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朔闪身上前,抓住了涂山霸的胳膊,冷面望着他,涂山霸只迟疑了一瞬,便甩开了他紧扣的手指。他此时离着灰鸠只剩三丈之距了,挡在面前的鼠妖也没有几只了,他一口气全部了结,又携着铺天盖地的妖气打杀而去,不及眨眼,那灰族族长已然在他一臂之距内了。
灰鸠不得已化了人形,与涂山霸交起手来,发觉这狐子的道行简直可怕,心道今夜莫非命数尽了。惊慌失措间,但见那狐子一只手已然捏上了自己脖颈,与此同时,“铮”一声清响,那不知何时现身此地的天师爱徒长剑出鞘了,剑气劈山倒海而来,半是冲着自己,半是冲着涂山霸,那只抓住自己的手不禁松了松,却并未放开,灰鸠心一横,飞身向后退去了。
涂山霸一惊,这巨鼠要做什么,而下一刻,他手上便只剩下一张皮了,原来竟是舍了一身好看的皮囊换了条活路来。眼看着灰鸠化了形逃得飞快,涂山霸还要去追,却被身后追来的人握住了右肩。
“够了!”张朔这两个字斩钉截铁,他还从来没在这只狐狸面前说过这么重的话。
涂山霸不知是负气,还是恼怒,还待要追,却觉方才流转飞快的一身血液像是被关了闸,他脑中一声“嗡”鸣,差点要站不住了。张朔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心头一惊,那只手变抓为扶,撑住了那个明显晃了几晃的身子。
待涂山霸回过神来,灰鸠已逃得只剩下一溜烟了,那些侥幸残存的鼠妖们见族长已然逃之夭夭,也伺机夺路而逃,他自觉身体有恙,且张朔也不会任由他再追上去的,只好作罢。
他推开了张朔,却还是不敢望向他,方才自己那厮杀的模样他大概也都瞧见了,所以那一声呵斥才那般用力。涂山霸斜睨了张朔一眼,心道,修为更高了,脾气也更大了么,有几分天师的架子了,可自己手刃仇敌,天经地义,也需他吆五喝六的,越想越是气,折身拔足就要走。
迎面跑来了两少年,正是球球和墨墨,瞧见涂山霸,便齐声喊道,“涂山霸,是我们啊!”
涂山霸看见了两妖,还是笑了起来,六十年前一别,还有再见之日,怎能不心生欢喜,“球球、墨墨。”
两妖笑着应了两声,上前来围着涂山霸看了好几圈,忍不住连声赞叹。球球道,“涂山霸,你现在很威风嘛,那个什么诀炼成啦?”
涂山霸笑而不语,便算是默认了。墨墨又道,“涂山霸,先前在北山,我们想去找你来着,可你不是进洞房了吗,好在咱们还是再见了。”
涂山霸听得洞房两字只觉刺耳,“嗯...是啊...好巧啊。”他瞧着两妖比起六十年前长高了些,也圆润了不少,看来天师教的伙食还不错,他想到自己先前不辞而别,两妖不计前嫌,还对自己这般友好,也不禁感动。
球球却道,“可不是吗,我们从两只鼠妖处偷听来,说他们逮住了一只红衣狐妖,没想到真的是你,只是你们也太难找了,张朔带着我们将这寨子翻了三遍了都没找着,方才一看到你,将我们扔下就赶来帮你了。”
涂山霸心道,帮自己是假,拦自己倒是真的。他招呼上球球和墨墨,边说着话边往那巨坑处去了,现下这寨子里没了鼠妖,那些无辜的小妖们也该逃生去了。那巨坑处把守着的鼠妖也逃走了,只是那些身在瘴气中的小妖如何都醒不来,涂山霸教两妖退后,便要施妖法将他们都强行唤醒,却被一只手拦下来。
张朔道,“你若施法,瘴气在他们体内只会流窜得越快,会累及到他们性命。”
涂山霸问道,“那该怎么办?”
张朔转身望着球球,“去将蓼莪请来,教她多备些除瘴气的草药。”
球球领了命,便就要去寻人,墨墨担心他黑灯瞎火的迷了路,便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了涂山霸和张朔留在原地,不禁又是一阵沉默。涂山霸心道,自己除了使了不光彩的手段从他那里拿走了那心诀外,又没做其他的亏心事,况且那心诀本就是狐族的,怕什么。
一妖一道僵持了一会儿,张朔先开了口,“你也中了瘴气?”
涂山霸却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张朔似是笑了笑,半响,又说一句,“你以前可不会这么说话。”
听张朔说起以前,涂山霸心头便是一颤,还是说点正事吧,他道,“灰鸠残害同族,死在外族手里的鼠妖还不及死在他手里的多,即便如此,你们天师教也还是要护着他?”
张朔闻言,道,“他是罪该万死,却也该先在世间正道面前谢罪。”
涂山霸冷声道,“若我非要亲自手刃他呢。”
张朔淡淡道,“那也要先教他谢了罪。”
“他杀我双亲,烧我青丘之时,你们天师教的又在哪里?此时偏要讲这仁义道德,不是太迟了吗?”
张朔闻言,皱了皱眉,六十年前,这狐子还没这分戾气,究竟是他年岁渐长,还是那乱神诀当真应了那个名字,真能乱修习者的心神,他望着几步之外的那道身影,不禁心生落寞,他再也不是那个对自己百般信任礼遇有加的青丘狐子了。
涂山霸不用看也知道,那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或许有不解,或许有失望,管他呢,反正六十年前就已注定是陌路了,纠葛多了反而害人害己,终究殊途,岂能同归,他藏起一声轻叹,道,“张道长,我还有事,这些小妖就交给你们天师教了,就此别过,替我向球球和墨墨道声别,他们跟着你比跟着我好得多。”
涂山霸说罢当真就走了,也不管张朔在身后唤了他好几声,他出了那寨子后,迫切的心情却又缓解了几分,转而想起,方才自己是不是过于不讲理了,张朔是修道的,他不主张胡乱杀生又没错,他想将妖族恩怨摆上台面,对自己也是有利无害,自己怎么假装没看到他的好心呢,他回身望了望那寨子,心里又是一哆嗦,莫不是在盼着人追出来呢,他竟然当真等了半柱香的工夫,却什么都没等到。
涂山霸苦笑一声,人家是天师爱徒,还能在自己面前低下半个头吗?他恍惚了一会儿,还是打定主意,去灌湘山。那里是鼬族的地界,黄天鸷的老巢,那老妖不光荼毒了青丘,还在北山大耍威风,不去拜访拜访他,倒显得自己不够懂事。
他展开身法,很快便将沉浸在瘴气里萎靡不振的尸乡远远抛在了身后。
正是子时时分,沉寂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尸乡多了几分热闹,鼠妖们纷纷出巢觅食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刻,这漫山遍野的瘴气对他们的松筋软骨效用能削弱几分。
小径上站着两道同样瘦小的身影,那佝偻着腰的正是张朔一行白天遇到的那鼠妖老太,在她身旁站着的一个孩子便是她口中的小孙子。这小鼠妖本是奄奄一息了,可他福大命大,遇到了天师教弟子,不但捡回了一条命,还得了点化,修为恢复了不少。
“阿婆,那个道长姐姐还会来我们家做客吗?”小鼠妖望着消失在树丛之后的三道身影问道。
鼠妖老太道,“等道长办完了正事,一定会来的。”
“跟在道长姐姐身边的也是两只妖,阿婆,你说,我们妖族是不是也能和人族交朋友的啊?”
鼠妖老太哑声笑了笑,“那就看你造化咯,不过,自古以来能和人交朋友的妖,属狐妖多些。”
小鼠妖不解问道,“唉,那是为什么啊?”
“因为狐妖生的好看,而咱们鼠妖多是些丑的啊。”
小鼠妖更是不解了,“可灰鸠大人就很好看啊,一定是我们道行太低了,这才修不成好看的人形的,对吗阿婆?”
鼠妖老太干笑两声,直道,“时辰到了,蒙蒙,去找吃的去,别饿着了,阿婆就在这里等你。”原来这小鼠妖还是有名字的。
蒙蒙一听吃的,欢喜应了一声,就一头扎进草丛中去了。鼠族喜食根茎,蒙蒙来到了往常觅食的地方,那是一片长势很旺的地瓜,是阿婆亲自为他栽下的,他好久没吃了,正想这一口呢。
他刨出两只三两下就嚼着进了肚,又在土里掘了几只虫子和蚯蚓准备带回去给阿婆吃,阿婆年岁大了,牙口很糟,早就啃不动地瓜了,他将虫子蚯蚓包好在衣袖里,便就要回去了,却正瞧见了个身影背对着自己站在不远处的茅草堆前,蒙蒙认得那身衣裳,正是前不久刚来取走自己修为的族长,他心里虽好奇,却更是惧怕,站在原地不敢再动,便就看着灰鸠施法变出一团火将那草垛点燃了,那干草哔啵作响,火势瞬间大作,蔓延开来。蒙蒙一愣,族长这是何意?
眼看着灰鸠就要离去,却传来一声呼唤,是那鼠妖老太在唤孙儿的名字,灰鸠循声回首,蒙蒙就看见了一副秃头龅齿奇丑无比的容貌,他被那张脸吓到了,一双腿长在了地上一般,眼看着那张丑脸袭至眼前就要取他性命,却是鼠妖老太冲了上来挨了一击。
鼠妖老太用尽最后一口气将孙儿提起掷飞了去,“蒙蒙...快跑...”接着就惨叫一声,毙了命。
蒙蒙落地成鼠,窜身就逃,那身后的大火已然烧得起了势,丛林中尽是惧怕大火四处逃窜的鼠族们,“吱吱”叫个不停,前一刻还寂静的尸乡再一次喧嚣了起来。鼠族们倾巢而出,一时将他身形掩住,未被灰鸠一眼看见,可灰鸠岂会轻易放过他,也化了原形追赶起来,一路上便有许多小妖因着拦了这位族长大人的路而被踩碎的。
众鼠都往外跑,可蒙蒙回不了头,只得往里面跑,追着他的除了灰鸠,还有大火,他年岁尚小,又没有修为,虽是没了命般的跑,也免不了最终要被追上,灰鸠追上那小鼠妖,前爪用力一挥,便将其打在了一旁的燃得正旺的草丛里,蒙蒙闻到了自己身上的皮毛被烧焦的臭味,他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再也无力逃跑了,仅剩下的力气只够他放声哭喊起来,他以为自己就要被烧成个焦团了,却隐隐闻到了药香味,好似有一只手捞起了他,可还是迟了些,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