

杨休羽笑了:“京畿道外,那么多关内道的流民。皇帝陛下隆恩编入京畿户籍,分发田产,有何不可。虽然是圣人隆恩,倒也不必圣人亲自丈量,几个执事官,便可成的事情。只是这样一来,垅亩核算还是需要一点时间,账目总会清清楚楚。逃户耕种天子之田却不肯缴税为天子分忧,那便换成真正天子之民。民之事,用民之法。”

杨清濯终于反应过来。他端详大儿子半天,最终道:“很好。青出于蓝。我这就拟本上奏,也许赶得及在苍云告状之前厘清账目。”

杨休羽含笑看着杨清濯:“父亲,苍云军今年赶不及按时在千秋节前进京颂圣。”

杨清濯写字的笔一顿,杨休羽慢条斯理:“父亲,苍云军驻军东北苦寒遥远之地,抽调人手进京颂圣本就花费时日。戍边军队进京不比寻常,各处通关文书必须一丝不苟核验检查,长歌师弟们必将尽职尽责。”

姬凤岐背着药篓走到长安城外,才知道今年提前七天便不让客籍进城。启夏门外面重兵把守挥着长|枪赶人,门内也正在把长安城里干活的苦力劳工往外轰。姬凤岐背着药篓看了半天,转身回家。幸亏前段时间攒下一些。今天他原本打算跟师姐说请官媒的事情,他已经准备好钱,但现在进不去城,那等千秋节以后再说吧。姬凤岐走回家,想着先去小庙收拾一下,再回家收拾药草——对了。

好几天没看见小薛了。

姬凤岐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小薛,薛家铺子也关了。可能不做了吧。还是有点可惜的,他家药材特别实在。这世界,果然聚散终有时。

他小庙里打扫卫生,惊奇地发现已经有人打扫过,供桌上甚至摆着一瓶新鲜的清水插花。姬凤岐恭恭敬敬地礼佛,跪在蒲团上认真地看着那瓶花,恬静平和。他想过佛祖如果听闻人间的话,哭声大还是笑声大这个问题。可能,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吧。

千秋节前三天下午,关内道方向涌来一大批流民。在流民营地维持秩序的丐帮弟子都懵了,怎么这么大一批流民沿途驻军全都没通知?乔慕和萧阳大轻功飞过来,萧阳冷汗如瀑:“天啊粮不够了!”

然而今天流民营的粮已经发放。本来要没有全都没有,可是原先的已经发放,新来的风尘满面腹鸣如鼓只能看着那些人吃,有些原先的流民突然开始大声吧唧嘴。

乔慕即刻放飞黑隼,黑隼一声唳啸拔入空中振翅飞向长安城,萧阳去查看存粮处。

流民营地霎时喧哗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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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世间
连载中蝎子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