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霸盯着张朔一举一动,直到见他冲自己在笑,即便是生魂,那双眼中也饱含温度,才知眼前这不是幻象,是他张子初到底寻来了。他握剑的姿势并不多用力,没了第一回见他使用此剑时泛白的指节,那张脸太过淡然,未曾睥睨众生,却自神威凛凛。
张朔突破太清境了,他终于有了绝对的资格去胜任一位天师,涂山霸如是想着,还未来得及报之一笑以示祝贺,身子一软,就站不住了,瘫倒之际,便觉是一只有力的臂弯将他揽住了,他便心安理得地靠着那肩背,享受着天师教太清境功法的呵护。
张朔深深看着涂山霸一张脸,嘴角含笑,眉心泛愁。他方才空着手匆匆赶回时,所余唯有地上一只陈旧暗红的香草结,他还是低估了那狐狸的决绝,分明前一刻还是那般的不舍与缠绵,却能一个字都不留说走就走。
张朔将那槿花结温柔地放进了涂山霸掌心里,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怎可随手丢弃,嗯?”
涂山霸张张嘴,却未语泪先流。
张朔振臂一挥,七星龙渊发挥出了比肩灭道真人使此剑时的威力,且张朔正值年华,更胜一筹。鬼气半是被剑光裹挟半是为之吸引,纷纷涌来,涂山女娇得以解了压制。
涂山霸紧紧搂着张朔的腰,看着他以剑御鬼,看着那些往日里教他们头疼不已的鬼气在神剑的威力下哀嚎讨饶,他以为张朔会心软,可这道人并没有,突破太清境,非但是道行上的猛进,道心坚韧也更甚几分,一想到张朔这道心里有着自己的位置,涂山霸心头一甜,眼眶也跟着更热几分,即便此时死了,又有什么遗憾?
亡灵们终究没能再次打开阴宫之门,张朔还剑入鞘,并以上威符箓将余下的鬼气一扫而空。涂山女娇受了重创,神识虚弱,再也无力困住任何人了,张朔抱着涂山霸在女娇识海坍塌前全身而退,阴宫之门便在前方,想要打开也非难事,可他还是暂时停下了脚步,只因还有一样要紧的东西也要一并带走。
涂山女娇第一次肯在神识以外的地方化出真面目了,她方才受了重创,再也不是那个凶戾狠绝的女鬼了,一身白衣正是她身前穿着的装扮,上面还染着血渍,只是,那一身触目惊心和她面上挂着的浅笑相去甚远,想来,她终究肯释怀了。
张朔与涂山霸对望一眼,还未开口,便瞧见涂山女娇抬手自眉心处牵出一缕神识,正是涂山霸一身功法所系,那神识识主,径直来到了涂山霸身前,狐狸却犹豫起来。
“张朔,这乱神诀,你若不喜,我便不要了,我本就是胸无大志的妖,也不想做什么顶天立地的一方霸主。”
“这是你修行六十载才得来的,你又未以此戕害他人,何故不要?日后我竭力助你修行,定不教你走上邪道就是。”
涂山霸也非没有思量,先前张朔说要去张天师面前争取他老人家的首肯,若自己是个柔弱废妖,说不准张天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自己跟着张朔左右了,可自己身负邪功,便算多了一层障碍,他迟疑着仍不肯受。
张朔又道,“你若真丢弃一身修为,就不怕我日后翻了脸欺负你,你怎么还手呢?”
“......”涂山霸一怔,见张朔一脸的认真,心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天师教家大业大,人多嘴杂,自己可不想做个忍气吞声的苦情小媳妇,忙不迭地将那缕神识受了下来。
张朔见状,忍住笑意朝着涂山女娇一拜,再道一声“多谢”。
涂山女娇却叹这狐狸真傻,方才这道士救下自己便是为了夺回他一身修为的,似这等心胸宽广光明磊落之人,又怎舍得欺他柔弱呢。
她嗤笑一声,却想起了那个她仰慕着的男人,带着情真意切,带着风度翩翩,带着最贵重的聘礼,亲身前往涂山,对着九尾狐先祖的神灵求娶自己。记忆随着逐渐涣散的神魂愈加清晰,万众追随的荣光散去,她又成了那个望夫归来的妻子,真好。
涂山霸与张朔联手,终以无上功法重归阳世,幽冥、阴暗、仇怨、贪痴...都随着阴宫之门的再度合上被隔绝在了这个祥和安宁生生不息的世间之外。
会稽山阴重归宁静,甚至能听到小兽外出觅食的声响。张朔还好,涂山霸却心忧得不行,他怕张朔那肉身被哪只不长眼的野猫野狐啃上一口或抓伤哪处,匆忙赶去,便见那身躯之旁,蹲着一大一小两只狐狸,那小狐狸瞧见了涂山霸,窜身便扑进了他怀里,原来,它们正是六十年前那对狐狸母子。
小狐狸虽还未修成人形,却已在学着说人语了,虽学艺不精且一时激动,难免语无伦次,可涂山霸却听明白了,原来是它们母子经过此处,认出了张朔来,便留下来看护的,顿生感动。
那女狐仍感激这一妖一道的搭救之恩,开口说道,“我见张道长在此处,便猜恩主也在,果不其然。”这话说的,倒像是过去的这六十年他们从未分开过一样。
涂山霸傻傻一笑,才道,“今日之事多谢两位,待你们修行有成,记得来青丘寻我啊!”
狐狸母子自然满口答应,小狐狸如今也入了修行,感知到涂山霸强大的修为,神往不已,便要缠着涂山霸问东问西,却被母亲笑着拦了下来,这女狐自然知晓,天师弟子神魂分离,定是为着顶要紧的事,只拉着孩儿先行告辞,不耽误正事。
作别了狐狸母子,涂山霸与张朔携开山斧和避水剑赶回了茅山,但见鬼患已平,九霄宫门前,众生都在张天师的带领下等着他们回来...或者回不来。可即便是波澜不惊如张天师,再见徒儿时,也不禁大喜,喜他无恙归来,更喜他终证大道。
眼尖的修士已然看出了再次归来的天师弟子道行更精一步,随便猜猜也能猜到其中缘由。张朔便在众生或崇拜或叹服的目光里走到了张天师面前,他如今修行圆满,要叩谢的第一人,自然是授业恩师。
张天师受了徒儿郑重三拜,万年不变的一张脸上也有了几分颜色,可看着跟在张朔身旁亦步亦趋的狐妖时,几分笑意还是有所收敛。涂山霸实在是被张朔生拉硬拽着走到了这一步的,他瞧见张朔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张天师的面前,迟迟不肯起身,却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跪,这双膝一弯意味着什么,他心知肚明。
可最终,他不忍辜负张朔爱重,更不忍教他一人肩负起所有,是莫大的欢欣还是空前的羞辱,他愿意。
张天师将天师指环正式交给张朔那日,龙虎山上不平静了一整天,天师要婚娶了,还是个妖,男妖!张朔许是怕好不容易点头答应的师父再行反悔,与涂山霸稍作商量,婚事一切从简,只当是天师教牌位上将来会多个名字。
涂山霸心里有些嘀咕,他上次就没好生拜过堂,本以为张朔会给他好好补一场,到头来,也只是三清殿里拜一拜拉倒。可被张朔牵着手踏进三清殿的殿门时,他还是生了惧意。没有喜袍加身,没有红烛燃照,可这里是道家最神圣的地方,他们齐齐跪下叩首,敬告三清圣尊。
他,涂山霸,一只狐妖,要成为天师教第二十一代天师的道侣了,告四海,慰苍生,身入玄门,仍留妖籍,两心相印,天地共鉴。
这大致是涂山霸有生以来过的最为混沌的一天,是以直到夜深之时,他才想起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这里是兜率宫,历代天师的寝殿,也是他与张朔该同床共枕之处。
可他又怎么敢?
这一夜的天师教并不平静,实在不是众弟子好事,而是天师婚配这等事哪怕再过一万年都当是惊世之举。
这一夜的新任天师也不平静,只因他听完了师尊以及众长老的谆谆告诫再行回殿时,竟然发现,兜率宫里空无一妖,他的新婚道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