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稍稍换了个坐姿,开始娓娓道来,他的声音一点都不像传言中厉害到让正道魁首们都忌惮的大妖,仿佛是一只寻常山间生灵,与世无争般。
“九尾狐族是天地孕育而出的灵兽,历代繁衍生息极是艰难,是以,即便是两千年前,这世间的九尾狐都很是稀少,而我们每一只九尾狐自幼时起,就要开始修习乱神诀,我五百岁那年,乱神诀已初成,下了山去世间游历,难逢敌手,可好景不长,也就过了一百年的光景,我感知心神受扰越发难抑,那是我们九尾狐的宿命,挣脱不得,可我不信命,彼时天师教是人族修行界第一,张天师更是道法能通天地,我便起了这条心。彼时他...张澈也才做上天师不久,我在龙虎山下等他外出行游归来,堵住他要与他做朋友,他欣然答应,我猝不及防。”
涂山霸想象着一位被狐妖堵住了去路的天师,既觉可笑又觉可悲,灭道真人说,他师兄早就盯上九尾狐族了,所以,到底是谁堵住了谁的路,还真难说。
九尾狐继续说道,“自那以后,我便偶尔偷偷去天师教寻他,抑或是一早打听好他的行踪,假装与他偶遇,我皮囊生得好看,张澈也不是那些把非礼勿视挂在嘴边的臭道士,我见他喜欢看我,便也渐渐大着胆子起来,他问我费心讨好他可是有所求,我答除了他别无所求,可笑一语成谶,自那以后,这世间除了他,我真的再也没有想要的了。”
涂山霸为这九尾狐的痴情所感,竟对那狠心欺骗的第十一代天师起了怨念,“前辈,您一定很恨他罢?”
“恨...若不是我已完全信任于他,他哪能轻易将我变成今日这等废妖,没了妖丹,断了手脚,锁了琵琶骨,让我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里两千年,那日我求过他,求他放过我族众,可他留给我的只有一道握剑的背影,或许,正是这恨意支撑着我苟延残喘了这么久,否则,我早该咬舌自尽了,对吗?”
张朔将那句身不由己咽了下去,这等死生不复的仇怨,岂是这一句就能轻轻松松掩盖过去的。这世间万物本就是平等的,无谓尊卑,只分善恶,可九尾狐尚且未做恶事,却受灭族之灾,张朔想起了师父又因何事卸任天师一职,不消说,第十一代天师心头岂会无愧,这也是杀光了世间九尾狐,却还留下眼前这只半条命的缘由罢。
九尾狐已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又道,“我见他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为我解惑,助我修行,错以为他是真心待我,便想...报答他,那时我暂居巫山神女峰下的溪涧之畔,我对他说,想好了便来寻我...我足足等了三十个春华秋实,林间小屋旁的杉木从根苗都长得参天了,他才姗姗来迟,而我竟喜极而泣,我以为他终究是嫌弃我的。”
涂山霸瞧着九尾狐面上仍有羞色,心道这狐狸以为张天师是最终难逃他的美人计,实则中了计的反而是他,可于当时而言,那也是真真切切的欢喜和快活啊,对这只敢光明正大勾引一代天师的九尾狐,他竟生出几分敬佩和艳羡来。
九尾狐还在继续,“那一夜后,我成了这世间最幸运最幸福的妖,他忙完了教中事务,就来寻我。晨曦微渐中,携手登上千丈石阶去看朝霞,日暮西沉里,于春波碧草里相对绾发沐浴,我游戏世间多年,或人或妖,或男或女,那是我第一回起了与一人白首的念头,嘿嘿...我怎么那么傻呀,张澈他不是哪个寻常男人,他是天师啊!”
涂山霸和张朔听着这最后一句里的薄怨和不甘,各有各的不是滋味,想出声安慰几句这九尾狐,却是你看看我,你瞅瞅你,谁也没有先开口,和先辈们这些你死我活的是非恩怨比起来,他们之间的这点放不下求不得实在渺小。
“小狐狸,你行走世间,可别上了人的当,咱们狐狸都痴傻得很。”九尾狐陡然提高了话音,他明着是在叮嘱涂山霸,一双狐狸眼却直勾勾地望着张朔,他不是没看见,这一妖一道你来我往地偷偷看了对方多少眼,狐狸目含羞怯,道人欲说还休。
涂山霸怕张朔为难,忙道,“我是成了亲有妻室的,怎么还会上人的当。”
九尾狐一惊,“当真?”
涂山霸却心虚了,还是张朔开了口,“涂山霸与北山氏的幼女早已结为夫妇,涂山氏和北山氏本就是一脉相承,如今更是同气连枝。”
九尾狐闻言,也有几分欣慰,九尾狐族不在了,涂山氏的血脉终究还有得流传,这两千年来,他每每想到是自己一手断送了族群却还能苟活于世,一颗心就像活活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一般,就连最后一丝血气都被熬干了,自己被囚此处长久,第一眼见到的又是涂山氏的狐狸,这也是天意罢,他嘴角泛起一个苦笑,道,“小狐狸,你一定要将涂山氏的血脉延续下去,能再见你,是上苍对我的仁慈和宽恕。”
涂山霸却未应答,延续血脉是他份内之事,可也只有他知道,这事究竟有多难办。他抬首望望,却窥见一丝皎洁月光漏了进来,闷沉沉的心间豁然一亮,不禁一笑,九尾狐循着他笑声望去,也笑笑道,“又到子夜了,这两千年来,鸟是怎样叫的,花是什么味道,那都是记忆了,唯有这丝月光能溜进来供我观赏...”他微微低首,顺手拾起了地上一枚刚落下不久的酸枣来,“还有这颗酸枣树,生生陪伴了我近两千年的光阴,它是上苍对我的再一次仁慈,我时常在想,张澈将我隔绝在这三界六道之外的地方,何不如一剑杀了我呢,明明杀了我,他还是那个白璧无瑕的张天师。”他说完叹息一声,将那酸枣喂进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涂山霸和张朔也各自捡起了手边的酸枣,幸好这枣子熟了便就自行掉落了,否则这被缚住的九尾狐要被活生生饿死。
涂山霸尝试着咬了一口,果然还是酸到掉牙,却见九尾吃得滋滋有味,不禁心生怜悯,狐妖哪个不爱食肉,这九尾狐困在此处,这酸枣也成了世间美味了,便道,“前辈,你若饿了,我去与你猎些野味来?”
九尾狐边吃边道,“我早就不吃肉了,张澈食素的,这酸枣挺好,我喜欢。”
涂山霸脸颊微热,又问,“为何啊,就算喜欢吃果子,甜的不也有很多的,像柿子啊甜瓜啊,既能解渴又能充饥。”
九尾狐吐出嘴里的枣核,砸吧砸吧嘴,笑嘻嘻地道,“有一回,我哄张澈,我与他有了肌肤之亲,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害喜了想吃酸,自那以后,他回回来寻我,都绕道去给我摘这酸枣来,嘿嘿...”
涂山霸将将要红的脸又绿了,这九尾固然不是什么正经狐妖,这第十一代天师听着也不像什么正经天师啊,可是...好甜啊!他低着头在神往,又听九尾说了起来,心道这狐狸两千年前想必是个聒噪的主,第十一代天师能忍受多年,也是为难他老人家了。
“说来也巧,许是天意,我被囚禁此处后不久,这处就长出了这颗枣树,初时有好几棵幼苗的,也就成了这一棵,不怕你们笑话,这两千年,我所有的话都对着这树说了,它要是成精的话,估计耳朵都起茧子了,哈哈...”
听他笑得无邪,涂山霸也有几分欣慰,他望着头顶上方的枝繁叶茂,随口一说,“前辈,这树没准正是第十一代天师为您一早种下的,这独峰上又没有这枣树,哪里来的种子落于此处生根发芽...呢。”他还未说完,心头便是一跃,是啊,哪里来的种子?
“...当真?”九尾话音颤颤,面上好不容易得来的云淡风轻又一扫而光,“这峰顶上没有这酸枣树...”
涂山霸望着张朔,等他回应,他是过目不望的,却见张朔眉心泛起疑惑,笃定地点了点头,“当真没有。”
九尾心生激动,匆忙起身时差点摔倒,涂山霸赶去一把扶住了他,他捏着涂山霸手腕踉跄着跑到了张朔面前问道,“这链子是上古陨铁所铸,专门缚妖的,你这小道带昆吾了吗,昆吾定能斩得断...”
张朔拔出七星龙渊,道,“此剑,姑且一试。”
“那快试试,我要离开这里,没准...没准...我要出去,我得出去...”他语无伦次,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因着多了几分活气更显魅惑,仿佛两千年被封印的情与热都融化开了。
张朔望了涂山霸一眼,见他点点头,便运足了功力挥剑砍向了锁着九尾狐琵琶骨的缚妖链,七星龙渊虽不比昆吾,可张朔如今修为足够,且这缚妖链的厉害被这两千年的时光也大大减弱了,终究是断在了剑锋之下。
涂山霸小心翼翼地将断链从九尾狐的骨缝里取了出来,却道那第十一代天师当真是个狠人,杀妖不过头点地,可将这冷冰冰的铁链子贯进这已然被废了妖丹的妖身里,那得多疼啊,他们狐族可不是那些皮糙肉厚的蛮兽,那骨架子捏一把都得掂量着轻重。
九尾狐复得自由,却并无快意,这缚妖链在他骨肉里待了两千年,陡然离身,他却觉得他和张澈之间最后的牵绊都断掉了,他苦声笑笑,托着修长身姿继续往外走去,行至那结界前,他驻足观望,因着被缚,他从未如此近地好生看过这结界。
两千年前,他曾与张澈结伴行游,路遇不少恶妖作祟为祸一方生灵,他是见过张澈与那些不知好歹的精怪们斗法的,端的是行云流水,隽永潇洒,这世间除了他,也没有谁能结出这样好看的结界了,他观赏片刻,方才开口问,“你这小道修为快突破太清境了吧?”
张朔答道,“尚未突破,还破不了这结界,我们是借助**惑魄进来的。”
九尾狐点了点头,伸出二指,在还未进鞘的七星龙渊剑刃上轻轻一划,便在其上留下了一道血痕来,他道,“你再试试!”
张朔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如今已知这结界便是第十一代天师的手笔,更奇心大作,若能破了这结界,也算不愧对师门教诲,他作法挥剑破界,那张软缎便在他们面前缓缓拉开及至消失不见了。
涂山霸收起掌心里的**和惑魄,与张朔对望一眼,这才明白过来,第十一代天师是以九尾狐的血为媒结下此界,是以即便是天师教的顶尖术法也破不了的,只是这么做,到底是为囚禁,还是为了保护呢?
九尾狐缓缓走出了那结界去,回身再望那巨木和那枝头上的硕果,不禁莞尔一笑,若这枣树真是张澈特意种下的,那他还算有心了,若他养了一大堆的肥兔子于此,自己现在准是一只胖的路都走不动的赘肉狐狸了。
涂山霸见他目色不舍又期待,便问道,“前辈,若您一时想不到去处,可去青丘落脚,自九尾狐绝迹世间,狐族们便将那处当做了家园,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九尾狐却摇了摇头,“我罪业深重,无颜再与狐族团聚,你们不是要去寻开山斧和避水剑,此二物在涂山不假,那处却是我涂山氏的圣地,好在,来的是你这流着九尾血脉的狐狸,还带着个顶尖的人族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