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起的鸟儿还未开始捉虫吃,尸乡被一场大火焚了个干干净净的事便不胫而走了,至于这场火是谁放的,那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个扬言要为双亲和狐族报仇的涂山霸了。
那场火烧了足足两个时辰,最后还是天师爱徒耗费不少修为连画数张召神符召来了一场及时雨,才灭了那漫山遍野的火。
张朔出了尸乡,便累倒了,他凭一己之力,灭掉了那么大一场火,耗费掉的修为是旁人想象不到的。灰鸠罪无可恕,鼠族却是无辜的,他焉能见死不救,那些鼠族已然身中瘴气,本就跑不快了,若不及时灭掉那火,此时尸乡已尽是焦尸了。
球球和墨墨自打和张朔相识以来,还未见他将自己伤成这样的,心头想骂那狐狸,又怕冤枉了好妖,即便再憎恨灰鸠和鼠妖,也不该放火烧山啊,那么多弱小的鼠妖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在大火中往生了,他们认识的涂山霸从来都不是这么歹毒的狐狸啊。
张朔也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那火真是涂山霸放的吗?若真是他,那他真是蠢得可以,现下这世间生灵只知尸乡这把火,还有谁会管六十年前青丘那把火呢。
他们从那场大火里救出了不少鼠族,却无一妖看见那火究竟是如何燃起来的,鼠族没了栖身的地方,纷纷向他这位天师高徒跪地哭诉请求,一定要严惩那狂妄的狐妖,他为了安抚众妖,只好先硬着头皮应下了。
他大致也能猜到,毁了尸乡,那狐子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不出意外就是黄天鸷的老巢灌湘山了,于是他不顾球球墨墨以及蓼莪的劝阻,托着还自虚弱的身子,忙不迭地往那处赶去了,他虽从未见过那位传说中的黄大仙,可单凭他能伤到师父张天师来看,一定是位比灰鸠难对付的多的大妖,而已然声明狼藉的涂山霸招摇而去,那大妖却是以逸待劳。
涂山霸初时听闻尸乡那场大火,自是不信,自己分明没做那事,一定是鼠族造谣混淆视听的,可他一路上瞧见了越来越多的鼠妖无家可归,甚是恓惶,有的被烧秃了毛,有的被烧坏了脸,有的已然奄奄一息了,他固然痛恨灰鸠和那些助纣为孽的鼠将们,可于这些弱小的鼠妖,他从未想过要报复到他们身上的。
眼下,那场火究竟是谁放的已然不紧要了,紧要的是,世间皆以为那恶徒是他涂山霸。只是,他狐族被世间误解也不是第一回了,这一回只误会了他涂山霸一个,已然很不错了。
涂山霸放缓了往灌湘山行进的步伐,他已不是六十年前莽撞的少年了,他刚在尸乡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如今又被坏了名声,黄天鸷那老妖怎会不防着他,只怕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静等着他去呢。
涂山霸就在那灌湘山附近转悠了好几日,顺手又抄了几处原本属于狐族而今被鸠占鹊巢的大买卖,救下不少狐狸,杀了不少异族。他幼时便就对狐族在人间的产业不曾上过半点心,如今见这些行当日进斗金的架势,多少也能想通,黄灰两族缘何会对狐族下手了。
妖族过活本身是用不着钱的,可是在与人族打交道的时候,哪里都少不了银子打点,有钱能使鬼推磨,别说是人。五仙中为何历来已久都是狐族声望最高,只因受世间人族供奉的最多,点香火要花钱,积功德也要花钱,若信徒们没钱供奉,受供奉的五大仙可不就得自己想法子了。
涂山霸点拨了几只小狐妖偷偷潜进了灌湘山去为自己打探消息,果然那黄天鸷布置得很是妥当,生怕自己不来。涂山霸心道,自己六十年都等过来了,还差多等几天吗,他要的是一击必中,不是与那老妖兜圈子,他还要亲手剖开那老妖的妖丹,以慰阿娘在天之灵呢。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耐得住性子,却有人耐不住,比如那位十分爱管闲事的天师爱徒,他灭了尸乡那场大火便算是他天师教拯救苍生该做之事,那他如今去了那黄大仙的老巢又是所为何事?莫非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没头没脑的傻狐狸,火急火燎地去拦着自己送死呢?
张朔自然是这么认为的,毕竟那狐狸冲动之下连去龙虎山刺杀张天师这种事都干得出来,是以,当他从黄天鸷口中得知,涂山霸当真已身在此间,反而松了一口气,所幸这灌湘山还没经他大肆破坏,也还没有鼬族死于他手,再看这黄大仙面色如常,也还没有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灌湘山树木很多,却不生杂草,和先前所见的北山地界有几分相像。黄天鸷自幼便瞎了一只眼,喜好住在阴暗的地方,他便在山谷之间建起了一座一丝光都透不进的石堡,嵌在葱葱郁郁的密林之间,取名独炬堡,意为慧眼者独炬也,正如他黄大仙,即使只有一只眼,也能做到这世间妖上妖。
张朔与那黄大仙好一番周旋,才得允去见那已为阶下囚的涂山霸一面。黄天鸷说,他只是将那狐子关了起来,要等其余三族的族长都来了此地,教他当着众生的面,对狐族乃至他自己所犯下的大错供认之后,才要将他交由天师教和茅山派共同定夺的,这番说辞简直天衣无缝,虽然张朔并不认为这位黄族族长有这样的好心。
涂山霸被关在了堡内最深的地方,张朔见到他时,那狐子正耷拉着脑袋盘腿坐着,不理会自己叫了他好几声。黄天鸷只说伤了他,莫非伤得很重,他又唤一声,却还是未有应答,张朔也并不完全信任那黄大仙的,他不敢贸然上前,转而从怀中摸出一粒铜钱,向着那狐子胸口打去,他没失望,果然是陷进,那身躯被他铜钱打翻在地上,化了原形,是一只死鼬。
妖族化形,若是活妖,即便再掩盖,自身的气息都难免泄露,而死去的妖就好办多了,将其变成什么,那就是什么。张朔却在心头闪过一念,黄天鸷分明没见过如今的涂山霸,怎会分毫不差地将死妖化出他的样子来,下一刻他就有了答案,数十只赤睛半妖凭空出现,已将他团团围住了,张朔眉心锁紧了,这么多的半妖,即便隐去身形,以自己如今的修为,也不至于一点都探查不到他们的气息,只有一种可能,有一个修为远超自己的高手助他们将气息掩盖住了,且这高手就在此地。
张朔目视那些半妖,一定有被涂山霸放走的那几只混在这其中,他们此时现身,便是已经拿自己当个再也不能开口的死人了。
那些半妖二话不说攻了上来,他拔剑出鞘,专心应战,修为超过一千年的半妖,随随便便就是数十只的泼洒,这样的大手笔,远非黄天鸷拿得出的。
半妖们在七星龙渊的压制下,讨不到好处,可张朔不是涂山霸,那狐狸本就修得妖法,只求见血取命,不顾章法,可天师爱徒出身正统,且慈悲为怀,即便要杀妖,也会尽量让其死得体面些,只得一时被半妖们缠得脱不开身。
半妖们先以强悍的妖身压迫,可张朔的道行乃是张天师的亲传,五行属金,从来都不怕以硬碰硬,半妖们的妖法更是不及张朔的道法,虽耗费了些工夫,数十只的半妖还是最终被尽数打服了,张朔轻轻喘了口气,等着正主登场。
石堡陡然黑气暴涨,以张朔的目力,暗中取物也轻而易举,可这黑气诡异的很,不是光照不见的黑,而是能凭空生出来的黑,张朔握紧七星龙渊,只能依靠耳力来辨声了,可能轻易被窃听到行踪的高手也不是真的高手,无声、无形、无息,张朔只好将自己当成了瞎子聋子,他贯满了十成的功力于七星龙渊上,但求自己够快够准,他就那么等了半响,却什么都没等来,只有黑气翻滚,犹如他心头的紧锣密鼓,敲得他冷汗直下。
忽而,三声大笑穿过黑气的缝隙传入耳里,那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钻进耳里的,细若游丝,而每一个字却清清楚楚,就像是一笔一划刻在他脑海中的那般,“张天师的爱徒,果然未教人失望。”
他知道张天师?废话!这世间谁不知道张天师!他自称是人,便排除了是妖的可能性,这是张朔能从这句话里推断出来的唯一收获了,他道,“阁下是谁?既要取我性命,为何不教我死得明白些?”
那声音又道,“死得再明白也还是死了,莫非你还想化成厉鬼来找我寻仇?修鬼道可是道家大忌。”
张朔心道,他于道家修行颇为熟稔,八成亦是道中之人,前有花蘼市的灭道真人,今有这神秘高手,可见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没准妖外还要妖。此人先指使半妖前去刺杀张天师,为得是世间正道群龙无首,而今再来此处候着这世间唯一修成乱神诀的涂山氏狐子落网,那么妖族里能与之抗衡的力量便没有了,至于那位有着两千年道行的黄大仙,想必早就与之沆瀣一气了,想到这里,张朔惊道,“涂山霸尚未来过此处?”
那声音似是一顿,道,“那狐子是比你狡猾得多。”
张朔闻言,心道这些半妖和这神秘高人多半就是为了他涂山霸备下的,他若真的来了,定然有去无回,只是他一口气还未松完,便听得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巨响,连绵不绝,由远及近。一道嚣张到有几分好笑的声音在大叫,“是谁要捉涂山霸的,涂山霸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