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看见了涂山霸和张朔,也是一滞,“咦?我方才在跟你们讲话吗?臭道士,我在跟你讲话吗?小狐狸,我在跟你讲话吗?”
涂山霸和张朔一愣,这狐妖...脑子坏掉了的?
“快,快过来打我一巴掌,快啊!”九尾狐冲着张朔招招手,就差急得原地团团转了,“我确认一下,我是不是还活着的,你们是人是妖还是鬼啊?算了,我自己来吧...”
“啪啪”两声脆响,那狐妖当真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几乎要将自己扇得站不稳了,待回过神来,好似是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又忙捋了捋面上的乱发,将它们都别在了耳后,才开始仔仔细细来回打量着眼前的一妖一道来,“天师...教的道士?涂山...氏的狐狸?”他嘴里念念有词,咬着后槽牙反反复复就这两句,手也不停地上下比划着,脚也不停的左右踱着,身后的铁链子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最后一个仰倒,直挺挺就摔到了石板上。
涂山霸和张朔纷纷一个健步冲将上去,扶起了那狐妖,他没真的晕过去,一双眼睛还兀自睁着,却空无一物,涂山霸瞧着他面上有污垢有细纹,可即便如此,都掩盖不住,那曾经是一张多么倾倒众生的容颜。
“前辈,你是九尾狐?”涂山霸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狐妖望着涂山霸,半响,才道,“两千年?”
涂山霸点了点头,“九尾狐族已从世间消失两千年了。”
“你是...”
“我是青丘涂山氏,是流着部分九尾血脉的狐狸,名唤涂山霸。”
九尾狐一双狐狸眼回来了几分神采,他又看了看涂山霸,点了点头,颇有欣慰的意味,这才转过头来看张朔,他却并未看张朔的脸,而是紧紧盯在那一身杏黄道袍上,垂下眼睑颤着睫毛细声问了一句,“你们天师教...如何了?”
张朔如实回道,“传至今时,已是第二十代天师掌教,小道便是二十代天师的弟子,张朔。”
“第二十代...”九尾狐愣了一下,扭过了头,再道一遍,“第二十代...”忽而,他发了狠,咬牙切齿地推了张朔一把,“天师教里没一个好东西,张天师没一个好东西,是骗子,混蛋,恶鬼都不如的浑球...”
张朔见他出手不轻,可那拳头打在自己身上,绵软无力,道一声“得罪”,便捉起他手腕来看,原来,这狐妖的手筋是断的。涂山霸又拾起九尾狐的两只脚踝,一模一样的伤痕,是被利刃划断的。
九尾狐颇有些艰难地从一道一妖手里分别缩回了手和脚,冷声道,“别看了,拜天师教第十一代天师所赐,我自找的,不必同情。”
看来这狐妖便是两千年前那场大战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九尾狐无疑了,他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囚禁在此处,看这背上还被铁链子锁了琵琶骨,竟还能活两千年,也是命大,可那么多的九尾狐,第十一代张天师缘何偏偏留下了这一只呢?
涂山霸心尖使劲跳了一下,忙从怀里摸出了那小录本,这是张天师赠给他的,以备他修行受阻时用,他将那录本呈到了九尾狐眼前,道,“前辈,这东西...你认得吗?”
九尾狐看了一眼那封面上三个小字“与狐说”,一双手便扑上来从涂山霸手里夺了过去,快速翻阅起来,一双狐狸眼射出精光万丈,简直要将那残旧的黄纸点着了。
“哪里来的?这东西哪里来的?”九尾狐慌乱着一双手,迫切地追问着。
“是晚辈在天师教兜率宫的冥室里无意间寻到的,灭道真人...哦,是无垠真人说,这是第十一代天师的手迹无疑,这里面的那只狐狸...是你吗?”涂山霸犹豫着问了最后一句,说不上是惧怕还是期待,他从来都不敢想,和那位张天师有染的九尾狐...竟是只男狐,他情不自禁偷偷看了一眼张朔,一颗心做贼般的在跳。
“是我,我就是那只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傻狐狸...”九尾狐合上了录本,却丝毫没有要交还的意思,罢了又道,“张瀚那厮还活着呢?灭道?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张朔回道,“师叔祖他老人家已不以天师教道徒自居了,自封了道号,不过,第十一代天师的下落,他老人家也不知。”
九尾狐当即变了脸,“谁想知道那张澈那臭道士的下落了,我问你了吗?”
原来,第十一代天师,名叫张澈!
涂山霸心道,这九尾狐难道不知道,他正疾言厉色对着的正是天师教的下一任天师,他还没在张天师的手底下吃够苦头?
张朔也不与他计较,或许是听过了他的往事,对他有几分同情,抑或是觉得当年这狐妖着实被骗得惨了,他若要冲着自己发脾气便发吧,两千年屈居此处,也够可怜的了。
九尾狐瞧着这年轻道人被自己呵斥过,竟未还嘴,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骂词倒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反而好奇问道,“你师父真是张天师?不像啊,哪有这么低眉顺眼的天师弟子?况且,你怎么还和这狐狸一起来的?对了,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张朔回道,“涂山女娇率鬼族荼毒世间,师叔祖说,开山斧和避水剑或许能制住女娇,师尊便命我来此寻找,涂山霸如今是狐族之首,又具九尾狐部分血脉,便与我一道来了?”
“涂山女娇?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现如今出来作什么妖?若不是她,我们九尾狐早就位列神族了,做个五仙之首有什么意思,说是五仙,还不是那些人族修士眼中的妖。”
九尾狐边念念有词,边起身往那洼水旁走去,那铁链子并不长,将将够他走到那处去,他先是捧起水喝了一口,又开始洗脸,束发,正衣衫,狐族最是喜净,毕竟生得一副好皮囊,若尽藏于蓬头垢面下于心何忍,这两千年来,他早就不将这副废了的身子当成一回事了,可眼下来了客人,更有天师教的弟子在,不能那么随意的。张瀚那厮一张嘴什么不敢说,没准自己和他师兄之间那点破事儿已是人尽皆知,若自己邋里邋遢的,这小道定要以为是自己高攀了他师祖呢。
涂山霸和张朔却不知九尾狐心中所想,只静静等着他打理完后又托着链子走了回来。张朔本以为涂山霸已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狐狸了,却也不得不承认,与这九尾狐相比,一样的天仙之姿,却终究少了几分魅惑,他又哪里知晓,涂山霸是个连女娃手都没摸过的呆子,九尾狐却是个风月道场的高手呢。
九尾狐被两双眼睛紧紧盯着,竟也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心道两千年没见过活人活妖了,怎得脸皮变得这样薄了,他在离着一妖一道半丈之远的石台上盘腿坐下,又将衣衫都铺得展妥,颇有一代大妖的风范,可惜是个废妖了,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了口,“开山斧?避水剑?张瀚那厮说它们在涂山?”
张朔道,“师叔祖说,这是第十一代天师的猜测,只是彼时...九尾狐族已灭,天师教便未再找寻此二物了。”
“第十一代天师...是你们天师教的大英雄罢,你这小道也很崇拜他吗?”九尾狐斜着一双狐狸眼,嘴角笑意盈盈,面上似泛起一汪春水,本就是一张极年轻的脸,说是面若桃花也不为过。
张朔却犹豫着道,“第十一代天师...染指妖族,天师殿里并无他牌位画像,天师教也无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留下,就连我师尊,都对他知之甚少。”
“......”九尾狐嘴角的笑和旧日的回忆一起凝固住了,染指妖族?他在他天师教道众面前,在世间苍生面前,是这么说的?不是自己引诱他在先,他只是将计就计并除去了九尾狐族这个大祸患,他是天师,他怎么说,苍生不就会怎么信的吗?他为何...
涂山霸和张朔默默对望一眼,他们看见九尾狐在啜泣,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妖族比起人族来更直接,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点并不适用于男妖,尤其是狐族这等心智更完整,情绪更饱满的妖。
九尾狐擦了擦面颊上的泪痕,又道,“你们天师教都唾弃他?连他的名号都不让提起?”他问得小心翼翼,像极了第一次去接近那个人的时候。
“......”张朔不知如何回答,或许这九尾狐方才骂得那些骗子混蛋恶鬼都不如都是假的,只有眼泪才是真的。
九尾狐又自顾说道,“也是,天师教是何等的看重颜面,怎么会容忍有一人抹黑了天师们的圣洁和威严,不过...我还记得他,就够了。”
“那前辈,第十一代天师是个什么样的天师呢?”涂山霸既好奇又神往,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九尾狐沉吟半响,忽而嗤笑一声,柔声细语道,“他呀,玉为魂冰做魄,修竹砌骨秋水点眸,那一身皮肉三两真金换不来一钱,想来...是便宜我这妖了。”
涂山霸听得入神,反反复复将那玉啊冰啊修竹啊秋水啊咀嚼着,一双眼却忍不住偷偷打量起张朔来,要不说自己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若被后世问起,张朔是个什么样的天师,自己憋个半天也就能憋出四个字来——他真好看!可是,他不愿这样去怀念张朔,因为...太苦了,他想得忘我,一双狐狸眼痴痴傻傻的,却正被张朔捉个正着。
涂山霸一个激灵,忙敛起神思,又问道,“前辈,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九尾狐坏笑一声,“想听?”他将怀里的小录本又掏了出来,手指轻轻滑过封面上那三个小字,才道,“终究是我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涂山霸一噎,似乎每一只有故事的狐狸都是在这一句开场白中开始惹是生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