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气渐渐清晰,一道人形慢慢出现在了涂山霸的眼前,他与涂山女娇同为狐族,且都是乱神诀的修行者,隐隐有几分心意相通。见女娇现身,涂山霸开门见山道,“你答应我留张朔一命,我的这点道行你全拿去。”
涂山女娇冷笑一声,“七日之后,那道士自己就死了,何须我动手,届时我再来取你道行,你如今已困在了我的神识里,是逃不出的。”
涂山霸化掌为爪,掐在了自己脖颈上,“我是逃不出去,可我想死,你也拦不住我。”
鬼气一振,想来是看出了涂山霸所言非假,他已是决心死过一回的,不在乎再多一回。
涂山女娇沉吟须臾,道,“你当真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当初修行乱神诀,也是为了报仇,如今大仇已报,要这无上妖法作甚?”涂山霸这话也不全是假的,若这无上妖法能换张朔一命,也不枉自己刻苦修行六十载。他对自己的猜测并无完全把握,最坏不过自己白白牺牲,可只要张朔还活着,那就好。
涂山女娇不甘心自己先前铩羽而归,她若还能回归妖法鼎盛之时,再有万鬼助力,重开阴宫之门不在话下,她在这冥界待够了,她尝过强大和复仇的快感,她还未曾言败。
涂山霸见那鬼气中伸出一只手,意为过来,他边往前走去边道,“你好歹也是我狐族先祖,不可欺我这个后辈,要说话算话啊!”涂山霸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张朔的名字,手一松,那香草结掉了下来,他顺势按住了自己的神阙之处,将自己的灵力尽数交出。
鬼兵鬼将们早已感知到了涂山女娇力量的暴涨,趋之若鹜地向其奔涌而去,咆哮着哭嚎着,黑压压一片,他们要复仇,向大禹复仇,向一切蔑视他们的生灵复仇,可任凭他们如何渴望,阴宫之门仍旧紧闭不开。
此时的涂山霸正在涂山女娇的识海一隅歇脚,他将将被挖空了灵力,废妖一个,各种刺耳穿肠的鬼叫声让已然很虚弱的他更生疲惫,若非牵挂后事如何,真该倒头不起,睡死过去。他埋头膝上,却很快再一次堕入幻境之中。
眼前是一道修长身姿,白衣若雪,乌鬓如云,那女子侧身而坐,垂眸沉思,目之所及,正是自己平坦的腹部,这女子无需多说,自然便是涂山女娇。
涂山霸望着眼前这一幕,甚是不解,不难看出,此时的女娇已身负乱神诀的无上妖法,想必离着与大禹夫妻反目不远了,可她这副神态,倒像是个望夫归来的深闺怨妇。
传言大禹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想来都是真的。
涂山女娇缓缓抬首,再侧目过来,那是一张分外美丽的脸庞,妖而不冶,媚而不俗,九尾狐的天资名不虚传,她终于肯以真面目示人了。
涂山女娇一双狐狸眼望向了涂山霸,开口道,“小狐狸,你可知晓,我们九尾狐族的力量从来都是天赐的,无须修行,也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厉害。”
涂山霸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想听涂山女娇说下去。
涂山女娇继续开口,“我身为大禹之妻,上敬皇天后土,下恤苍生万物,便算尽到了本分,我不需要做个修为高深的大妖,我也不想做,可是...我那夫君日夜操劳,苍生福祸一肩挑,我便想着能为他分担一点就好了。”
涂山霸心道,自己已然赌赢了一半,涂山女娇想起了更遥远的往事,只是,大禹要不要恨,还悬而未决,他道,“你想让自己,让九尾狐族更加强大,好去助大禹平反镇乱...”
涂山女娇竟是一笑,“是我自作多情了,他又何须我帮...”她似又一叹,接着道,“我开始修行,日渐精进,竟有废寝忘食之感,可妖法便是妖法,若无邪异之处,又怎对得起一个妖字,待我修为有所成之时,我已迷了心智,堕入对强大力量无尽的追求中了,这修行之道将我们九尾狐天性中的残暴好斗激发了出来,我再也不是以往那个温顺的女妖了...”
涂山霸专心听着,也不禁想起了自己修行此道过程中遇到的波折与困惑,好在彼时的自己对张朔也只是一番浅相思,否则,现今的涂山霸又该是何等的万劫不复呢。他忽而想到了一件事,面上浮起个笑来,问道,“前辈,你还记得神兽白泽么?”
涂山女娇淡淡吐出了四个字,“一面之缘。”
“那你可知,他因在你大婚之日说错一句话冒犯了你,便遭大禹驱逐的下场,晚景凄凉无比,可见,在大禹心中,你是何等的紧要。”
涂山女娇也想起了那往事,不禁凄声笑道,“那他可真冤枉,他说的没错,大禹娶我为妻,便该无嗣,我本就是不祥之物。”
涂山霸忙道,“才不是,大禹何许人也,他若要再娶,世间多少妙龄女子任他挑选,可他却没有,还不是对你情意难了?”
“情意...难了?”涂山女娇莞尔一笑,又道,“可为何我死之后,她连我尸身都不愿再多碰一下?如非如此,他又怎会不知...彼时我的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母死,子又怎会存活...”
涂山霸陡然怔住,为何...总是这样?
“你为何不对你的夫君说明...你已有了身孕这件事,他若知晓...”
涂山女娇笑中带泪,“他若知晓,就会饶过我吗?他是大禹,不是哪个寻常男人,我与他做夫妻的那些时光,虽聚少离多,可我终归是了解他几分的,我若以腹中孩儿求情,他非但不会心软,还会瞧我不起,我已然与他反目,难道还有丢掉最后的尊严吗?我们九尾狐族从不需要那样的怜悯。”
涂山霸不再多言,想必骄傲也是涂山氏血脉里流传下来的秉性罢,否则,自己不是早该食下誓言,对张朔表明心迹的吗?一念起,心中再次默念那个名字,不知再一次被自己骗的他,可否会恼恨自己呢?
“小狐狸,我这样惨的身世,你说,我不该恨不该报复吗?”涂山女娇如是一问。
涂山霸心道,她之善恶只在一念之间,大意不得,便道,“前辈,你想听听我姑姑的故事么?”
“一只女狐么,说来听听。”
涂山霸不禁笑了笑,原来说起姑姑的故事,竟不觉悲惨,他开口道,“姑姑年少时顽皮,为张朔的师父张天师所擒,囚在天师教中不得自由,后阴差阳错间有了张天师的骨肉,最终的结局便是她惨死于张天师剑下,而张天师在数百年后才得知了真相,姑姑却已是土中枯骨了。”
涂山女娇似是赞许,颔首道,“你姑姑这一身傲气,无愧是我涂山氏后裔。”
“才不是,姑姑不是因为傲,而是因为爱,她不想让她爱的人为难,更不想让其因错受罚,天师教好大的规矩,怎会容忍门下弟子犯下这等弥天大错。”
涂山女娇沉吟起来,半响才道,“这女狐可真傻...为一个男人,可值得?”
涂山霸却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曾见张天师于她墓碑前心碎神伤不能自己,世间万物皆有一死,能长眠于一人心里,岂非死得其所。”
“你方才骗那小道,也是为此,你心悦他,你愿意死在他心里?”
“不错,我愿意!”
涂山霸高声答道,笃定而又决绝,那幻境便也应声而散了。
回过神来的涂山霸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念起方才一番肺腑之言,竟是一笑,他擦了擦眼角的湿润,长叹一声,静等着最终的结局。眼下无非两种结果,涂山女娇仍旧心怀愤恨,执意打开阴宫之门,抑或是她最终选择了放下,驱逐痴念,从这世间魂飞魄散去了,可无论是哪一种,涂山霸清楚地知道,自己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窸窸窣窣密密麻麻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本自平静的识海,像是涌起了潮汐。涂山霸提着一颗心听得仔细,是无尽的鬼魂们在嘶喊,谁也不知这片识海里困住了多少亡灵,可眼下那些暗流涌动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被恶毒和不甘支配着,试图搅出个天翻地覆再破困而出。
是阴宫之门要再次开启了吗?涂山霸咬着牙根,但愿涂山女娇说到做到,能放张朔一条生路,可转念一想,张朔即便得了生路又如何,他终究还是抛不开这受苦受难的苍生。
鬼气再一次将混沌替代,涂山霸什么都看不见了,霸道刚劲的邪风呼呼刮过,将他此时的**凡胎割得生疼,他却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要死也得死得好看一点。就在他以为一切要到尽头时,却隐隐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她道,“苍生无罪,且都放下。”
涂山霸欣喜若狂,他赌赢了!
亡灵们似是一怔,也只短暂的一瞬后,万鬼齐哀,怨气暴涨数倍,先前只是对苍生的愤恨,眼下更有了对涂山女娇临阵退缩的讨伐。
涂山霸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个结局,他慌了神。数不尽的亡灵挣脱了涂山女娇的压制逃出生天,两种鬼气泾渭分明,涂山女娇放下爱恨,力量削弱的明显,而那些新鬼旧鬼却不管不顾,嚣张跋扈的厉害。
眼看着涂山女娇被冲撞得四分五散,被撕碎被吞噬,连带着涂山霸全身都布满了钻心的痛,他与涂山女娇已然神魂相依,绝无可能幸免。
一声剑吟,万鬼一震。
涂山霸双眸一亮,却被那道金色剑光耀得睁不开眼。
那身淬着金光的道袍,将周遭黑压压的鬼气直逼得倒退百丈之余。涂山霸从没见过这样霸道的张朔,昔年他尚且是一只孱弱小狐时,曾有幸见证了张朔突破上清境,而眼下,即便已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大妖了,他还是觉得,此时的张朔,太厉害了!
张朔一剑逼退疯狂扑向涂山霸的万鬼,轻轻巧巧御风而来,落在了狐狸的身旁,他道,“涂山,我该谢你,我两次突破,皆是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